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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立道


祁桓回到小院,没有意外地在自己房中看到了景昭。

“你是什么意思?”景昭对他怒目而视,“我并没有得罪你,你为何要绝我之路?”

祁桓淡淡扫了他一眼,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景昭瘸着腿追上两步,却没忍住钻心的疼痛,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含恨仰视祁桓:“你不想让我留在王府,你怕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你。”

祁桓给自己倒了杯水,举杯到了唇边,却犹豫着没有饮下。

似乎是担心这杯水会冲淡唇齿间的余香。

他微掀眉眼,漠然看着景昭悲愤的脸,听着他的控诉却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威胁?

他?

呵,不存在。

“我是在帮你。”祁桓还是放下了杯子,他此刻心情不错,也愿意和景昭多说几句。

“帮我?”景昭一脸不信,“你是想让郡主杀了我。谁不知道,高襄王是武朝最忠勇无双的臣子,他怎么会容得下我……”

景昭说着,面上已露出了绝望之色。

“高襄王或许会杀了你,但是郡主不会,郡主不想杀的人,高襄王也会全力保护。”祁桓徐徐说道。

景昭愕然看着祁桓,他端坐于阴影之中,景昭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此人高深莫测。

“郡主她啊……”祁桓把她的名讳含在唇间厮磨,低笑了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温柔,“太过心软,她不会为了一丝潜在的威胁,去杀一个无辜之人,更何况……”祁桓将目光投向遍体鳞伤、一身狼藉的景昭,“她既知景国君臣乃仗节死义之人,又亲眼见到了景国战俘活殉的惨况,对你只有怜悯,不会有忌惮。”

祁桓难得心善,没有把另一句话说出来——你也没什么好忌惮的。

她倒是对他莫名地忌惮、害怕,不知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伤过她,才让她百般提防。

他可是费尽心思,拼尽全力,才能让她卸下一丝心防。

“你知道她不会杀我,又为何要说那番话,在她面前挑明我的心思?”景昭听说姜洄不会杀他,便已稍稍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不解。

“你的心思昭然若揭,说与不说并无区别。”阴影中的男子沉默了片刻,景昭看不清对方,却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压迫着他的灵魂,良久听到他说出下半句,“我想让她明白的,是她自己的心思。”

景昭心中一震,一个怪异又狂悖的念头让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生怕自己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你……”景昭咽了咽口水,声音嘶哑微弱,“你难道以为,高襄王郡主,也会生出谋逆之心吗?她可是高襄王的女儿……”

“有何不可?”祁桓轻笑一声,“她和她的父亲不一样。高襄王生于公卿之家,将忠君卫国刻于脊背之上。郡主却不然,她生于南荒,未受过礼法的约束,眼中无贵贱,心中无君臣,她在乎的,除了至亲之人,便唯有国泰民安,但若这君令国不泰,臣令国不安呢?”

祁桓的话犹如一记警钟,震得景昭耳中嗡嗡作响。

“景国能为民而反,难道高襄王便不能了吗?”

轻轻一句,掷地有声。

景昭抬眸再看祁桓,已经说不出反驳之语了,他失神地看着那山岳一般的身影,他向来自矜贵为王室血脉,却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自己远不如一个奴隶看得深远。

“高襄王胸有丘壑,世称忠勇,却也有不敢面对,无法改变之事。”祁桓徐徐说道,“他也痛恨人族之间相互倾轧,成王败寇,上位者对下民无尽盘剥,视人命如草芥刍狗。但这样的世道,他无法改变,只有选择逃避,投身于南荒妖泽的战场,只将刀刃朝向妖族,不参与人族之间的征伐。他并不认同武朝的统治,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让他发现一条新的道路。”

景昭屏住了呼吸,颤声问道:“什么是新的道路?”

祁桓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你去过丰沮玉门吗?”

景昭心口一痛,含泪点了点头。

所有的景国战俘都随军被押送到了丰沮玉门,其中一部分被送上山,成了祭品。

他亲眼见到景国子民被剜去双目,割掉舌头,像牲畜一样赶上了山。

“上山有两条路,贵族们走登仙阶,而奴隶走羊肠路,两条路都可通往神宫,却是一生,一死。”祁桓冷冷说道。

那一日,他便是站在山脚下仰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日出时,金光遍洒人间,万物同沐恩泽,天道并无偏颇,但对他们来说,却并不如此。

“祭典那日,郡主让我穿上了唯有贵族方能穿的玄衣纁裳。”祁桓声音温软了几分,“高襄王许诺,为我脱去奴籍,入烈风营为副将。”

景昭知道,祁桓这句话并不是在炫耀,他甚至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他的选择:“你……没有答应?”

祁桓抬眼看景昭:“我为何要答应?”

景昭答不上来,他知道祁桓没有答应,却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

“对你们来说,给奴隶最好的赏赐,便是让他脱离奴籍,翻身成为贵族,从被压迫的奴隶,成为压迫奴隶的上位者。一切都没有改变,不,一切变得更糟了!”祁桓冷笑道,“就像丰沮玉门的那两条路,不是登仙阶,便是羊肠路,但是这世间并不只有这两条路,也不该有这两条路。”

祁桓的声音陡然一沉,如雷霆万钧,撕裂了笼罩武朝千年的暗夜。

“不如推翻这座山,重新开出一条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一条人人能走的路。”

高襄王不知道,他的一番话如溅起的火星,点燃了另一把炬火。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三个立下大道之人,道心之坚定,道义之宏大,足以震天彻地。

修道者,立道证道,越接近天道者,便越能引起天地共鸣,获得天地的回馈。

但此刻无人知晓,唯有一室静默。

长久的寂静,让景昭剧烈的心跳变得震耳欲聋。

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大逆不道,惊世骇俗。

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胸腔之中有一股浩然之气激荡着,他不明所以,却又热泪盈眶。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是沙哑哽咽。

“因为我向郡主揭穿你的时候,你并没有因为畏死而否认自己的复国之志。景国国君是个明君,那么多君臣拼死护下的王子,应该也不是个废物。”

祁桓站起身来,徐徐从阴影中走出,来到景昭面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狼狈的王子昭,他不怕死的时候,才真正像个人。

只不过也太爱哭了一些——到底是没受过多少挫折的贵族。

“你不怕我向郡主说你这些悖逆之言……”景昭话刚出口,便自嘲地笑了,“是我又犯傻了,你当然知道,我不会。”

祁桓最终问出了景昭翘首以盼的那句话:“想复国吗?”

景昭咬紧牙关,不让哭腔溢出来,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他仰视祁桓,用力地点头。

眼前这人明明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奴隶,但身上却蕴藏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能量,让他莫名地信服,他有推翻那座神山的力量。

祁桓敛眸一笑,向他伸出了手:“起来吧,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景昭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咬牙,伸手握住,借着他的力道强撑着从地上站起。

“我会教你修道之法。”祁桓说。

而不等他往后说,景昭便主动开口:“景国有复国宝藏……你知道?”

祁桓的神情让景昭觉得自己又犯傻了。

“敢与武朝为敌,景国国君不可能不留退路。”祁桓淡淡说道,“景国还有多少旧部?”

景昭讪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还没联系上他们,也许八百,也许三千。”

国破之时,几支火种小队从暗道撤离,他们接收的旨意是保护王子昭,静待复国日。

景昭本是打算逃出畅风楼后便设法与那些人取得联系,却没想到落入高襄王府,还以为自己会被祁桓害死在这里。

他心里也有些忐忑,生怕祁桓是诈自己诱骗出景国残余的部众,但是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有那样一双明澈双目的人,他相信不会做这种事。

但景昭仍有些惴惴不安:“你……一直在欺骗郡主吗?郡主对你挺好的吧。”

祁桓的眼睛因为听到她的名字而温柔了起来。

她一直在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像一汪轻浅的湖水,轻易让人一眼看穿。

他也确定,她是他要找的人。

“我没有欺骗她,我是在引导她,帮她看清这个世道,也看清自己的道。”祁桓轻声说道,“弱者心软,强者慈悲。”

“她本应成为强者。”

屋中燃起了数盏油灯,暖色的光柔和了少女清艳的脸庞,她穿着单薄而柔软的丝衣,神情恍惚地坐在灯下,小猫依偎在她手边,又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少女手中的鹅羽。

姜洄回过神来,按住了小猫的爪子,哭笑不得地低斥一声:“团团,这不是让你玩的。”

小猫委屈地喵了一声,又想去抓玩桌上圆鼓鼓的罐子,却还是被姜洄拦了下来。

“这是药罐。”她无奈一笑,盖上了盖子,掩住了清冽的药香。

她用羽毛蘸取了些许乳白色的药膏,轻轻涂抹于左手的伤处。掌缘处的牙印虽不深,却也清晰,此刻已经没有痛感,擦一下药膏明日便也看不见痕迹了。

晚上不慎被夙游看到,夙游大惊失色,问她为何受伤。

姜洄慌忙将手藏到了袖中,也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支吾着说了一句——团团抓的。

团团仰起头来,用湛绿清澈的眼睛看她。

“喵?”

好在它听不懂,也不会反驳。

夙游要帮她擦药,她也谢绝了,只说伤在手上,自己可以擦。

临走时,姜洄顿住了脚步又嘱咐了一句:“别让我阿父知道……我是怕他不让我养团团。”

团团晚上的餐食多了两条鱼,它大概以为是护主有功的奖励,却不知道还有替人背锅的补偿。

羽毛扫过齿痕,带起丝丝痒意,姜洄呼吸急促了半分,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双幽暗的眼眸。

是她看错了吗……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危机感,心脏止不住地狂跳、惊颤。

但仔细看去时,却只有深沉的温柔。

——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听到那句话时,刚刚平静了一些的心跳便又急促了起来,像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在心湖上甩落万点漪澜。

姜洄心想,其实她这三年来,大概也没多少长进,依旧那样容易被旁人的善意打动,他说的话,理智让她质疑,直觉却让她相信。

姜洄幽幽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猫柔软的脑袋,喃喃自语:“还是你好,不会说话,便不会骗人……”

团团眯着眼,用脑袋拱着姜洄温热的掌心。

姜洄轻笑一声,任由小猫将自己的右手当成玩具,只有这一刻,她才能彻底放下心神,回到十六岁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但片刻后,忧思便又席卷而来。

眼前这个祁桓无论是否对她忠心,反正羽翼未丰,不足为患。但三年后的那个祁桓,如果当真图谋不轨,那又该怎么办?

他为何要谋反?

是他自己的野心,还是背后另有他人?

蔡雍为人多疑,怎么敢如此信任他,放权给他?

暴雨将至,可是站在祁桓身旁的,是十六岁的姜洄,哪里还能指望她复仇,能自保便不错了……

姜洄揉了揉忧思过度而发涨的太阳穴,起身向床榻走去,倦懒地陷进柔软的寝被之中。

团团熟门熟路地在床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蜷成一团伴着姜洄入梦。

姜洄的意识浮浮沉沉着在梦境边缘徘徊,恍惚着又回到了那夜的密林中。

高高的树枝上,她被祁桓圈在怀中,身上笼罩着不属于彼处的暖意,背上覆着男人灼热的掌心,薄茧隔着丝衣摩挲肌肤,清晰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温热的鼻息游移着,从她的眉间往下,拂过鼻尖,拂过唇瓣。

——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心像悬在崖上,生怕下一刻便会坠落,却又止不住想坠落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今夜梦中,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细细密密的痛,湿湿热热的软,缠缠绵绵的酸,从手上蔓延到心尖,恍惚也似落在了唇上。

她猛地一惊,睁开双眼,却未醒来,仍在梦中,不断坠落。

低头看去,那幽暗的一片不是深渊,是他温柔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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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桓下朝回来,不等他开口,景昭便主动上前汇报。

“王姬又在书房待了一整日。”

景昭口中的书房,自然不是祁桓所在的小院,而是高襄王在时的书房。

高襄王生前居住的院落一直都被人用心地看守洒扫着,纤尘不染,一如往昔。书房内整齐有序地堆放着如山的卷牍,天文地理、时政案件,尽在其中。

这几日姜洄一有时间便将自己浸在其中,看得废寝忘食。

祁桓前两日午后回府,夙游说王姬连午膳都没用,他才进门查看。

姜洄大概是看得累了,枕在摊开的竹简上睡着了。

祁桓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她靠在祁桓胸口,嘟囔着梦呓了两句,扇了扇睫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祁桓低头看她,温声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姜洄缓缓回过神来,总算意识到身在何处,急忙答道:“睡、睡得很好啊。”

昨夜祁桓又搬了出去,在商梨小院休息,她其实躺了许久才睡下,辗转反侧想了许多事,又一场接一场地做着混乱的梦,醒来后把大姜洄交代的事理了一遍,分了个轻重缓急,便去书房查找需要的卷宗。

书房的卷牍虽多,但都有序,有明确的目标,按照时间索引,她很快便找到了目标。她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把需要的卷牍另外收到一旁,便又去查三年来发生过的一切大事。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更喜欢原野上自由的风,更何况这些卷宗枯燥乏味,因此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

姜洄的身子被祁桓横抱着,她下意识地攀紧了祁桓的肩颈,鼻尖蹭到了他胸口官袍上的蟒纹,刚想退后,却又狐疑地皱起眉,往前凑近了,像只小狗似的在他胸前细嗅,从领口到颈侧……

温热的呼吸拂过凸起的喉结,若有若无的柔软擦过颈上的青筋,祁桓顿时浑身紧绷,别过脸躲避她的亲近,耳根微烫。

“又怎么了?”他无奈叹息,低声问道。

姜洄眯起眼,若有所思地说:“你身上,又有别人的味道。”

这话说起来像是捉奸似的。

姜洄垂眸思索,喃喃自语:“好熟悉啊的味道……啊,我想起来了!”

姜洄扯住了祁桓的领子,紧紧盯着他清俊的脸庞:“是晏世子的熏香。他善音律,爱抚琴,手上和身上都有一股很重的松香味,你今日见到他了?”

祁桓知道她嗅觉灵敏,却也没想到敏锐至此,昨日见过一面的人,就把人家身上的气味都记住了。

“你是鉴妖司卿,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去鉴妖司,他是东夷质子,若不是犯了事,跟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和他一样的松香味?他找你了?不对,你找他了?”姜洄眉梢一挑,隐约想到了个答案,“你把他抓了?为什么?”

祁桓徐行几步,将她放在窗边的榻上,双手顺势撑在她两侧,午后的光影被剪裁成梨花的轮廓,细碎地落在她眉眼深处。

“我抓他做什么?”祁桓低低叹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伤了他吗?”

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沉郁的草木香气温柔而不容抗拒地覆压着清甜的花果香,姜洄怔怔地仰视祁桓,被他眼中跃动的光芒灼烫了一下,一时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祁桓静静地凝视着她娇美的脸庞,左颊的肌肤被竹简印上了一道道红痕,清润的眼眸浮着轻浅的水雾,似醒非醒,如在梦中,也不知又在想什么,竟当着他的面失了神。

他以为自己能洞悉人心,却常常看不清枕边人的心思,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他无意识地抬起手,碰触她颊边的红痕,触手柔嫩,胜过初生的花蕊。

姜洄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瑟缩了一下。

祁桓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探向自己,从怀中取出了一朵淡粉色的珠花。

“你昨日遗落在畅风楼的,晏世子特地送来还我。”祁桓解释道。

姜洄这才想起来,昨夜夙游是说不见了一朵珠花,她倒没有多想,遗落了就遗落了,却没想到被晏勋捡去了,想来是在门口摔倒时掉落的。

姜洄方才从祁桓胸口闻到的松香味,便是从珠花上传来,或许是因为被晏勋揣于袖中多时,也沾染上了他的气息。

祁桓低头把玩着珠花,似笑非笑道:“世子也是个有心之人,生怕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中,引起流言蜚语,也怕亲自送来给你,引起我的猜忌,因此便直接找到了我。”

姜洄没想到如此简单一件事,当中却包含了那么多思量。她附和道:“是啊,他是个胸怀坦荡、思虑周全之人。”

祁桓抬眸望去,眼中多了三分审视的意味。“你失去记忆,第一次见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姜洄呼吸一窒,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我、我原来就听说过他的……”姜洄紧张地攥着手,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而且,我今天……看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一旁散落一地的卷牍似乎在印证她的话。

祁桓眼神幽暗,似乎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洄心脏怦怦直跳,她似乎感受到了鉴妖司中被他审问的犯人是何感受。

一品异士的威压本就是凡人难以抵御的,即便祁桓有意收敛了气势,心虚在前的姜洄也感受到了压迫感。

“你看了一个早上,就是为了翻找与他有关的事迹?”祁桓心中一沉。

“不、不是!”姜洄急忙否认。

“那你在找什么?”祁桓说着便转头去看地上摊开的卷牍,却忽然被姜洄勾住了脖子。

他讶然地低头看她。

“我……”姜洄脸上红得更厉害,几乎盖过了竹简的红痕,“我想看看这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看看这些,或许能帮我找回记忆。”

祁桓微怔,不由想起她昨日说,恢复记忆前先分开,那时他松了口气,却又怅然若失。

明明是自己先推开了她,却又舍不得她真的走远。

谎言一旦开了个头,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去。姜洄怕被祁桓看出心虚,便将脸埋在他胸口,压低了声音说:“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还有关于我们的回忆……”

珠花被主人抛在了榻上,他收拢双臂重新将她拥入怀里。

“对你来说,有没有记忆的姜洄,是不同的人吗?”谎言中带出了她真实的疑惑与迷茫。

祁桓沉默了许久,用沉哑的声音给了肯定的答复:“是……你们不同。”

姜洄心口一紧,张口无言。

“其实我也想了很久……我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你和‘她’,有着相同的肉体与灵魂,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我放不下的是什么?”祁桓自嘲一笑,苦涩而无奈的叹息落在姜洄心上,他说,“是回忆……”

祁桓低下头去,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落在她的眼角,深深地凝视她澄澈的眼眸。

“‘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祁桓柔声低语,眼神中流露出眷恋与痛楚,“你的眼睛太过澄澈。人生在世,便是一场修行,你脚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少一分,都不成道。成就一个人的,是她的身与魂,还有她的道。”

姜洄一震,哑声道:“所以在你眼里……我是不完整的姜洄。”

祁桓没有回答,但眼神便给了姜洄答案。

姜洄心口泛起一阵酸楚和胀痛,她的掌心贴着祁桓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中剧烈的起伏。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那些我遗忘了的回忆。”姜洄颤声问道,“或许我会想起来,会成为你想要的那个人。”

“你的路,只能你自己来走,不能由我告诉你。”祁桓温柔地轻抚她的发顶,他的灵魂比她成熟太多,在他眼里,小姜洄只是个懵懂的少女,“你要自己去经历,才会明白。”

姜洄明白的……

就像她来到了这个地方,她没有亲身经历过失去父亲的绝望与悲痛,只是被告知了一切发生过,她不曾真正坠入过深渊,就长不出翱翔九天的双翼。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却难以自抑地嫉妒另一个自己,被祁桓这样深沉而全然地爱着。

“原来如此……你不喜欢我……”姜洄眼角微红,心中涌起莫名的委屈。

“喜欢。”祁桓却没有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姜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祁桓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湿润的眼角:“所以,我想帮你找回完整的自己。”

这样一个轻浅的亲吻,恰似春风拂过眉眼,却吹开她心头满树繁花,让她明白了情与欲的区别。

姜洄闭上了眼,听到自己春雷般的心跳。

——她想自己是真的爱上祁桓了。

——她可以还给祁桓一个“完整的姜洄”。

——但那不是她自己。

似乎顺理成章地,她以找回忆为理由,整日地埋首于卷牍之中,没有走过的路,她只能用眼睛来了解。祁桓对她毫不设防,总是耐心地回答她所有的问题。

第二夜,她从梦中得知,祁桓有不臣之心,意图颠覆武朝政权,大姜洄让她多加留意,保护好自己。

她本该更惊骇愤怒的,但心中却只是掠过了一个念头——难怪他说,这场婚姻不是她的枷锁,他只是为了保护她。

“我向祁桓打听过鸢姬的事。”姜洄回过神来,继续正色说道,“他说鸢姬也是个受害者,她本是不愿出面指认姚氏,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站了出来。后来也许是因为有负于姚成玦,良心不安,她选择服毒自尽。”

“她死后……尸身葬在了何处?”

“她既无族人,也无父母,没有葬身之处,早已被一把火烧了,只剩下飞灰。你……当真要逼她出来指证姚氏吗?”姜洄不安地问道,“姚成玦对她有救命之恩,我们逼她出卖救命恩人,这样符合道义吗?她若自尽,岂不是被逼死的吗?”

这个问题何尝不是让她辗转难眠……

鸢姬情与义两难,她亦是进退维谷。

倘若一艘船上载满了十恶不赦之人,却也有一个无辜稚子,难道她能为了杀死那些恶人,而让无辜之人也一同陪葬吗?

“也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大姜洄叹了口气,“姚泰通妖的罪证,大多藏在登阳山下的别院,那些罪证也足以让姚泰成为众矢之的。正好苏妙仪约我两日后前往登阳山观丹霞花,我以此为由出城,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妙仪,登阳山?”小姜洄忽然想起,之前是有听妙仪说过,四月丹霞花开,美不胜收,她们已约好一同前往赏花,“你同意救妙仪了吗?”小姜洄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

大姜洄冷哼一声:“我何时说过要插手她的事?纵然她对你说的那番话没有作假,但她到底也是苏家的人,我为何要救她?苏淮瑛利用她来对付阿父,我亲近她,也不过是想利用她来对付苏淮瑛而已。”

小姜洄微微一怔,随即嗤笑道:“这话你也就骗骗旁人,但是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你若是做了和苏淮瑛一样的事,辜负旁人的信任,那又和苏淮瑛有什么区别?”

她说着伸手去揉对面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看起来眼睛比自己冷漠了几分。她偏了偏头却没能躲开小姜洄的手,面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情。

“未来的我,真可怜啊……伪装成冷酷跋扈的模样,险些把自己也骗过去了。”小姜洄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见妙仪,不是因为你恨她,而是因为你害怕一旦见了她,就会忍不住心软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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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隐藏多年的心思,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

三年前,苏妙仪也是同样与她相约去登阳山看丹霞花开放。

丹霞花生在绝壁之上,日出之时,在晨曦中徐徐展开花瓣,如流霞焰火,美艳不可方物。日落之时,花瓣便会褪去金红之色,像燃烧殆尽的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入悬崖下。

传闻丹霞花被称为仙人之花,千日一开花,花期仅有一日,见得丹霞花开的人,便是有仙缘之人。若有两人一同见得花开,携手结印,便能白首偕老。

姜洄听她这么说,不由笑道:“白首偕老?那为何不找你的意中人去?”

“我又没有意中人。”苏妙仪脸红了一下,“而且,谁说白首偕老,一定要是男女之情,难道我们两个人一起活到老,玩到老,不好吗?”

但最终姜洄也没能去赴那场约,因为夜宴台上,父亲受了伤,她留在王府照顾父亲,也没有闲心再去赏春花秋月。

那一日天快黑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高襄王府的大门,少女急匆匆地跑过中庭与连廊,来到她面前,怀中抱着一个锦盒。

“郡主郡主,快看!”她跑得飞快,失了平日的端庄,鬓角汗湿,眼中却有光。

锦盒打开,流霞顿时溢散出来,如一捧暖阳在匣中安静地燃烧,姜洄不由屏住呼吸,满目惊艳。

但不多时,伴随着日落,那朵花也在匣中迅速枯萎,瓣瓣金红黯淡了下去,化为一堆香烬。

“总算赶上让你看了一眼。”苏妙仪松了口气,又皱起眉,“但还是来不及结印了。”

姜洄许久才回过神来,她看着苏妙仪兴奋却又疲惫的面容,忽然意识到,她是半夜登上山顶,等到花开之时摘下花来装入锦盒,又一路疾驰回来,才赶在花败之前让她看上这一眼的。

因为父亲的伤势而烦忧许久的心情,一点点被这那片丹霞熨暖了。

“没关系。”姜洄弯了弯眉眼,“下一次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千日花开,也就是三年而已,她觉得她们两个人能等得到的。

却没有想到,后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仇恨的鸿沟。

第一次的花开她失约了。

第二次的花开,两个人都失约了。

高襄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车队来到苏府门口停下,等着接苏家小姐一同出城。

因为修彧尚未被擒获,高襄王和苏府都担心路上危险,便也和上一世一样,派了不少士兵一路保护。

车外响起苏妙仪欢快的笑声,下一刻车门便被打开,姜洄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笑容满面的苏妙仪,第二眼看到的,便是站在不远处的苏淮瑛。

姜洄一怔,望着苏淮瑛的眼睛。

苏淮瑛笑了一下,行了半礼:“见过郡主。”

苏妙仪轻哼了一声,拉扯着姜洄的袖子说:“阿兄不放心我们,说既然他停职无事,便一路护送我们去登阳山。”

姜洄垂下眼眸——这是与前世不同的意外。

还有第二个意外。

她看向苏妙仪怀中的白猫,苏妙仪献宝似的说是她新捡来的宝贝,漂亮却又傲慢,一双灰蓝色的眼眸冷漠至极,不像姜洄的小猫那样温软黏人。

上一世,苏妙仪也养了一只白猫,与眼前这只似乎别无两样,只是时间没有那么早,难道是受了团团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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