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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猎人


姜洄瞳孔一缩,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心上的酸痛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让她支撑不住,身体失控地向后倒去。

后脑勺将要撞上窗棂,却被祁桓伸手托住了,她背靠着颠簸的车厢,枕着祁桓的掌心,两个人的距离极近,逼仄的车厢内她无处躲避,鼻腔间尽是属于祁桓的气息,腥甜中混杂着冷冽的药香。

十窍者五感敏锐,这样近的距离,姜洄知道自己的心跳声瞒不过他,那双幽暗的眼眸几乎看穿了她的一切。

那一日,在泰华殿她请旨赐婚,那双眼睛好像也是这样看着她,深邃而了然。

她以为自己占尽先机,棋高一着,却还是落入他掌心之中。

“你怕我?”祁桓声音微哑,他看到她眼中的战栗,“不,你是在怕‘他’……”

“我不怕。”姜洄说了一句,却连自己都听出了心虚,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给了祁桓的答案——确实有那个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做过什么样的事,对你造成过何等的伤害,但那不是我,你将他的罪行放在我身上,是否对我不公?”祁桓的质疑进一步击溃了姜洄的防备,让她彻底陷入了迷惘与自我怀疑。

祁桓低头凝视她眼中的薄雾,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是我又僭越了,一个奴隶,居然向郡主谈公平……其实郡主无须对我解释什么,哪有奴隶不受责罚,郡主舍药相救,我已是感激涕零了。”

“不是……”姜洄低低回了一句,她垂下眼眸,长叹了一声,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是我当时喝醉了,认错了人……”

三年前的自己,与三年后的自己,亦是判若两人。

没有人永远不变,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变得更好,变得更坏。

姜洄逐渐意识到,可能祁桓也经历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痛楚,才会成为后来的鉴妖司卿。

此刻的他,要为自己未做的事背上罪责吗?

姜洄的目光落在他胸前,渗出的鲜血在白布上染了一朵艳丽的花,刺痛了她的眼。至少在这一刻,他刚刚舍身相救之后,她没办法将他视为杀父仇人。

微凉的食指轻轻托起姜洄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祁桓对视。

“那现在,你能看清我了吗?”清冷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低喃如耳语,蛊惑着她陷入他的眼眸中,“我是祁桓,不是别人,我不会背叛你。”

夜宴台上,无数人中毒发狂,所有的奴隶都恐惧逃走,只有祁桓一直护着她,第一时间想着的是护送她离开。

她急欲为帝烨解毒,苏淮瑛阻拦,也是他挡住了苏淮瑛。

修彧要杀她,他没有迟疑便以血肉之躯挡住妖王的利爪。

眼前这人,与她了解到的祁司卿根本不一样。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一个与她有仇,一个于她有恩。

姜洄黑白分明的眼眸笼上了一层迷雾,她有些看不清祁桓,也更加看不清自己。她憎恨祁桓,留他在身边只是想利用他,将他打磨成一把趁手的利刃,却又怕被这利刃所伤,于是一次次地试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若他当真背叛了她,或许她便会得到一个杀了他的理由,但他次次舍身相护,她却迷惘了……

“为什么?”姜洄不解地问道,“其他奴隶都在逃,你为什么留下来?你为什么要为我去挡妖王的攻击……”

姜洄想起前世的经历,那时候祁桓是姚家的奴隶,危急关头他并没有去救姚家家主——当时的鉴妖司卿姚泰,而是弃了自己的主人,转而去救更为尊贵的帝烨。此事帝烨虽有嘉奖,姚泰却暗藏不满。

“没有奴隶会喜欢自己的主人,因为主人给予他们的只有伤痛和死亡。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奴隶并不在其中。在贵族眼中,一头牛可以换五个壮年的奴隶,奴隶只是一件廉价的工具,用完则弃。”祁桓的指腹轻轻摩挲姜洄细软的乌发,而她微仰着脸凝视他的眼睛,认真听他回答,对此浑然未觉。

祁桓低笑了一声:“我喜欢你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姜洄心跳漏了一拍。

祁桓又说:“因为只有你眼中的我,不是奴隶,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姜洄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

但祁桓可能也误解了,毕竟在她眼中的祁桓,是鉴妖司卿,而不是奴隶。

“虽然你可能透过我看到了别人,但我能区分出差异。”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祁桓苍白的俊颜染上了极淡的笑意,他微微偏过头,露出颈上几不可见的红痕,那是几近痊愈的鞭痕,“你打的,是‘他’,却是为我上药。”

姜洄怔怔看着祁桓修长的脖颈,红痕之下的青筋强而有力地搏动着,一如她的心跳。

祁桓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肩伤,噙着笑道:“你不信任我,屡次试探,见我受伤,自己却又心软。明明心里恨我,见苏将军要杀我,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救我。”

祁桓的眼眸深邃,却隐隐跃动着火光,笑意轻浅浮于其间。“我要是不救你,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的主人?”

姜洄的脸顿时一点点红了起来,多半是因为被揭了底的尴尬和羞恼,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矛盾心思,却被祁桓清清楚楚地挑明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恍然。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他背弃姚泰,是因为姚泰是个坏主人,他选择救她,是因为她是一个好主人!

姜洄想起祁桓一身的旧伤,不禁哑声问道:“苏家是不是对你不好?”

祁桓神色有些恍惚,淡淡笑道:“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活下来了。”

姜洄忽地抬起手,绕过祁桓的脖颈,抚上他颈后的烙印。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感受着温热柔软的指腹在他颈后摩挲,像一片羽毛在心尖上来回拂动。

“这是家奴才会有的烙印吧……”姜洄感受到指腹之下粗糙凹凸的肌肤。

祁桓呼吸慢了下来,莫名有些口干,他点了点,回道:“五岁之时,留下的烙印。”

“我能找到药水洗去这个烙印。”姜洄说道。

“然后烙上姜字?”祁桓戏谑道。

姜洄脸上一烫,撤了手,皱着眉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难道就非得当奴隶吗!”

祁桓敛了笑意,正色问道:“我亡国之奴,出身卑贱,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男宠?”

“你!”姜洄满脸通红,羞恼让双目染上了水光,本就娇艳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媚色,“你还是继续当奴隶吧!”

祁桓受着伤,懒懒地靠着车厢,唇角微翘看着姜洄发火。

她大概是想让他去烈风营吧……

如果是三天以前,那祁桓会对此求之不得,但现在,他竟觉得,当个奴隶也不错。

谁家奴隶像他这样胆大妄为把主人气得面红耳赤,却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主人的车厢里。

其实也不算安然无恙,他这次差点丢了半条命了。

但是值得。

“郡主,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见姜洄躲到车厢一角,祁桓哭笑不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姜洄别过脸,抿着唇角兀自生气,心口也突突跳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桓的话便让她想起自己在三年后是与他拜过天地的夫妻,而且另一个自己还跟他圆了房了!

虽说她已经能理解,三年前的奴隶祁桓与三年后的鉴妖司卿经历不同,性情有异,不能完全当成同一个人,但是身体没什么区别啊!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人同床共枕肢体交缠的画面,血液也随之沸腾起来。

“别碰我!”她低斥了一声,扯回了袖子。

祁桓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又在气什么,也有些纳闷“男宠”二字为何会让姜洄反应这么大——倒像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郡主,我们到王府了。”

姜洄当即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祁桓稍慢了一步下车,姜洄微微偏过头瞄了他一眼,见他伤势这么重,怒火稍微消了一些。

“你回去记得按时上药。”姜洄说着便伸手往袖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咦了一声,眉头一皱。

祁桓笑了下,声音却比半夜的风还凉:“徐恕先生的药,也只有晏世子才配得上,奴隶卑贱命硬,死不了的,便能活下来。”

姜洄愕然,总觉得这话一股酸味又一股茶味,没等她想明白,祁桓已经走开了。

忙碌了一夜,姜洄几乎沾枕即眠,不多久便又在梦中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十六岁的小“姜洄”一见到她便扑了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是苏淮瑛杀了阿父!”

姜洄愣了一下:“我没说吗?”

“你没说!不然我就多打他几下了!”小“姜洄”怒气冲冲。

“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快点告诉我。”姜洄知道时间紧迫,无暇闲扯,便催促她快说。

“今日寿宴还没开始,我便在玉池碰到了妙仪,刚和她说没两句,苏淮瑛便来了,阴阳怪气了几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小“姜洄”顿了一下,“刚好那时日落,我看到有个面孔狰狞的人朝我扑来,吓了一跳,就掉湖里去了。旁人都以为是苏淮瑛把我推进去的,陛下大怒,责令他向我认错道歉,还停职罚俸。”

命运真是奇妙地相似……

三年前,苏淮瑛是因为守卫不力,被停职,三年后,他又因为得罪了高襄王姬,也被停职。

帝烨的圣寿日,可真是苏淮瑛的受难日。

姜洄冷笑了一声:“他死了都是活该。”

小“姜洄”支吾了一下,问道:“他今日和我说话有些古怪,我问你,我……你与他有过什么情缘吗?”

“没有。”姜洄当即否认,“苏妙仪是想从中撮合,让我与苏淮瑛成亲,但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与他从未亲近过,我们只有仇,没有情。”

那年夜宴台上,父亲为救驾而力战修彧,最后两败俱伤,父亲重伤卧床许久,修为也大损,苏妙仪和苏淮瑛便是那时上门探望过几次。

她第一次见到苏淮瑛时,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那一日苏妙仪与苏淮瑛登门探望高襄王,姜洄在园中水亭招待二人,中途苏妙仪借口离开,让两人于亭中独处。

苏淮瑛高大俊美,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具有极强的压迫感与侵略性。他这样的豪门贵族,加上出众的相貌与过人的资质,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着姜洄时,仿佛也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苏淮瑛的目光让姜洄如芒刺背,她硬着头皮请苏淮瑛喝了杯茶,心中却已经想好了离开的借口,但刚要站起来,便听到苏淮瑛开口说:“坊间传言,高襄王携郡主回京,是想为郡主寻一可托付之人。”

“什么?”

姜洄霎时愣住,怔怔看向苏淮瑛。很多人都知道高襄王的心思,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言不讳,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苏淮瑛姿态慵懒地倚着栏杆,任凭春风拂面,他右手轻握杯盏,心思却不在茶里,抬眼直视姜洄,唇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不知道郡主觉得,苏家如何?”

此言一出,姜洄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登时脸便红到了耳根,更多却是因为羞愤。

“那是外人胡说。”姜洄坐立不安,攥着拳道,“苏将军误会了。”

“哦?”苏淮瑛挑挑眉,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抿了口清茶,徐徐道,“高襄王是个有勇有谋之人,自然知道求万全之道。于武将而言,战场受伤是偶然,也是必然,谁也不知道哪一日便会战死沙场。姜家如今有高襄王,是以如日中天,但他也明白,这种荣耀想要延续百年,并不容易。便如今日一劫,他身受重伤,前景难料,姜家便也如这风中弱柳,任凭风吹。若只有他独身一人,自然可以毫无顾忌,但他最挂心的却是你,否则,便不会回京与姜氏本家言归于好。”

姜洄一颗心沉了下来。

她如何不明白父亲用心良苦,她只是一个凡人,无法站上与妖族的战场帮助父亲杀敌,苦学巫术与医道,也只是想为父亲尽一份力。若是可以,她宁愿永远与父亲留在南荒,但她也明白,柔弱的自己永远是父亲的软肋,妖族总想对她下手,以此来胁迫父亲。

父亲为她做了许多,她也想为父亲做点什么,至少……她不想当父亲的负累,让他在战场上还有牵挂和担忧。玉京远离战场,贵族世家也有足够的守卫之力,这是父亲思虑再三后为她选择的保护伞,她虽有不甘,却还是努力去迎合。

年轻时的姜晟孑然一身,可以一往无前,身为人父的高襄王却背负着对亡妻的承诺,对女儿的责任,他只能向现实低头。

苏淮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笑着对姜洄说道:“与苏家结两姓之好,对姜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也能护你一生周全,享尽荣华。”

姜洄端坐着,置于膝上的双手缓缓攥紧了,上好的丝缎有了褶皱。

她没有抬头看苏淮瑛,却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像老鹰看着兔子,那不是情意,而是贪欲。

高襄王独女,烈风营兵符——那是苏淮瑛眼中的姜洄。其次,他看到的才是一个女子,长得十二分的明艳,也算是锦上添花,性情看着娇憨柔顺,也是他所满意的。

他并不喜欢女人身上有棱角尖刺,与其费尽心力去驯服,不如换一个合适的,反正世上女子多不胜数,他无意浪费时间与心思在女人身上。

姜洄刚刚好符合他的需求,那么娶她为妻,许她一世荣华,倒也无不可。

他是抱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施舍这一段婚姻,在他想来,姜洄没有拒绝的理由。

然而姜洄脸上的红晕很快便消退了,神情也恢复了镇定与理智。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苏淮瑛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承蒙苏将军错爱,不过父亲确实无意让我依附他人,我敬重苏将军为人,但也仅此而已。”

苏淮瑛眼中的笑意慢慢冷了下来,亭中的春风似乎也变得萧瑟冷冽。

苏淮瑛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被拒绝后不会死缠烂打,那时他听了姜洄的话,也只是笑笑便放下了茶杯,苏妙仪回来之时,他已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

姜洄以为他已经放下了,便也松了口气,她不愿意与苏淮瑛交恶,因为苏妙仪仍是她最喜欢的好友。之后苏妙仪与她照常往来,苏淮瑛也未阻挠过二人,有时候看到苏淮瑛面带微笑的样子,姜洄都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人家。

然而苏淮瑛自有他的报复之道,只是姜洄很久之后才意识这一点。

得不到的,他便要毁去。

父亲入狱,她被软禁在高襄王府,就连姜家本家都选择明哲保身,不敢相助,她只有试着向苏妙仪求助,但是没有等到苏妙仪的答复,等来的是苏淮瑛本人。

他热心地给她带来父亲的消息,只不过却是死讯。

“舍妹说,郡主想知道高襄王的消息,我便亲自前来告知,可惜,郡主好像对这个消息并不满意。”看着姜洄哭软在地,他屈膝半蹲下来俯视她,在她耳畔柔声低语,“苏家正妻,罪臣之女,当初,我是给过你选择的。”

她扬起头,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流淌着残忍傲慢的笑意,想伸手打他,却被轻而易举制住了手腕。

“恐怕是最后一次叫你郡主了……”苏淮瑛捏着她纤细的手腕,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指痕,她痛得发颤,却不肯低头。苏淮瑛低笑了一声,  “看在你与妙仪的情分上,你若被贬,我可收你为奴。否则以你这容貌和脾气,只怕落在谁手中,都会生不如死。”

姜洄怒目而视,冷冷地说:“你不会如愿。”

苏淮瑛本以为,高襄王一死,烈风营便会群龙无首,乱成散沙,却没想到反而激起兵变民愤。烈风营三百异士就连妖王都退避三舍,更何况是玉京贵族。

为了平息众怒,鉴妖司为高襄王洗脱了罪名,眼看要堕入泥泞贬为奴隶的姜洄反而扶摇直上,被封王姬,位列诸侯之上,地位尊贵仅次于帝烨。

姜洄许多次都想杀了苏淮瑛,但是苏淮瑛身为武将,长年在外,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极少,更别说苏淮瑛修为高深,她有心也无力。

后来她向帝烨请旨赐婚,向京中广发喜帖,自然苏家也有一份。

苏淮瑛和其他人一样,对这场婚姻不过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他不信姜洄连他都拒绝了,会真心喜欢一个奴隶出身的祁桓。何况在杀害高襄王这件事上,祁桓也是有份参与的。

姜洄在猎人们看来,就是一只可口的兔子,虽然兔子有时候逼急了也会咬人,但对他们来说亦是不痛不痒。

猎人不会把兔子当成对手,他们的对手,是其他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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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这一夜睡了很久,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睡梦中的交谈让她拼凑出了往事的一角,至少她知道苏淮瑛与自己的真正关系了——他们之间有仇无情。

不过苏淮瑛与祁桓的关系却更加扑朔迷离。

在姜洄的认知里,这两人共谋害死了高襄王,应该是狼狈为奸的利益关系。而如今祁桓竟不顾情面,申斥苏淮瑛对王姬不敬,甚至连蔡雍都帮腔几句,这才迫使帝烨小事重罚,将苏淮瑛停职罚俸。

“苏淮瑛与祁桓之间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继续挑拨这两人关系,伺机窃取情报,这或许有助于对付蔡雍!”

“啊?我该怎么挑拨他们两人的关系啊?”

“嗯?你不是挺有天赋吗,就像落水那样,给祁桓递刀子,或者反过来,给苏淮瑛递,激化他们的矛盾。”

“那只是凑巧……我不能反复用同一个招数吧?”

“无妨,有效就好。祁桓是鉴妖司卿,他若要对付苏淮瑛,一定能查到最有力的罪证,他以为你失忆了应该不会设防,你找机会套出情报。”

“我又该怎么套情报?”

“你亲近他就能找到机会……”

说完这句话,对面之人就消失无踪了,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小姜洄。

亲近他?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前几天知道两人圆房了,她不是还生气吗?

难道破罐子破摔了……

嗯,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们毕竟是同一个人,虽然三年的经历让未来的姜洄性情有所转变,但在某些问题上,她们都是一样不拘小节。

南荒向来被玉京视为荒蛮无礼之地,民风开放而不羁,生活无序且混乱。生活在妖兽威胁下的南荒人,第二天醒来都不知道头还在不在,生如浮云漂泊无定,谁又在乎两情是否能天长地久,不过本着能活一日是一日的心情在过日子,看对眼了便找个山洞花海睡一觉,天地为媒,日月为聘,如此便是一桩姻缘。

姜洄之所以一时接受不了是祁桓,只是因为祁桓与她有杀父之仇。但她为了报仇,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身子清不清白,那还要紧吗?只要能为父报仇,舍身饲虎,倒也不是不能做出牺牲。

反正祁桓早晚是要死的,自己早晚是要丧偶的,等大姜洄那边救了父亲,小姜洄这里也报了仇,两个人就能换回来了。

姜洄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深深叹了口气——这场戏,好难演啊……

在祁桓面前,她要假装失忆。

在苏淮瑛面前,她要假装没失忆。

在祁桓和苏淮瑛面前,她要假装失忆的同时又假装没失忆。

如今的自己就算回到过去也没有办法救父亲,只有仰仗三年后成长起来的姜洄。想到对方每天水深火热,不是被恶鬼追就是被妖兽杀,自己只要演演戏骗骗祁桓,相形之下已经是轻松许多了……

一辆马车驶出宫门,徐徐向西而行。

车夫无须扬鞭,两匹马便知道该往何处而去。

今日无风,草叶纹丝不动,只有花期已尽的残蕊不甘地从枝头飘落。

马车驶入无人的甬道,高墙遮蔽了日光,许是马车经过时带起了一阵清风,探出墙头的一枝丫杈便是在这时被吹落了花瓣。

然而本该落入尘埃的花瓣却在半空中骤然改变了去向,化为利刃破空刺向车窗。

极柔之物一旦有了速度,便会化成锋利无比的杀器。

车厢中的男子一身玄色官袍,双目微合,似乎不知道杀机已至,他沉静如无风的平湖,未见丝毫动作,然而梨蕊洞穿车窗,却在即将刺入太阳穴之时湮灭为尘,只余一抹几不可察的幽香。

马车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司卿大人,前面……前面是苏将军。”

苏淮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说话声在门外响起:“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祁司卿,可方便捎带一程?”

祁桓缓缓睁开眼眸,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苏将军客气了,上车吧。”祁桓回道。

车门打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弓身进来,本来宽敞的车厢顿时显得逼仄了一些。

马蹄声再度响起,带来轻微的颠簸,但下一刻马蹄声便消失了,只余下颠簸。

是苏淮瑛布下了结界,隔绝了所有声音。

苏淮瑛目光沉沉地盯着祁桓,忽地勾唇一笑:“祁司卿藏得好深,如果不是昨日为救王姬,情急之下暴露了气息,我还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是上三品的异士。能挡下我的飞花,恐怕你已在一二品之间了。”

祁桓看着他淡淡道:“于宫墙之下刺杀鉴妖司卿,苏将军应该知道是什么罪。”

苏淮瑛挑了下眉,冷笑道:“凶器何在?凶手何在?祁司卿可有证据?”

“苏将军莫不是忘了鉴妖司是做什么的?”祁桓眼神微冷,“鉴妖司抓人,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怀疑。证据,抓了人之后便会有。”

“呵呵……想用对付姜晟的招数来对付我?”苏淮瑛嗤笑一声,“我可不是姜晟那种愚蠢的莽夫,会任由鉴妖司摆布。”

苏淮瑛郑重地审视祁桓:“我原还以为,太宰让你为他做脏事,只是看中你的心狠手辣,倒低估了你的修为。”

一品异士,纵观八荒也是寥寥无几的顶尖存在,若有野心,也是足以裂土封侯的,纵然苏淮瑛看不上祁桓奴隶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认祁桓已经有了让他看重的资格。

祁桓说道:“苏将军特地上车,不是为了恭维本官吧。”

“太宰利用我们苏家替他除掉了姜晟,如今背信弃义,自毁诺言。祁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鸟尽弓藏的下一句,是兔死狗烹。”苏淮瑛眼中掠过厉色,“你以为他会真的毫无保留地将烈风营交给你吗?那不过是一个诱饵,就和当初他给我的承诺一样。烈风营的力量,纵横八荒所向披靡,足以左右任何一场战争的结局,即使没有姜晟在,那也是一股威慑力极强的存在。我如今才明白,他绝对不可能让自己之外的人握有这支军队。太宰生性多疑,烈风营落在我手中是威胁,难道落在你手中就不是了?”

“苏将军言之有理。”祁桓轻轻点头,“太宰不会信任任何人。”

苏淮瑛见祁桓听进去了,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所以,你不如与我联手,共抗太宰。”

祁桓静静凝视他:“你当真以为,你我联手,便能与他抗衡?”

苏淮瑛心中咯噔一声。

“你对太宰的势力,一无所知。”祁桓淡淡一笑,收回目光,“高襄王或许是雄鹰,但你不是良弓,他要除掉高襄王,可选择的手段有很多,不是他非你不可,而是你非他不可。同样,要对付苏家,我也不是他唯一的武器,你用来说服我的理由,并不成立。你说高襄王愚蠢,或许你也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

“你!”苏淮瑛脸色剧变,勃然大怒,没想到祁桓竟敢如此对他说话,这无异于打他脸面。“你堂堂一品异士,就甘愿当他的棋子!”

“八荒为局,置身其中,谁又不是棋子呢?”祁桓眼神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戏谑,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苏将军为何会有自己是棋手的错觉?虎狼搏兔,眼中只有猎物,却不知道真正的猎人早已拉开了弓箭。你眼中若只有一家一姓,那永远不会是太宰的对手。”

苏淮瑛怒火中烧,背后却又升起一丝寒意。祁桓的话虽刺耳,却让他有拨云见月之感。

“苏将军,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你也该下车了。”祁桓微笑着抬了抬手,做出送客的姿态。

苏淮瑛眼神晦暗,静坐不动。

他听出了祁桓言外之意,祁桓不会选择与他同行到底,而留给他走的路,已经不多了。太宰必然会在自己老去之前,为蔡氏扫除一切障碍,铺好未来数百年的坦途。

在他眼中,有苏淮瑛的苏氏,就是必须清除的荆棘。

马车停了下来,苏淮瑛抬眸看向祁桓:“玉京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求,我能看穿每个人所求之物,唯独你,我看不明白。我本以为你所求的,是权势地位,与高襄王姬成亲,图谋的也只是兵权。直到昨天,我才突然明白了……你所求的,只是她这个人。”

祁桓眼神一凛。

苏淮瑛笑了,带着得意与不屑:“原来你和高襄王一样,你们的软肋,都在他人身上。若不是因为她,昨日你也不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

苏淮瑛原先还十分忌惮祁桓,但如今却松了一口气。一个有破绽的一品异士,那便构不成多大威胁了。

“可惜她空有美貌,却实在愚蠢。她若足够聪明,当年便该选择成为苏家正妻,你我联手或许不足以对抗太宰,但烈风营与神火营联手,太宰也无可奈何。”苏淮瑛哂笑一声,“而你足够聪明,却败在多情。她选择你是因为她愚蠢看不清局势,而你选择她却是为了在这乱局之中护住她。”

苏淮瑛撩起衣袍,笑着起身,推开了车门,阳光洒了进来。他侧过身看着阴影中的祁桓,嗤笑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一个空有美貌皮囊的愚蠢女子,值得你这样用心谋夺,舍身相护?怎么,她救过你的命吗?”

看着祁桓的脸色,苏淮瑛也怔了一下。

——难道还真让他说中了?

姜洄听说祁桓下朝回府了,却不见他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去了书房。

高襄王府占地极大,原先只有姜洄与父亲居住,府中的侍从也并不多,许多宅院屋子都是空着的。祁桓便选了一个僻静的院落洒扫出来,作为自己的书房。

这个院落不大,却十分清雅幽静,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几条锦鲤悠哉曳尾,偶有几瓣梨花落于水面,点缀了小池春色。

四月正是春末,也是梨花开至荼蘼的季节。种在院中的几株梨树名为“商梨”,是源自南荒商国的一种梨树。这种梨树生于商国会结出汁水甜美的梨子,移栽到北方的玉京后,便只开花不结果。不过这种梨花实在美丽,纯白无瑕,香远益清,即使不会结果,也让人沉醉于花开时的美丽与芬芳。

某段时间里玉京贵族兴起了赏梨的雅好,或许这几株梨树便是在那时候种下的。但是高襄王并不喜欢这种没有结果的花开,更觉得名字不祥,“商梨”即“伤离”,因此这个商梨小院便逐渐荒废了。

姜洄跨进小院时,祁桓正立于树下,高大的背影莫名显得寂寥,他伸出了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张着,接住了一瓣飘落的梨花,像是怕它被风吹走,又怕用力握住会揉皱。

谁也不知道此刻他想着什么竟如此出神,以一品异士的感知力竟未察觉到身后有人到来。

姜洄好奇地走上前,微皱着眉凝视祁桓掌心,实在看不出那梨花有什么特殊之处。

“祁桓。”姜洄轻轻唤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祁桓一惊,回过神来,无意荡起的灵气拂动了掌心的梨花,终究那花瓣还是落入了池水之中。

“你怎么来了?”祁桓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眉眼温软地看着姜洄。

“你刚才在想什么,竟想出了神?”姜洄的目光扫过水上的花瓣,狐疑地看向祁桓,“是不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忘了,自己是来打探消息的。

“倒也没有,不过是些日常琐事。”祁桓微笑道。

“我们是夫妻,你有事可别瞒着我呀。”姜洄放软了语气去拉他的手,上前一步向他靠近,忽地怔了一下,皱着鼻尖在他胸前拱了拱,像只小兽似的嗅他身上的气味。“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姜洄眉头一皱,“是……是苏淮瑛的气味。”

祁桓哑然无语,哭笑不得。

姜洄打了个喷嚏:“他们这些贵族,总喜欢在衣服上熏各种名贵香料,昨日他靠得近,熏得我眼睛疼,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气息,他不是被停职在家了吗?”

祁桓无奈笑道:“停职,倒也不是软禁,我出宫时遇到了他,他要我捎他一程,我便让他上了车。”

“他无缘无故为何要上你的车?”姜洄满腹疑虑,“是不是对昨天之事心怀不忿,想伺机报复?他对你下手了吗?你受伤了吗?”

祁桓温声安抚道:“他伤不了我。”

这句话语气虽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姜洄松了口气,又恼怒道:“苏淮瑛那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初便是因为她……我拒绝了他的求亲,他才如此害我阿父。我怕他对你不利。”

“苏淮瑛是条不会被驯服的狼,你对他好,他只会认为理所当然,并且得寸进尺。那时你若答应了他,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噬高襄王府的势力。你拒绝他,并没有错。”祁桓声音温柔,眼中却浮起寒意,“你无须怕他,如今该畏惧不安的,是他。”

姜洄心念一动,下意识便抓住他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办法对付他吗?可是有抓住他的罪证?”

祁桓垂眸看她,小心翼翼地拢住她细嫩的指尖,就像握着那瓣梨花一样。

“猎人须得耐心,陷阱已经布下,弓箭已在弦上,接下来便等他自投罗网。”祁桓柔声道,“姜洄,他欠下的血债,我会帮你一一讨回。”

春末的风温柔地拂过枝头,吹得梨花如雪落,立在树下的男子高大俊美,三分春色便落入那幽深的眼眸。

姜洄一时看得发怔,心跳缓了一下,又加倍急促了起来。

——若他这深情是真的,那演技可比我强多了。

姜洄心慌意乱地垂下眼,嘟囔着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祁桓低笑一声,温软了眉眼。

“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心悦于你。”

姜洄摇了摇头:“可是昨日寿宴上……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他们说,是我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强迫你娶我……”

“传言多是虚妄,你不必放在心上。”祁桓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我们相爱,我却没有半点记忆。”姜洄迷惑地蹙起眉,“祁桓,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何时开始?”

祁桓沉默了很久。

漫长得姜洄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才听到他极轻的叹息:“很久以前……你救过我……只是你忘了,但我记得,就足够了。”

姜洄微仰着脸看祁桓,他眼中映着她的面容,可她却觉得,她像方才落于他掌心的梨花,一样在他掌中、眼中,却不在他心中。那深邃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此刻想起的是谁?

看着他怅然落寞,姜洄只觉得心尖像被人掐了一把,酸胀的感觉缓缓散开,她本该恨他,此时却觉得他好像挺可怜。

——这该死的奸臣,怎么演技这么好。若不是有大姜洄告诉她真相,她几乎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了。

可能醒来后第一眼,她就已经接受眼前这个男人了,毕竟她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姜洄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清了清嗓子才说道:“我、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也不愿意强迫别人。不过既然你与我成亲,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她说着顿了一下,瞄了一下书房敞开的窗户,窗边摆着一张卧榻,这几日她借口伤势未愈,祁桓为他疗伤完便都来此休息,只有一晚力竭晕倒,才共枕而眠,“你回主屋睡吧……我伤口已经愈合了……”

姜洄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甚至没好意思抬头去看祁桓的表情。

不过握着她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难道他还不愿意?

——也有可能,那天晚上好像是她先动了口。

——这几天晚上也是他主动离开房间……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侍寝,自尊心受挫了?

姜洄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祁桓低低说了一声——“好”。

姜洄这才松了口气。

——大姜洄给的任务,她算是完成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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