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徐恕
夜宴台妖袭之后,玉京全城戒严,神火营把守京畿重地,烈风营与鉴妖司协作,于方圆百里之内搜捕妖王修彧的踪迹。
姜洄从丰沮玉门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去了一趟鉴妖司。
玉京建城千年,而鉴妖司成立却不过三百年,是因为妖族威胁日益加剧而特地开设,其址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王宫以西的神庙旧址之内。
武朝建都之初,仍需要倚仗神族的余威震慑天下万民与八荒诸国,因此彼时神权依旧高于王权,神庙是玉京的核心。但随着时间流逝,王权终究凌驾于神权之上,神庙也逐渐荒废,泰华殿真正成了玉京乃至天下的中心。
三百年前,妖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狐蛇鼠狼更是狡诈多谋,它们化形为人,学习人族的文字礼仪,逐渐渗透进玉京的权力核心,酿成过不少大祸,给武朝的统治造成了巨大打击,险些颠覆王朝政权。
在清除了几次妖患后,武朝成立鉴妖司,吸纳了诸多能人异士,旨在对付诡计多端的妖族。鉴妖司三字,以“鉴”为首,最大的职能便是分辨并缉拿潜藏在玉京的妖族,尤其是公卿百官,后宫妃嫔,这些最有可能危害到王朝统治的贵人们,都是鉴妖司严密侦查的对象。
正因鉴妖司可监察百官权贵,地位才更加超然,鉴妖司卿俨然位于六卿之首。如今的鉴妖司卿,也是玉京八姓中势力居前的姚家家主,姚泰。
尽管鉴妖司中多是能人异士,但任鉴妖司卿的,却非修为最高之人,姚泰本人甚至不是异士。世家贵族,并不完全以能力论尊卑,嫡庶之道犹在强弱之上。
世家传承自有其考量,无论立贤、立能,都难以服众,若人人自觉有机会当家主,则传承之时必有纷争,贤者相争,能者相杀,如此一来家族势力必然内耗,让他人从中得利。而立嫡立长毋庸置疑,可减少传承之时的纷争,由宗族长老共同维护其秩序,方能保证世族力量长盛不衰。
然而并非所有的嫡长子都是才智出众之人,更多的是庸碌之辈。便如姜氏一族,如今的家主便是个平庸凡夫,而最为出众的却是出自旁支的高襄王姜晟。若不是高襄王回了玉京,两家言和,姜氏嫡系的势力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这一次在夜宴台上,姚泰也受了伤,如今正卧床养病,鉴妖司有失察之责,现在也正忙着戴罪立功。
相较之下,高襄王父女却立了大功,姜洄被赐了鹤符之事天未亮便已传遍鉴妖司,她背后代表高襄王的势力,手中握着天子令牌,司中无人敢怠慢。
鉴妖司少卿嬴禄点头哈腰,亲自招待姜洄,见姜洄看着牢狱失神,他还热情地为她作解释。
“这座神庙原先是供奉开天至宝混沌珠的,有开明三圣亲自布下的结界法阵,任何邪物都无法从外部入侵,而一旦打开结界,里面的妖物也无法冲破护罩,就算是那妖王修彧被困于此也逃不出。这里的结界,唯有司卿大人的手令方能打开。”
姜洄回过神来,看向嬴禄问道:“不是两个少卿的令符也能打开吗?”
嬴禄有些意外姜洄竟知道此事,但也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只有司卿大人不在之时,少卿令符方能生效。两名少卿令符合二为一,便能化为一枚密钥。”
当年高襄王被冤入狱之时,姚泰已经因为通妖之事而伏诛,鉴妖司卿之位空缺,只有两名少卿在位,一个是祁桓,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嬴禄也是玉京八姓之一的嬴氏贵族,此人出身虽好,但本事不大,能走到鉴妖司少卿之位,靠的是裙带关系,做人强于做事。他背靠嬴氏一族,四处斡旋,上下打点,自以为下一任鉴妖司卿非自己莫属,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祁桓。
在原来的轨迹中,他会被烈风营副将徐照杀死,夺走令符,祁桓也身受重伤,但侥幸活了下来。徐照用两枚令符打开了结界,劫走了高襄王,坐实了其通妖潜逃的罪名。
苏淮瑛与其父苏伯奕率神火营追杀,于京郊斩杀逆贼姜晟。
后来祁桓作为唯一的少卿,戴罪立功,为高襄王翻案洗刷了冤屈,因此得以进一步高升,成为武朝千年来唯一一位官至六卿的奴隶。
但姜洄知道徐照的为人,他能被提拔为烈风营副将,靠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赤诚。烈风营三百人,都是在战场上能互相托付后背之人,不可能为利益出卖手足。可若不是徐照窃了令符,那又是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
是离奇失了令符,侥幸活了下来,戴罪立功又得到太宰赏识扶摇直上的祁桓。
姜洄闭上眼,强忍住心中激愤,脑海中却浮现出那道独行于暗夜的孤寂身影,可却有一道月光突兀地撕裂了黑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
——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祁桓,从来都是不甘为奴的人。
也许是前世没有选择,他攀附上了太宰,而这一世,他选择了她。
“郡主,参观了鉴妖司,可还有什么指教?”嬴禄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知道姜洄脑海中的万千思绪,虽有意讨好姜洄,却也不认为她能查出什么。
“嗯,我昨天夜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姜洄的话让嬴禄愣了一下,下一刻他便见她拿出一个黑色麻袋,抽开绳子,从麻袋中提出了一株枯萎的朱阳花。
“这是昨夜从夜宴台旁挖掘出的朱阳花,花根处布满了被吸瘪的幼虫,这是夏枯蝶的幼虫。昨夜玉带河上点燃的祈福花灯,应该是福蝶蝶翼所制吧。”
嬴禄怔怔盯着花根看,果然看到了许多米粒似的细长之物,若不是姜洄说是虫尸,他还分辨不出来。
“福蝶蝶翼?”嬴禄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祭典之事,是由宗伯大人主持,鉴妖司并不干涉。不过那些花灯已经逐水而去,郡主这么问是何意?”
姜洄把昨日与晏勋说过之事重复了一遍,嬴禄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您的意思,是花灯上的蝶翼虫卵被孵化,导致了朱阳花提前开放,与寄魂草混合在一块儿,才致使陛下与诸侯公卿身中奇毒?”嬴禄意识到严重性,不由也重视了起来。贵族中毒之事固然是要查,但事分轻重缓急,鉴妖司此刻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对妖王修彧的追捕之上,尚未有人发现朱阳花逆时开放的原因。“这会不会是凑巧?福蝶蝶翼用作祭品并不稀奇。”
“既然有疑点,便不能用巧合之说来搪塞。”姜洄皱了下眉头,感觉这个少卿有一种混日子的敷衍,不过这也是大多数贵族的现状。他们一生的轨迹几乎从生下来就注定了,奴隶生来低贱无法改变,贵族生来高贵也不会轻易被罢黜,事情做得好与做不好都是一样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费力。
“郡主说得是,我这就让人去查清这福蝶花灯是由谁负责,又是从何而来。”嬴禄心中不以为然,但面上还是笑得十分恭谨,他挥挥手,招了人来,当即便下令沿着这条线索追查。
姜洄冷眼看着,目的达成,她便也无所谓对方怎么想了。
“郡主放心,若有发现,我们会立刻回报。”嬴禄笑呵呵地说,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但是姜洄恍若未闻,她点了点头,说:“我便在这里等着吧,正好我还有事要查,鉴妖司的密阁在哪?”
嬴禄闻言一怔:“密阁?那可是存放甲等机密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看。”嬴禄刚要出言拒绝,姜洄便亮出鹤符,“陛下许我查案,任何人不得阻挠。”
嬴禄看到鹤符,急忙行了个礼,这才不甘不愿地带姜洄进了密阁。
姜洄点了两盏油灯,便让嬴禄把她需要的卷宗都搬到跟前,嬴禄搬得汗流浃背,苦笑道:“这么多,郡主看得完吗?”
姜洄正翻看各种密报,头也不抬地说:“看不完明天接着看。”
嬴禄诧异地张了张嘴,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虽是赢家的人,但玉京八姓中,赢家势力最弱,姜家如日中天,他可不敢去惹姜洄不快。
深入鉴妖司,这对姜洄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无数玉京的秘密正对自己敞开。
她早知道夜宴台妖袭一案背后的主使,但还是需要找到证据来指证。不过这也不急于一时,她更想借这个机会看清玉京的阴影。
鉴妖司密阁是一座堆满了秘密的宝库,姜洄沉浸其中,浑然忘了时辰。直到左眼晃了画面,她才意识到夕阳正在坠落。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左眼看到了一桌的珍馐美食,而坐在对面的正是祁司卿。
姜洄勾了勾唇角,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自己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
——你亲近他就能找到机会……但不能让他亲近你。
她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最后是这么说的,不过昨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后来她睡得极沉,险些误了来鉴妖司的时辰。
姜洄亲自进了一趟鉴妖司,才感觉到祁桓掌控的鉴妖司与姚泰治下的鉴妖司有天壤之别。鉴妖司的威慑力,更多是在祁桓手中立起来的,他亲自在玉京织出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令百官与妖族皆十二分忌惮,而现在的鉴妖司,司中上下看似忙碌,却都是瞎忙。
做官的人不做事,做事的人不做官。异士虽有过人之处,但没有贵族的身份,没有上三品的实力,依旧是要当牛做马。
小姜洄若能从祁桓身上入手,进入三年后的密阁,那就是最好不过了。正好祁桓以为她失忆,对她没有防备。
姜洄走出鉴妖司,登上候在门前的马车。
夜幕笼罩玉京,车厢中燃起了一盏青铜灯,灯火如豆,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
从鉴妖司回高襄王府的车程要小半个时辰,姜洄正好闭目养神,梳理今日所见所得。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车夫猛然响起又戛然而止的惨叫,仿佛他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
姜洄心头一跳,睁眼看向门外,没有多想,手已经按在了琅玉鞭上。
一阵阴风拍在了车门上,仿佛要将车门拍开,但这车门是向外开的,阴风阵阵拍打车门,并不能将车门推开,反而将车门关得更紧。阴风穿过车门的缝隙,发出刺耳的尖啸,似鬼哭一般。而门板缝隙之间,一道白色的身影时隐时现。
姜洄手心发凉,心跳如鼓,她知道躲避无济于事,牙一咬,抬脚踹开了车门,与此同时,琅玉鞭已朝外挥出。
赤色的长鞭打中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只听到刺啦一声,那白色身影便一分为二。
姜洄愣了一下,看着在阴风中飘荡的两半人影。
那是一个六尺高的纸人,只有薄薄的一片,脸上画着潦草的五官,却还是能看得出来眉眼,只不过此刻脸也分成了两半了。
那纸人的五官竟能看出表情来,似乎接受不了自己被撕成两半,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薄薄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暗巷深处传来一声沉哑的低笑:“让你不要吓她的,非要自讨苦吃。”
姜洄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两半纸人也朝来人飞去,一左一右地贴上来者的手臂,仿佛是在委屈哭诉。
姜洄又惊又喜,唤了一声:“先生……”
来者手提孤灯,灯火忽明忽暗,只堪堪照亮了身前半步,颀长的身形融入墨色般的夜幕里,形如幽魅,面容难辨,仿佛传说中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勾魂使者。
直到走近了,才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男人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不像时下玉京的贵族一般以玉冠束发,长发只用一支木簪随意地绾起,些许垂落于鬓角,更多披散于身后,显得不羁随性。他五官极为深邃,鼻峰挺拔,双目微凹,眼眸狭长而幽暗,宛如危崖之下的深渊,行走间鬓发拂动,左耳上碧绿的耳铛若隐若现,给那张英俊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妖异与神秘。
“徐恕先生。”姜洄上前两步相迎,行了个礼,“许久未见,先生安好。”
“我说过,我只是送了你几本书,不算师徒,见我不必行此大礼。”徐恕淡淡一笑,又别过脸看向蹭着自己手臂的纸人,“你如此顽皮,竟把车夫吓晕,这次不帮你补身体了。”
纸人僵了一下,随即便飞离了徐恕,贴到姜洄身后,一左一右半张脸搁在她肩膀上,做出撒娇的模样。
姜洄哭笑不得,她也没想到是徐恕的纸人在故意捉弄她。
“你帮我在这看着车夫,我和先生说会儿话,我会帮你求情的。”姜洄笑着说道。
纸人登时立了起来,肉眼可见地欢欣雀跃,它一扭一扭地飘向马车,乖巧地贴在车门上,还朝姜洄眨了眨眼。
徐恕是古老巫族之后,擅长各种巫术,而炼妖炼器便是其中一种。纸人也是徐恕炼器所得,它们远不如门童子,灵智不高,能力也弱小,怕火又怕水,胜在简单易得,坏了也可轻松修补,平日里便是徐恕的仆人,替他跑腿端茶。
“小纸还是没变。”姜洄看着纸人的表情,忍不住笑着说道。
“它不是人,也不是兽,只有我赋予的一点力量,所以永远都不会变。而你……”徐恕语气一顿,凝神审视姜洄,“似乎变了。”
“商梨只能在商国结果,在玉京只是徒劳无功地盛开花朵。先生,玉京和南荒不一样……”姜洄神色黯然,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看样子回京时日不多,你的伤心事却是不少啊……”徐恕慨然一叹,“走吧,你这么着急见我,应该是有要事。当然,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畅风楼是玉京最好的酒楼,也是贵族们最喜欢的游乐之所。这里有酒池肉林,莺歌燕舞,也有流觞曲水,风花雪月,既是大俗之地,也是大雅之地,极尽所能地满足贵族们的需求。
姜洄找了个僻静的雅阁,设宴款待徐恕。
徐恕于饮食上十分随意,唯好杯中之物,而畅风楼可以买到各种好酒。
“昨日夜宴台发生之事,我都已知晓。”徐恕喝下第三壶烈酒,脸色依然不变,双目依旧清明,“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你又打着我的名号惹事,你和小纸一样,都是不听话的。”
徐恕说着叹气摇头,耳铛随之轻曳。
“先生虽不认我,但我跟您学过巫术,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姜洄微微一笑,“且容我狐假虎威一下吧。”
“罢了,这件事你做的倒也不错,起码没给我面上抹黑。”徐恕轻咳了一声,“不过下不为例了。”
“我记下了。”姜洄鞠了一躬,又为徐恕满上一杯酒,“我还以为先生远在南荒,要等上许久才能得到先生回信,没想到今日便得见先生本尊。”
姜洄确实是没想到徐恕会这么快来到玉京,因为前世此时,她并没有见过徐恕,而在高襄王受伤后,她却收到了徐恕从南荒送来的救命灵药。
南荒远在十万里之外,徐恕虽是一品异士,却也没有瞬息万里的神通仙法,更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南北两地。
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前世的徐恕在说谎。
说谎,必然是为了掩盖。
遮掩,是因为真相不敢为人所知。
看到徐恕从暗巷中走出的时候,她虽面露惊喜,心中却也陡然生出了怀疑。
徐恕握着酒杯,目光懒懒地扫了一眼姜洄,噙着笑道:“想知道我为何来得这么快,直接问便是。你果然是变了,以前你说话直来直往,不会这般迂回,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是有人易了你的容貌来骗我。”
徐恕眼中掠过疑色,一道绿光转瞬即逝。他生来一双妖瞳,情绪激动之时眼瞳便会泛出绿色,因此被族人弃于荒野。谁也不知道那双眼瞳到底有何玄异之处,但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信徒越来越多,人们也不再称之为妖瞳,反而尊称为“天眼”。那双眼睛狭长而有神,如帝鸾凤目,即便是黑瞳之时,也有着洞悉人心的锐利,令人不敢直视。
原来的姜洄心无城府,爽快直接,无所畏惧,纯粹而透明,几乎可以让人一眼看透。但现在她经历了太多,更背负着沉重的秘密,这让她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
徐恕的眼睛太过锐利,几乎已经看穿了她体内藏着的不是原先的魂魄,这让姜洄心中生出一丝凉意。
“不过这世上还没有能骗过我双目的易容。”徐恕笑了一声,手指摩挲着杯沿,看着琥珀色的酒液,“你想知道我为何突然出现在玉京,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告诉你答案,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姜洄敛起了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半年前,高襄王在南荒斩杀了妖族首领修无与其妻子瑛招,修无拼死掩护瑛招逃走,最后被枭首带回了玉京。瑛招的尸身也在七日后被找到,不过尸体面目全非,肢体不全,已被其他妖兽啃噬过。”徐恕缓缓说道。
这件事姜洄自然是清楚的。
修无是妖族首领,智慧非常,也是人族最大的威胁。数百年前,他便捕捉了许多人族中的智者能人,逼迫他们教导妖族学习人族的文字,了解人族的历史。他甚至仿造人族修建王宫,让妖族走出了洞穴,变得与普通人族无异。
一开始了解这些的时候,姜洄还以为这是好事,妖族学习人族,主动接受教化,便能与人族友好相处。但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虎狼生来便是吃肉的,这是无法改变的天性。而人族是最为灵智的生命,也是妖兽最好的食物。
那一次姜洄随烈风营捣毁了一处妖兽巢穴,在那里见到了她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
许多人族赤身裸体地被关在洞穴棚户之内,蓬头垢面,双目呆滞,遍体鳞伤,而在另一个温暖一些屋子里,则关着一些幼童,他们四肢跪地行走,宛如兽类。
妖族将捉来的人族当牲畜一样圈养,就如猪马牛羊一样,逼迫他们不停地生育,作为自己的食粮。
妖族将这些人称为“肉人”。
那些被救回来的人族,有的是刚被捉去不久的,已然彻底疯了,有的已经不知是第几代肉人了,已经彻底失去了人族的灵智,再也无法直立行走,回归人族。
高襄王与妖族争战多年,也是那一战之后,他立誓必杀修无。
然而修无多智狡诈,经过数年追踪,埋伏布局,烈风营终于在半年前捕捉到修无的踪迹,高襄王亲手将其斩杀。修无之妻瑛招虽然逃走,但也受了重伤,大概是一路躲避,没有找到妖族的救援,才死于荒地,被其他猛兽啃噬,留下了残缺的尸骸。
修彧此次在夜宴台发动袭击,便是为了替父母报仇。
徐恕说道:“此前我曾向你父亲提过,想要瑛招的骨头做一件法器,你父亲便在寻到瑛招的尸骸后令人送了一些骨头给我。妖兽受灵气淬体,鳞甲爪牙皆是极好的炼器材料,瑛招更是有数百年修为的大妖,即便是身亡,尸身依然可以炼成强大法器。但是,我收到的瑛招骸骨,却只残存非常微弱的妖气。”
姜洄疑惑不解:“这是为何?”
“这说明她在死前流失了几乎所有的妖力。凡人与猛兽产子,皆会流失精血,而妖兽产子同样会有损耗,母体可以选择是否将自身的妖力传于腹中胎儿,此消则彼长,只不过仍会有妖力流失,母体妖力每削弱三分,胎儿妖力仅能增长一分。胎儿尚弱,并不能吸收那么多的妖力。”
听到此处,姜洄已然明白过来了,她脸色微变,肃然道:“你的意思是,瑛招临死前诞下过妖胎,才会失去妖力?”
徐恕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我便是有此怀疑,因此花了点时间去调查,果然从妖族口中得知,瑛招死时身怀有孕,但论时间,仍未到产子之时,她即便抽空了所有妖力,也不可能强行分娩,除非……她是剖腹取胎。”
“妖胎!”姜洄一惊,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
“瑛招的妖力亦十分磅礴,尽数给了妖胎,则妖胎离体后也能存活一段时间,直到吸收完妖力,到了时辰再破胎而出。我之前听说瑛招尸身被猛兽啃噬,便觉得有异常。此等修为的大妖,皮毛天然便是坚不可摧的法器,怎么会有猛兽能够吃得了她的尸身?后来见到那骸骨才明白过来,她早已耗尽了妖力,没有妖力的尸身便比普通野兽强不了多少。”
姜洄急忙问道:“那妖胎去了哪里?”刚问出口,她自己便有了答案。“玉京!”
徐恕的神情肯定了姜洄的猜测。
“我以瑛招遗骸上的妖气为指引,追查了两个月,才捕捉到一丝痕迹,确定妖胎被人带往玉京,着急赶来,便是为了在妖胎破胎而出之前找到它,否则小妖兽诞生下来,妖胎上属于瑛招的气息便会彻底消散,之后想再找到瑛招的幼子,便十分艰难了。”徐恕沉沉叹了口气,“此子吸收了瑛招太多的妖力,来日长成,只怕绝非人族幸事。”
“先生最后追踪到的气息是在何处?”姜洄问道。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答案。
徐恕道:“鬼市。”
姜洄心中一沉——果然,便是她那日在鬼市见到的那个妖胎。
那时候妖胎出现便引起了不少骚乱,惹得许多高阶异士蠢蠢欲动,都想将其纳入囊中炼为法器。
若早知是修无与瑛招之子,姜洄当时便不会置之不理了。想到此处她面上露出了懊恼后悔之色。
徐恕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奇道:“难道你曾见过?”
姜洄迟疑了一下,回道:“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但几日前,我确实在鬼市看到过一个妖胎,当时有人挂出售卖,惹来一阵哄抢,却不知道是谁趁乱出手抢劫。我当时有事在身,并不知道后来妖胎落入何人手中。”
姜洄说着心中一动——鬼市的消息,瞒不过鉴妖司的暗桩,或许自己可以从那处下手。
徐恕似乎是看穿了姜洄的想法,噙着笑道:“如今你手持鹤符,可自由出入鉴妖司,要在玉京中寻找妖胎,倒比我方便许多。”
姜洄疑惑道:“先生既然知道妖胎的存在,为何不及早将此事告知我阿父?”
“若是你父亲知道妖胎的存在,会如何?”徐恕反问道。
姜洄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是会让烈风营全力搜寻,以我阿父的力量,应该早就找到了。”
徐恕又问:“找到又如何?”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姜洄答道。
“呵。”徐恕笑了一声,啜了口酒,“可我并不想。”
姜洄顿时怔住。
“两大妖王之子,吸收了庞大妖力的先天妖胎,直接斩杀岂不可惜?若以炼妖术炼化,成为妖宠,那便相当于有一位一品异士为你驱使。”烛光在徐恕眼中燃烧,泛着诡异的绿芒,他似乎已有了三分醉意,向来冷静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癫狂。
姜洄恍惚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原来这就是前世徐恕隐瞒的真相。
他想瞒着人族与妖族,私吞妖胎,炼为妖宠。
此事若被发现,他不但会遭到妖族疯狂的报复,也会被人族唾弃敌视。
徐恕,是闻名八荒的贤者,他智慧超群,神通惊世,救人无数。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个疯子。
或许是因为天生妖瞳,从小被人族抛弃,他生于荒野,游离于众生之外,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于他而言都像是一种与己无关的玩物。他在南荒一处荒僻之地偶然得到了古巫的传承,多年修行终成一品,但和异士的身份比起来,他更像是一名巫师。
炼妖、炼器,巫医、巫蛊,他的眼睛似乎能洞悉每一种事物的特性,灵花异草在他手中是毒也是药,人族妖族在他眼中却也无甚区别,剔除皮囊去看,都是三魂七魄,炼化的材料。他自诩神明,剥夺了生者三魂,又让死物有了生命。
除我之外,众生平等——徐恕如是说。
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天眼一般,冷静得近乎冷漠,清醒得仿佛癫狂,他自上而下地俯瞰六合八荒,将万物众生视为刍狗。
十年前,徐恕还未成一品,便敢深入虎穴猎妖炼妖,使自己陷于绝境。恰好姜晟率烈风营经过,救他一命。
与徐恕的缘分便是在那时结下。看着眼前苍白俊秀的少年,姜晟也没想到未来他会成为名扬八荒的贤者,他只将这个聪慧的少年当成子侄晚辈,惊喜于他博闻强识,就让姜洄跟着徐恕学习认字与医术。
姜洄六岁结识徐恕,视徐恕如兄、如友、如师,情谊深厚,非比寻常。但姜晟却慢慢发现了徐恕的狂悖之处,看穿了他的冷漠与危险,几次与徐恕发生争执,最终渐行渐远,变得疏离。
只是于姜洄而言,徐恕是陪伴自己长大的兄长,纵然分别,也常有书信往来。父亲过世后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也是徐恕的书信支撑着自己往下走,找到复仇的方向。他一直是姜洄的引路人,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直到“死而复生”之后,她才想起徐恕当年说过的话。
——除我之外,众生平等。
当时姜洄以为,自己对徐恕来说是不一样的。
但若是……她也在这众生之中呢?
姜洄静静地凝视坐在眼前的徐恕,七八坛酒下肚,那张苍白英俊的脸庞也染上了薄红。
他含着笑,用微醺的语气缓缓说道:“巫术,乃神术,能令生者死,能令死者生。你阿父只知道杀妖,实在是暴殄天物。”
姜洄轻轻摇头,沉声道:“我阿父说过,人族与妖族之争,是生存之争,是无从选择。人是灵智之物,更是有情之物,不该为了生存之外的理由,去凌虐其他生灵。妖非兽,已有了灵智,他杀妖,但亦尊重妖,从来不用妖物炼化的法器。”
徐恕对此不屑地一笑,嗤之以鼻:“迂腐之说,物尽其用,才是尊重。远古之时,人族先祖便知道扒下兽皮御寒,我们为何不能剥下妖兽鳞甲作为防具?三魂七魄与兽皮尸骨又有什么区别?尸骸可以作为法器,魂魄一样可以。在我看来,人与兽,人与妖,有没有灵智,都是一样。”
姜洄沉默不语,难以辩驳。
“姜洄,我以为你和你阿父不一样,你应该懂我的,毕竟,你也是半个巫师了。”徐恕支着腮,笑吟吟望着姜洄,徐徐道,“好了,我已对你坦白,该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三日前,你从不速楼买走一颗寄魂果,寄魂果可解寄魂草香的药性,也能破解朱阳花与寄魂草混合后的毒性。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夜宴台上会发生的变故,是吗?”
姜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认真地凝视徐恕。“如果这就是你的问题,那我可以回答你。”她微微一笑,“是。”
徐恕愣住了,良久才发出一声大笑,他举杯一饮而尽,连叹三声:“小姜洄,你学坏了,敢在我面前耍小聪明!”
姜洄摊了摊手,无奈笑道:“我只是从某个渠道听到了一点事,才做出了这样的推测,其实并无把握会夜宴台上会发生什么,但总归是有备无患吧。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言尽于此,先生就别追问了。”
姜洄换魂以来,一直在等待三年后的徐恕去找自己。徐恕为她找来七名异士,给了她摄魂蛊,无论成功与否,他不可能不关心,不可能不好奇。祁桓没有死,她的计划失败了,他本该在第二日就想方设法来探她消息。
但是他没有出现,整整五天了,始终没有徐恕的音讯。
除非,他其实已经知道那场袭击的结果。
那他又是从何得知?
天色已暮,高襄王府燃起了灯,水榭周围的湖面映着灯光,虽是夜晚却也十分明亮。
水榭中只有一人一猫,琉璃盏盛着温热的牛乳,比牛乳还白上三分的小猫正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牛乳。
祁桓失神地摸着小猫的脑袋,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让他警觉地转过身来,却看到是夙游正提着食盒走来。
夙游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带着一丝谄媚的语气说道:“郡主说你昨日受了重伤,特地让厨子给你准备滋补的菜肴,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祁桓舍命救主之事不是秘密,跟郡主同车回府更是多人亲眼所见。如今府中上下已无人敢将祁桓看成普通奴隶了,都将他视作半个主子。
夙游知道的还比别人更多一些,她今早浣洗郡主的衣服时,发现衣服胸口有血迹,可是郡主身上并没有受伤,这血迹从何而来呢?
夙游脑子比别人转得快,仔细一看血迹的位置就明白了,正好与祁桓的伤口一左一右相对,她染上的血迹,自然就是祁桓身上的。
怎么样才会染上对方胸口的血迹呢,就是两个人抱在一起了啊!而且还得是很亲密、很用力的姿势!
夙游惊叹不已,她本来已经很高看祁桓了,现在觉得仍是低估了对方的本事,入府不过几日,就已经快登堂入室了,再过几日,那还了得……
祁桓并不知道夙游心中对他的敬仰之情,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丰盛的菜肴,问道:“郡主还未回府吗?”
夙游点点头:“郡主去了鉴妖司查案,不过鉴妖司日暮落钥,她应该也在路上了。从鉴妖司回来也就小半个时辰,看这时辰也快到了。”
见祁桓有些神思不属,夙游不由得打趣道:“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就是郡主出门没带上你吗,何至于此呢?而且郡主也是看你受了伤,体恤你才让你多休息的,这样心善的主人,满玉京也没几个了。”
像是在附和夙游的话,一旁的小猫抬起头来,喵喵叫了两声。
“团团也说是呢。”夙游说着轻轻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这小猫极有灵性,它仿佛知道是谁救了自己,知道谁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平日里见了姜洄便躺倒露出肚皮撒娇,就连姜洄的卧榻它也上得,乖乖地在床角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姜洄不赶它,它便也不走。府中其他人若是靠近,它便会竖起尾巴龇牙咧嘴,只有夙游和祁桓可以抚摸它的脑袋,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和姜洄走得近,身上都有姜洄的气息。
夙游逗小猫玩了一会儿,见祁桓没有动筷子,以为他还心存芥蒂,便语重心长地开解道:“你虽是救过郡主,立了几回功,郡主也极为看重你,但奴便是奴,不可越了本分,否则会惹郡主厌弃的。咱们做奴隶的,最重要的就是谨守本分,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别动了妄念,得寸进尺。”
祁桓抬眼看了她一下,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只是问了一句,她怎么这么多话。
然而夙游的话还没说完。
“你现在是得宠没错,不过这玉京的贵族,谁没有几个男宠女婢,你原来在苏府,应该是见过这些的。郡主不过是刚回玉京,又年纪尚小,还未懂人事罢了。”夙游摇头叹息,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只是第一个,以后一个个地进门,你要做好带头的榜样,不可扰了王府后院的宁静。”
祁桓脸色骤然一变。
夙游这席话着实伤人,他在修彧手下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夙游自觉话都带到了,便也不再多言了。
“你赶快用了晚饭,我好收拾了,别想着等郡主了,郡主是主人,也不会和你一起用膳的啊。”
祁桓握着筷子,有种想往夙游脖子上扎的冲动。
恶言猛于虎。
祁桓刚动了一下筷子,便又听到外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夙游耳力不及他,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仍自低头逗弄小猫,却见祁桓弃了筷子站起来,神色严肃地看向门廊处。
夙游奇怪地转过头看去,便看到一队侍卫急匆匆地走过,当先一人是府中管事。
祁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脚下一动,身形便已出了水榭,拦住了管事等人的去路。
“你们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祁桓问道。
管事皱眉驻足,刚想骂人,抬头看到是祁桓,便又把话咽了回去,焦急说道:“郡主不见了!”
祁桓一惊:“说清楚,何时不见的!”
管事道:“王爷午间派人传话,说妖王下落不明,怕对郡主不利,让我们一定要派人保护好郡主,日落之后不能让郡主独自在外。方才王府侍卫去鉴妖司接郡主,鉴妖司值守的人却说,郡主刚刚离开。侍卫们一路搜寻,却在一处暗巷找到王府的马车,车上没有人,车夫也晕倒了。车上还有一个……恐怖的纸人!”
祁桓心中一沉。
“我现在已经派出所有人手搜寻了,也让人快马加鞭向王爷报信,但是只怕一来一回耽搁了!”管事急得满头大汗。
“马车是在何处发现的?”祁桓问道,“那纸人呢?”
“马车是在西岐巷发现的,纸人已经被异士们打碎了,兴许是死了。”
祁桓道:“不要挪动马车,我去找郡主。”
说着人便朝外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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