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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景昭


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只知道徐恕已经喝空了十五坛酒了,雅阁中充斥着浓郁的酒香。

徐恕醉醺醺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两下方才站稳脚步。

“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今日这些好酒,就当那些问题的报酬了。”徐恕提着酒壶笑吟吟说道,“我会在玉京逗留几日,你若要找我,便来不速楼。哦,对了……”徐恕又想起一事,伸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巴掌大的纸人,递给了姜洄,“小纸就留给你了,它总是比较喜欢跟你在一起。这是我给它新做的衣服,水火不侵,正好旧衣服被你打坏了,就给它换上吧,你知道怎么给它换的。它跟在你身边不适宜太张扬,小一点也好办事。”

姜洄接过纸人,感觉触手柔嫩,却不知道徐恕又是用了什么东西炼制而成。她知道徐恕的想法不会轻易动摇,多说无济于事,便也放弃多言了,收下纸人,微笑道谢。

“天之道,在失与得,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我的付出不是无偿的。”徐恕摆了摆手,“别忘了,找修彧的同时,帮我留意妖胎的下落。”

姜洄点头称是,起身开门,领着摇摇晃晃的徐恕往外走去。

畅风楼分为外三楼与内三楼,外三楼被称为风雅之地,而内三楼则是风月之地。姜洄领着徐恕行走于无人长廊,两侧悬灯映亮了前路,重重回廊隔绝了声乐,只隐隐约约能听到极轻的丝竹声与欢笑声,隔了无数纱幔,仿佛是从梦中传来。

眼看便要走出畅风楼,两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伴随着尖叫与怒骂,朝着楼外方向迅速逼近。

姜洄顿住了脚步,错愕地转头去看,便看到一道身影冲过了层层纱幔向着自己奔来。那些价值不菲的绢丝被从门上扯落,无助地飘落于尘土之中,无垢的雪白染了刺眼的血色。

“站住!不许跑!”

“抓住那个逃奴!”

一阵阵的叫喊声撕碎了畅风楼的靡靡之音。

姜洄看向那个逃奴,那人鬓发凌乱,看不太清楚面容,却让姜洄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逃亡之人脚步踉跄,速度却是不慢,然而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冷光破风而至,伴随着尖啸声猛地扎进那逃奴的小腿之中,去势如雷霆,入骨而力未竭,竟将那人生生钉在了地上!

如此力道,唯有上三品的异士方能做到。

姜洄一惊,抬起头看向箭矢来处。

被撕毁了纱幔的三重门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手握长弓,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羽箭,轻轻搭在弦上。箭簇闪着冷光,而比之更冷的,是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即便隔着百步距离,仍然让人不寒而栗。

苏淮瑛!

姜洄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孔,心头却莫名跳出了这个名字。

他箭法奇准无比,若要射死那个逃奴,第一箭便能做到,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而是故意射穿对方的小腿,将他钉在原地,欣赏对方的绝望和痛苦,再慢慢发出第二箭。

这是猎人对待瓮中之鳖的态度,也是上位者的傲慢与冷酷。

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拉一松,啸声再起,苏淮瑛眯着眼聆听死神的尖啸,却没有等到预想之中的惨叫。

一道红色的鞭影从天而至,落在了箭矢之上。这是苏淮瑛的箭,上三品异士的夺命之箭,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断,但这一击还是让它失去了准头,擦着逃奴的鬓角而过,重重地钉在了一旁的木质地板上。

苏淮瑛的脸色顿时一变,抬起眼眸看向忽然出现的身影。今天本来就恶劣的心情,此时更是落到了谷底。

“高襄王郡主……”苏淮瑛几乎是咬着牙叫出对方的尊号。

姜洄握着琅玉鞭负手于身后,此刻右手几乎麻痹。与夜宴台上不同,那时苏淮瑛要杀祁桓,人在眼前,他倒未使全力,姜洄要拦下对方轻而易举。但此刻苏淮瑛几乎是发泄一般地射出这一箭,箭矢灌注了灵力,与雷霆无异。姜洄虽然仗着琅玉鞭的法器之利打偏了此箭,却还是受到了箭矢之力的反噬,以凡人血肉之躯生扛异士的灵力,别说右手已经麻了,就连右臂都快失去了知觉。

“苏将军,真是巧啊。”姜洄微微一笑,“你不是被停职了吗,怎么还有心情在畅风楼消遣?”

苏淮瑛为人极其骄傲自负,夜宴台上姜洄两次三番让他下不来台,他已经恼怒非常了。如今高襄王得势,而他被停职,更是叫他怒火中烧。此时要杀一个逃奴,又被姜洄当众打偏了箭矢,他杀人的心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围观众人此时才明白了两人的身份,见礼的见礼,躲避的躲避,敏锐之人第一眼便察觉到两人之间势如水火,剑拔弩张。

苏淮瑛缓缓地向姜洄走去,唇角挂着冷笑:“郡主不是奉旨查案吗,不也有心情,来畅风楼饮酒作乐?”

苏淮瑛嗅觉何等敏锐,还未走到跟前,便闻到了姜洄身上浓郁的酒香,他几乎可以说出其中七八种酒的品名了。但他也看得出来,姜洄眼中脸上都无醉酒之意,显然喝酒的另有其人。

他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是谁身份更加高贵,竟能让姜洄陪酒?

然而苏淮瑛扫视一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姜洄也发现了,徐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也暗自松了口气。

“苏将军此言差矣,我来畅风楼不为饮酒作乐,而是为了查案。”姜洄理直气壮说道。

“呵。”苏淮瑛嗤笑一声,一脸的不信,“郡主也是此言差矣了,我来畅风楼也不是为消遣,亦是有公务在身。”苏淮瑛说着看向那个跪倒在地的逃奴,冷然说道,“我负责押送景国的战俘,这一批是筛选后送到畅风楼为奴的,刚才有个奴隶妄想逃跑,我职责在身,当然要出手制止。不知道郡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阻挠本将军捉人,难道有意包庇纵容叛国之奴吗?”

苏淮瑛说着一顶大帽子便往姜洄头上扣,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姜洄不紧不慢道:“苏将军是不是酒喝多了,记性也差了,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查案的。你要射杀的这人,便是我来此的目的,我怀疑他与夜宴台妖袭一案有关,要带他回鉴妖司严加审问,怎能让你将他灭口。”

作为回报,姜洄还给苏淮瑛一顶更大的帽子。

苏淮瑛笑了,姜洄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信,他也不觉得姜洄与这个刚到玉京的景国奴隶有什么瓜葛,在他看来,姜洄纯粹就是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故意事事与他作对。

他实在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姜洄为何如此针对他,抑或是她就这嚣张脾气,平等地挑衅每一个人?

“郡主说,是为这人而来?”苏淮瑛冷笑三声,指着伏在地上的逃奴说道,“那郡主一定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吧。”

姜洄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苏淮瑛又冷嘲道:“总不至于连名字都不知道,见着个人就抓吧。”

姜洄不慌不忙,轻笑了一声:“我既然是为他而来,自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说着向那奴隶走去,屈膝半蹲,看着这有几分熟悉的面容,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的名字叫景昭,是景国国君的幼子。”姜洄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苏淮瑛愣了一下,他转头去看站在一旁冷汗涔涔的畅风楼楼主,楼主赔着笑点了点头,确认姜洄所言属实。

苏淮瑛狐疑地拧起眉头——这个逃奴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姜洄为什么会知道?

难道她还真的是为这个奴隶来的?

伏在地上的景昭也是心中惊骇,少年俊秀的脸庞面无血色。他刚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以为眼前这个美若神明的女子是为救他而来,但听她所说,似乎是将自己与夜宴台妖袭之事联系到了一起,要将他关进鉴妖司。

鉴妖司的恶名,就算是他也曾有所耳闻,若地狱有十八层,畅风楼只在第九层,鉴妖司便在十八层。

数月之前,他还是景国的小王子,然而此刻却成了世间最卑贱的奴隶。亡国之奴,比世代为奴者更为不堪,世代为奴者或许早已对厄难感到麻木,甚至习以为常。而他却是从云端坠落,被碾入尘埃。

畅风楼是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贵人们喜欢奴隶,却更喜欢被贬为奴隶的贵族,因为他们身上有被撕毁过的美好,被碾碎过的矜贵。

景昭年仅十七,眉目生得俊秀,有雌雄莫辨的少年之美,兼之王室之后的尊贵身份,注定他落魄为奴后会沦落到畅风楼,被打断傲骨、磨平棱角,成为贵族们喜欢的模样。

这一批被一同押往畅风楼的奴隶,都是景国的战俘,其中数人都是忠臣之后,与景昭一同长大,因此打定主意拼死护送景昭逃出畅风楼。没有人知道景昭也是十窍异士,若不是苏淮瑛在此,他本来可以逃跑成功的。

至少前世,他便成功了。

姜洄调查祁桓的时候,自然也查过了他的心腹景昭。前世因为高襄王重伤,无法主持大局,帝烨不得不倚仗苏淮瑛,便没有将他停职,自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畅风楼。

景昭在旧部的掩护下逃出了畅风楼,躲进了鬼市。这个节骨眼上,鉴妖司正忙着四处搜寻修彧,自然不会有人去追查畅风楼丢了的奴隶。因此景昭得以躲过一劫,后来祁桓得势,在鬼市中发现了他的存在,对他的资质青睐有加,便招于麾下。

可是这一世,因为姜洄的介入,许多事情便如蝴蝶振翅般,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苏淮瑛的出现让景昭逃亡失败,而徐恕的出现让姜洄来到此处,救下了景昭。

姜洄看到景昭的时候,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

仿佛自己正被神明无形的手操控着,步入他预设的陷阱之中。

命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一圈一圈地织成了漩涡的形状,将所有生命囊入其中。

苏淮瑛酒醒了七分,眼神也恢复了冷静理智。

“他昨日才到玉京,怎么会和妖袭案有关?郡主抓人,可有证据?”苏淮瑛咄咄逼人道。

姜洄忍不住笑了,她不由得想起前世苏淮瑛说过之话,目光戏谑冰冷地望着苏淮瑛说道:“苏将军糊涂了,鉴妖司抓人,要什么证据,怀疑就够了啊!”

“你!”苏淮瑛一时语塞。

姜洄站起身来,朝苏淮瑛步步逼近,目露疑色反将一军:“苏将军为何对鉴妖司办案指手画脚,多番阻挠?我鉴妖司要活捉审问之人,你为何迫不及待要将他灭口,难道夜宴台妖袭之事,你知道什么……还是参与了什么?”

苏淮瑛脸色剧变,脱口而出道:“胡说八道!你竟敢肆意污蔑本将军!”

异士陡然外放的灵力如平地飓风,扑面而来,让姜洄站立不稳,向后踉跄着连退几步,直到一只手抵住了她的肩,熟悉的药香味涌入鼻腔。

“苏将军,你放肆了。”晏勋的声音自姜洄身后传来,向来温煦清朗的声音少见地带上肃然之意,“郡主乃奉旨查案,又非异士之躯,你竟以灵力相逼,若郡主有了损伤,你如何向陛下与高襄王交代?”

姜洄退了两步,对晏勋微微一笑,以示感激。

“多谢世子仗义执言。”姜洄温声唤了一句,见了个礼。

姜洄闻到的药香便是从晏勋臂上传来,也是她所赠的秘方。

晏勋朝她点了点头,昏黄色的烛火之光不减他分毫俊雅从容,这是一个让月色都逊色三分的男子。

苏淮瑛也冷静了下来,目光在晏勋身上停留了片刻,缓缓道:“世子言重了,本将军无意阻挠郡主查案,不过是深夜在此见到熟人,好奇之下多问了几句,也是出于关心。”

苏淮瑛说着向姜洄拱了拱手行礼:“方才酒后失态,惊扰了郡主,还望见谅。”

姜洄冷冷扫了他一眼,并不接这个礼,转而对晏勋说道:“这个奴隶腿上中了箭伤,劳烦世子为他拔去箭矢。”

这箭出自苏淮瑛,穿骨之后又入木三分,姜洄凡人之躯,力量不足以拔出箭矢,因此才向晏勋求助。

晏勋点点头,微笑道:“举手之劳。”

他昨日伤在左手,右手无碍,本也有些修为在身,要拔出箭矢并不难,难的是手要稳,否则景昭便会伤上加伤,痛不欲生。

苏淮瑛冷眼旁观,见晏勋半蹲在景昭身旁,左手固定住景昭右腿,右手紧握箭矢中段,气息一凝,瞬间便将利箭从地上拔出,而右腿因为与箭矢同步移动,并未造成太大擦伤。

景昭闷哼一声,冷汗直流,却并不喊痛。

晏勋手上动作极快,只见他轻轻一拂,便抹去了箭镞,随即将长箭从腿中抽出,又立刻封住穴位止血,抬手一握,还半挂在门上的纱幔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落下来,落进晏勋手中。

他在景昭的伤处打了个结止住流血,再一看,景昭已经疼晕过去了。

晏勋箭姜洄独自在此,便温声问道:“可需要我派人将他送离此处?”

“那便有劳世子了。”

姜洄心中一暖,只觉得晏勋世子果真如传闻一般让人如沐春风,不等旁人开口便为人解忧,说话做事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既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热情,也不会客套疏离,难怪连京中最挑剔的贵族都要说他几句好话。

苏淮瑛则是另一个极端,很少有人会喜欢他,而他也不需要这种喜欢,他更喜欢看到的,是别人的畏惧。

他自然是听到两人的对话了,缓缓上前几步,似笑非笑道:“这件事就不麻烦世子了吧,我方才无意得罪了郡主,正该赔礼,这人便让我的手下送到鉴妖司去。”

姜洄从地上站起身,冷冷看着苏淮瑛。她何尝不知道苏淮瑛的用意,不过是想看她是不是真的打算审问这个奴隶。

晏勋心思玲珑,他派人送走这个奴隶,自然是会送到高襄王府,苏淮瑛就是故意要让姜洄骑虎难下。

“苏将军如今被停了职,不该你过问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免得有越俎代庖之嫌。”姜洄漠然道。

苏淮瑛太阳穴青筋跳了一下,咬着牙微笑道:“我也是担心这人犯路上有了闪失,影响鉴妖司查案,还是由我派人押送较为妥当。”

姜洄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冷下脸来,盯着苏淮瑛道:“你在教我做事?”

苏淮瑛呼吸一窒。

气氛顿时又剑拔弩张起来。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脆的叫喊声:“阿兄!”

姜洄闻声一怔,转头便看到一个身着黄衫的少女一脸焦急地朝自己跑来。

“郡主!”苏妙仪跑到姜洄跟前,一眼便看到了姜洄袖子上沾着血迹,顿时脸色一变,手足无措道,“郡主,你受伤了?”

姜洄愣了一下,顺着苏妙仪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袖子上沾到了鲜血,应该是之前帮景昭固定住伤腿时不慎扫到的。

苏妙仪误会了,没等姜洄解释,她便扭头去瞪苏淮瑛,怒气冲冲道:“阿兄,你太过分了,我已经告诉你郡主是我的好友了,你怎么能对她如此无礼!你不但射伤了她的奴隶,还伤到了郡主!”

苏妙仪没有看清地上奴隶的面容,还以为是祁桓。她知道苏淮瑛睚眦必报的性格,因此回家之后便和苏淮瑛郑重地强调了好多遍,让苏淮瑛不要对姜洄心存报复,就算不能当姑嫂,她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今晚她本是去高襄王府找姜洄道歉的,结果到了王府,才听说姜洄失踪之事,当时心中便觉不妙,只怕是苏淮瑛做了什么。

高襄王府的人都在搜寻姜洄的下落,而苏妙仪却在找苏淮瑛,很快她便打听到苏淮瑛带了一列手下往畅风楼而去,无暇多想便也带人直奔畅风楼。她这一路惴惴不安,着急忙慌地下了马车便向楼内奔去,结果映入眼帘的便是僵持不下剑拔弩张的两人,地上一个奴隶躺在血泊中,而姜洄的手臂也染了血色。

苏妙仪闻到了苏淮瑛身上的酒气,以为他是酒醉失去理智才出手伤人,她既心疼姜洄,又恼恨苏淮瑛,也担心苏淮瑛伤了姜洄会遭到高襄王的疯狂报复。心乱如麻,五内俱焚之下,苏妙仪眼中已浮上了泪意。

苏淮瑛看苏妙仪眼泛泪花,不禁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太阳穴……

——所以他还是喜欢柔顺的女人。

——眼前这两个,一个浑身是刺,一个骄纵任性,都是麻烦。

——而且还都不能打杀了。

苏淮瑛沉着脸,冷着声道:“我没有伤到郡主,你收收眼泪。”

苏妙仪半信半疑,看了看姜洄,后者轻轻摇头。“那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苏妙仪松了口气,又听到苏淮瑛训斥道:“这么晚了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你又来做什么?”苏妙仪反唇相讥,“你能来,我便不能来吗?”说了也不等苏淮瑛发作,便又变了脸色关切地对姜洄说道:“郡主,我方才去王府寻你,听说你不见了,府中侍卫正在着急寻你呢!我听说我阿兄在这里,就……”

苏妙仪心直口快,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把苏淮瑛的敌意摆到了明面上。

她急忙闭上了嘴,眼神游移着想转移话题,这才猛地注意到站在姜洄身旁的晏勋,她惊异地唤了一声:“晏世子也在这里?”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她登时想起昨夜两人谈笑甚欢的模样,又见两人挨得近,下意识便以为两人是结伴而来。

晏勋朝苏妙仪微微一笑,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声说道:“恰巧相遇。”

苏妙仪心虚地笑了笑,转头对姜洄道:“郡主,我的马车在外面,我送你回去吧。”

姜洄方才和徐恕聊得久了忘了时辰,本来要走又被苏淮瑛绊住了脚步,这才想起让家里人着急了。

父亲离世一年多,高襄王府只有她一人,她没有什么牵绊,去哪里也不用知会旁人,没有人关心她,她也不再关心别人,此时忽然想起父亲还在,只怕府中管事已经着急派人去烈风营报信了,她便也没有闲心再多言了。

“多谢苏小姐挂心了。”姜洄朝她笑了笑,却又转头去看晏勋,“不知道世子是否方便送我一程?”

晏勋和苏妙仪都是一怔,但晏勋很快便又笑着道:“自然是方便的。”

苏妙仪却一时回不过神来,缓缓红了眼眶,只当是姜洄因为苏淮瑛的无礼而迁怒了自己,她心中一阵酸楚委屈。

两人认识虽不过半月,但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她最喜欢听姜洄讲在南荒妖泽的见闻,参天蔽日的灵木,炫目婀娜的仙花,还有受灵气影响而产生异变的种种妖兽,这些都是困于玉京的贵族小姐们永远接触不到的。而她也乐意将玉京的风土人情,贵族的行止礼仪教与姜洄。

对苏妙仪来说,几日前两人还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今日姜洄却对她如此生分,思来想去,只能怪到苏淮瑛头上了。苏妙仪向来知道苏淮瑛嘴上刻薄,即便是有爱慕他的女子,也会被他冷厉的眼神吓得不敢接近,更何况他还几次三番要杀姜洄身边的人,姜洄恨他怕他,也是理所当然。

苏妙仪既气恼苏淮瑛,又替自己觉得委屈,见姜洄抽手要走,她忙跟上前两步说道:“郡主……我阿兄嘴上刻薄,你、你别与他一般见识……”

姜洄挑了下眉梢,静静看着她。

“你就算生他的气……”苏妙仪声音低了下去,“也别生我的气……”

苏淮瑛站在不远处,脸色越发难看。

看着苏妙仪委屈丧气的小脸,姜洄脑海中闪过无数美好的画面。

在父亲出事之前,苏妙仪始终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在她心中,苏妙仪是仅次于父亲的重要存在。

她们一起爬过春天的登阳山,泛舟夏日晴好的碧落湖,在秋夜饮酒赏月,于冬日逗猫玩雪……

在南荒时,她终日随军奔波,生活自由,却也跌宕。而在玉京的那一年半,有父亲的庇护,有苏妙仪的陪伴,她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像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一样,可以静下心去欣赏四时的美好。即便周围还有许多不善的目光,刻薄的非议,但是苏妙仪始终站在她身旁。

姜洄从来没有怀疑过苏妙仪与她的友情,那样一双热情爱笑的眼睛,怎么可能会是惺惺作态呢?可是高襄王府出事后,夙游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去向苏妙仪求助,她却避而不见。若说那时姜洄还心存一丝希望,以为是苏淮瑛软禁了苏妙仪,但之后从父亲的尸体上找到一块自己亲手所绣的方巾时,她便彻底死心了。

那是苏妙仪教她女红后,她绣出的第一块方巾。笨拙的针脚,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洄字。她想铰碎了,却被苏妙仪讨了去,视若珍宝地收起来,说是第一个绣品意义重大,她要替她珍藏。

那块方巾最终落到了父亲怀中,被鲜血染红了,但洄字依然清晰可见。

就在苏淮瑛将高襄王的死讯带给姜洄的那一天,也大发慈悲地将这块方巾还给了她。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姜晟本来是不愿意离开鉴妖司的,可是他见到了此物……他以为你落入了妖族手中,他是出来救你的。

以高襄王的修为,自然能从方巾上的气息判断出,这确为姜洄的绣品。

以高襄王的智慧,自然也会怀疑这块方巾的来历。

但他不敢去赌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万一姜洄真的落入了妖族手中呢?

所以他还是孤身踏入那个陷阱,死在了人族与妖族的合谋之下。

姜洄没有烧掉那块方巾,被超一品异士鲜血染红的方巾自有灵气,不会朽烂。那抹触目惊心的血红日日提醒她父亲的大仇未报。她必须杀了苏淮瑛,也无法原谅苏妙仪,无论她是主动还是被迫,父亲的血仇都有她的一笔。

姜洄深吸口气,平息了胸中怒火,挤出一个微笑道:“我没有生气,你别多想了,不过你阿兄在这里呢,他也要催着你回府。”

——苏淮瑛可以利用苏妙仪杀了她的父亲,她难道就不能利用苏妙仪来杀苏淮瑛吗?

苏妙仪见了姜洄的微笑,不疑有他,终于松了口气,也跟着笑道:“那好吧,我明日再去找你!”

“明日我还要去鉴妖司,不在府里,过几日得了空我再约你。”姜洄说道。

苏妙仪知道姜洄奉旨查妖袭之案,便也理解地点点头:“那你自己多小心啊,那只虎妖还没抓到呢。”

姜洄安抚地笑道:“我会的,你也是,晚上别外出了。”

姜洄说罢便又转头看向晏勋:“晏世子,我们走吧。”

晏勋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苏淮瑛,轻笑一声道:“郡主,这边走。”

姜洄跟在晏勋身侧,刚走了几步,便看到外面一团白色的影子朝自己扑来。

晏勋眼神微变,脚步一动,挡在姜洄身前,右手向前挥出,广袖生风,将那团白色影子扫落在地。

白团子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发出一声哀哀戚戚的惨叫——“喵呜……”

姜洄惊呼一声:“团团!”

晏勋也怔了一下,回头看姜洄,见她神情惊讶又紧张,便知道自己是误伤了。

姜洄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查探情况,便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小猫,一人弯下腰去,提溜着小猫的脖子将其从地上捞了起来,扔进自己的臂弯里。

姜洄抬起头来,便看到了一张神色晦暗的俊脸。

祁桓一袭黑衣,抱着一团雪白的小猫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不善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满院子都是熟人。

姜洄被祁桓的眼神看得心头颤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袭来,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包了。

她顺着祁桓的目光扫视了一周……

两个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好多人啊……

祁桓径直走到姜洄跟前,低头行礼。

“拜见郡主。”祁桓的声音又沉又闷,就像夏日暴雨前凝滞的空气,让人有些呼吸不畅。

姜洄回过神来,挥散心头那种诡异的负罪感,淡淡点了点头,便伸手去摸祁桓怀里的小猫。

“团团。”姜洄唤了一声,小猫犹豫了一下,才跳到姜洄怀里,仰起脑袋让姜洄抚摸,又拱了拱姜洄的掌心,低低喵呜了两声,十分地委屈。

“好可爱!”苏妙仪两眼放光,忍不住也跟着伸出手去触摸小猫。

许是苏妙仪刚才与姜洄拉扯了一番,手上也沾染着姜洄的气息,小猫虽有些迟疑的样子,却也没有十分抗拒,还是让苏妙仪摸了摸它的后背。

祁桓解释道:“方才管事遣府中所有人都出来寻找郡主,小猫不知何时窜到我身上跟了出来,它嗅着你的气息,从西岐巷一路追到了这里。”

猫的嗅觉远胜人族,即便是超一品的异士也无法与之相比。猫团团原是在水榭中玩,被夙游揉得不胜其烦,便跳到了祁桓身上。祁桓听管事的说姜洄下落不明,便急忙出门寻找,也没留意到背上还扒着一只小猫,不过倒是阴差阳错让它立了功。

小猫本是兴冲冲地扑进姜洄怀里,却冷不防被晏勋扫落在地,雪白无垢的毛发顿时便沾了点灰。

晏勋面带歉意道:“抱歉,方才是我鲁莽了,下手太重伤了郡主的爱宠。”

姜洄微笑回道:“世子也是护人心切,不必太过苛责自己,团团只是皮毛沾了点灰,倒没有受伤。”

祁桓面无表情地提醒道:“郡主,王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外面了。”

姜洄点了点头,又对晏勋道:“既如此,便不劳烦世子相送了。”

“那郡主路上小心。”晏勋温声辞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畅风楼。

苏淮瑛也上前几步,冷着声道:“妙仪,你也该回去了。”

苏妙仪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小猫,对姜洄说道:“那我们也回去了,过几日你得了空再来找我……把这只小猫也带来好吗?”

姜洄哭笑不得,点头应允。

她知道苏妙仪确实是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兽,前世的轨迹里,她也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猫。

见苏淮瑛兄妹离开,姜洄这才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景昭,对祁桓说道:“你让人把他带回王府。”

祁桓问道:“这人是……”

姜洄答道:“景国的战俘,如今是畅风楼的奴隶,他有名字,叫景昭。”

祁桓眉头一皱,心头忽地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姜洄边说边往外走去,并未留意祁桓的异样。门外停着的正是姜洄先前离开鉴妖司时所乘的马车,车夫似乎刚醒来不久,仍然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样子。

车旁站在几个侍卫,见了姜洄后尽皆躬身行礼。

姜洄问道:“可向我阿父报平安了?”

当先一人答道:“已经派人去追回急信了。”

姜洄松了口气,垂下眼眸,眼珠却又是一转:“我还有要事,暂时不回王府,这件事不必告诉我父亲。”

众侍卫面面相觑,面带难色。“郡主,王爷有令,虎妖未擒,您不得外出,以免遇到危险。”

姜洄道:“陛下亦有令,让我查案捉妖,高襄王的命令重要,陛下的命令难道不重要吗?”

众人一时无言以对。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有鹤符在身,会让鉴妖司的异士随行保护我。”

听姜洄这么说,侍卫们才脸色稍缓,点头领命。

祁桓站在姜洄身旁,低声道:“我跟你去。”

姜洄轻轻摇头:“你刚受了伤,还是回去多休息吧。景昭……就是刚才那个奴隶,你将人带回去,他腿上中了箭伤,找个大夫给他医治一下,别让他死了。我对他有些……兴趣。”

祁桓终于知道自己方才那股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姜洄对他太过关注了,就像之前对他一样……

姜洄仍想着自己的事,完全没察觉到祁桓神色的变化,她将小猫放到祁桓怀中,又道:“景昭应该对府中的情况还不清楚,等他醒来你再和他说清楚,我不会杀他的,别让他又生出逃跑的心思。”

祁桓心头顿时如坠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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