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赌命
祁桓莫名想起了夙游那些胡言乱语。
——这玉京的贵族,谁没有几个男宠女婢……
——郡主不过是刚回玉京,又年纪尚小,还未懂人事罢了……
——你只是第一个,以后一个个地进门……
——你要做好带头的榜样,不可扰了王府后院的宁静……
祁桓没想到,自己居然把那些话记得这么清楚,此刻一字不差地回忆起来,就像一块块巨石往他心上砸,一个字便是一个大坑,不多时心头便千疮百孔……
想到那夜在苏家,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到少女醉醺醺的声音说着“人应该分善恶,怎么能分贵贱呢”,心中有根弦便被拨动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去寻找声音的主人,却冷不防撞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蒙着雾,又淬着光,让他一时失了神。
她也看到了他的脸,神色缓缓地变了。
祁桓本以为自己逾矩的窥视会遭到重罚,但她只是向他扑来,什么也没说便晕了过去。
在高襄王府的第一夜,祁桓一整晚没有睡,天未亮便在院子外等候郡主的指示。
被一鞭子抽在脖子上时,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不少,妄念也被驱散了许多。
——对了,这才是贵族该有的样子。
——昨晚都是醉人醉语罢了。
祁桓心头那点温热的火光被风轻轻一吹便要散了。
可是抬头时看到她站在台阶上,晨曦中,抚着院中的花无声落泪,心头的火便又像被人添了一把干柴似的重新烧了起来。
这位郡主和别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她嘴硬又心软,冲动又冷静,单纯也复杂,就像藏在迷雾深处的一朵花,只闻其香,不见芳容。
他看穿了她的矛盾,有意地踩着她的底线步步逼近,她在试探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反客为主。
祁桓终于可以确定,在苏府的那一句话,并不是醉话。她的心里并无贵贱之别,只有善恶之分,她不会因为他奴隶的身份而轻视践踏他,但是……
祁桓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她对谁都这样,她是不是想给每个奴隶一个家?
那个东夷质子要不是身份尊贵,恐怕也被她领回家了吧。
祁桓冷着脸吩咐人将景昭抬上了马车,借着微光看清了对方俊秀的面容,又想起方才姜洄的话——对他有兴趣。
什么样的兴趣?
祁桓心头一紧,抱着小猫的手不自觉地也紧了一下,惹得团团不满地喵呜两声,从他怀中跳了下来,朝着姜洄离去的方向跑去。
——它要去告状,祁桓偷偷欺负它!
姜洄离开畅风楼不远,便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夜风袭来,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借着风势朝她飞来,啪的一下粘在她左肩。
如果纸人能发出声音,那它现在已经在号啕大哭了。
姜洄揭下纸片,便看到一道哭丧眉,还有耷拉着的眼睛。
纸人就算碎到剩下指甲盖大小也不会死,因为它本来就只是一缕很轻的意识,只需要一点点纸片便能承载。
姜洄从袖中抽出徐恕赠与的纸人,咬破了指尖挤出血,在纸人上画下一道符文。
血色符文微微一亮,随即便渗入纸中,消失不见。纸人雪白如新,而一张面孔也徐徐浮现。
纸人活了过来,跳起来站在姜洄掌心,即便是从肢体动作上,也能看出来它有多兴奋。它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蹦蹦跳跳感受双脚,仰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看姜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
这纸人上有姜洄的血,与姜洄心念相通,因此姜洄自能读懂它的心思。
“你喜欢自己的新衣服就好,先生让你这阵子先跟着我。”姜洄微笑说道。
听了这话,小纸更开心了,抱着姜洄的食指蹭了蹭。
小纸的意识只相当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徐恕每天只会差遣它干活,根本不在乎它怎么想。姜洄却会陪它玩,还会给它画好看的衣服。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巷子深处传来一声呜咽的猫叫。
姜洄讶然回头,便看到团团从墙上跳了下来,落到自己肩上。
“喵呜喵呜……”团团的脑袋在姜洄耳畔拱来拱去,好像很气愤地在说什么。
小纸抱着姜洄的指头,大半个身子躲在手指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它好不容易得了新的衣服,看到锐利的猫爪就害怕被抓破了。
姜洄听不懂团团的话,却从这喵呜声中听出了委屈。
“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姜洄挠了挠它的下巴。
“它大概是担心你。”祁桓的声音从巷中传来。
姜洄转头看去,皱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祁桓徐徐走近,无奈道:“我不是跟着你,只是团团突然逃走了,我总得追上来,免得它走丢了。”
他振振有词,姜洄也无从反驳。
祁桓又问道:“你走这个方向,可是要去鬼市?”
姜洄微蹙起眉,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不是说,奴隶的本分是服从吗,她觉得祁桓有点得寸进尺了,从刚才进畅风楼就有些古怪。
“还是让我跟着你吧,免得发生什么意外。”祁桓说了一句,见姜洄面色犹豫,他又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会守口如瓶。”
姜洄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你伤还没好,自己小心点。”
夜色掩住了祁桓唇角微翘的弧度,他的脚步轻快了几分。
姜洄披上了深色长袍,斗篷盖住了身形,面具遮住了面容,无声无息地融入鬼市长街。
这时已是深夜,正是鬼市最热闹的时候,比上次来时人流多了一倍不止。但也许是受到昨日妖袭事件的影响,人虽多但声音也压抑了许多,侧耳细听,便能听到不少人在讨论昨日之事。
“听说是九尾虎妖修彧袭击了夜宴台,死伤了不少贵族。”
“如今烈风营正在京郊四处搜捕,若发现修彧踪迹上报,可得赏千金。”
“我昨天在后院捡到了一根粗硬的白毛,怀疑是虎妖落下的,立刻就去鉴妖司上报了。”
“可查到了修彧的踪迹?”
“那倒没有,鉴妖司的术士来了一趟,说那根白毛是我老娘掉的头发。”
“……”
“何以这般看我,那万一是虎妖的毛呢,上报一下又不碍事,若是真的,那不是发财了!”
姜洄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今天她在鉴妖司翻看密卷,便听到司中术士在发牢骚,一天之内收到上千宗报告,都说是发现了虎妖的踪迹,奔走了一整天,不是猫爪印就是白头发,还有怀疑自家娘子被虎妖上了身,凶性大发变成母老虎的……
这样乱七八糟的举报让鉴妖司本就不富裕的人手更加不足,根本无法一一排查,从中分辨出真实有效的讯息。
姜洄无声穿行于人潮之中,最终在一间赌坊前停了下来。
门口站着个八尺高的壮汉,他低下头看戴着面具站在门口的姜洄,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祁桓,沉声道:“你们站在这门口作甚!”
姜洄道:“来赌坊,自然是要赌。”
“第一次来吧。”壮汉看似粗莽,却意外地敏锐,他从姜洄身上感受到陌生的气息,那是并不属于赌徒的冷静自持,“你知道这赌坊是赌什么的吧。”
姜洄点了点头:“赌命。”
壮汉咧嘴一笑:“那进来吧。”
说着便侧过了身,让出被挡得严严实实的门。
不同于其他赌坊的吵闹,这里的赌坊安静得吓人。赌桌摆放在阴暗的角落里,每张赌桌上至少有两人,最多也不超过四人。若仔细看,便会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冷汗顺着鬓角流下,紧张与害怕让他们双股战战。
其中一桌此时开出了结果,便听到有人发出了绝望的惨叫,但还没等他逃走,便被一个同样壮硕的彪形大汉制住了。那人似乎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但还是敌不过这大汉,三两下便被打晕,拖进了一扇小门里。
另一个赌客紧随其后窜了进去,好像怕晚了一步门便关上了。
姜洄心中发凉,收回了目光。
壮汉把姜洄带到了赌坊二层,打开一个小门,便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懒懒地靠在躺椅上晃着,她身着彩衣,五颜六色的丝绸拼凑了一身,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好看的颜色都堆在身上,让人看了眼花,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听见开门声,彩衣少女微微睁眼看来,露出一个妩媚却又违和的笑脸,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又来了两位赌客,是谁想赌命?”
话刚说完,也不等两人回答,少女的目光便落在了祁桓身上:“她不是异士,你才是,想赌命的人是你?”
祁桓没有回答,低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姜洄。
姜洄正打量那个俏丽少女,她开口问道:“你就是柳坊主?”
少女足尖点了一下,止住了木椅的摇晃,正眼凝视姜洄。
“看起来,你才是主事的人。”柳坊主支着腮,笑吟吟地打量姜洄,忽地皱了皱鼻子,眼睛一亮,“你身上有股美人香,面具之下应该是一张极美的脸蛋。”
柳坊主话音未落,忽然抬手一挥,一阵劲风向姜洄扫去。
祁桓始终留意着柳坊主的一举一动,在她手肘刚抬之时便侧身挡在了姜洄面前。
但是柳坊主却无伤人之意,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阵风,却刚好吹落了姜洄的兜帽和面具,露出那张明艳若芍药的面容。
柳坊主眼睛一亮:“我要你的脸,你要什么,我和你赌命!”
“果然是爱美至死的不老妖姬柳芳菲,没有人知道你今年几岁,只知道你成名已有十几载。”姜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皮,“如今看你这模样,已经有四十几岁了吧。”
柳坊主听到姜洄的话,脸上显出惊恐愤怒之色,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面银镜,对镜自照,发出凄厉的尖叫:“四十几!你居然说我四十几!明明我这张脸才十五岁!我的脸老了吗,是哪里出问题了!不不不……我怎么会有问题,是你的眼睛出问题了!”
她猛地摔碎了镜子,转头怒视姜洄,眼中泛起血丝,本来年轻俏丽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可怖。
那壮汉脸上都流露出惊惧之色,连退数步,结结巴巴道:“坊主息怒……”
柳坊主充耳不闻,足尖一点便朝姜洄袭来,五指成利爪扑向姜洄的面门,仿佛要将她的脸皮撕下来。
“我要你的脸!我要你的脸!”她像恶鬼一般歇斯底里地扑向姜洄。
祁桓脸色一沉,气势陡变,灵力外放,如无形屏障挡住柳坊主的进攻。
姜洄不慌不忙,朝着柳坊主扔出一件银色暗器。
柳坊主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地接住那件暗器,然而一入手便觉不对,低头一看,登时脸色剧变。
“鹤符!”柳坊主心头颤了一下,扭头再看姜洄,冷汗便流了下来,“您是……高襄王郡主。”
“鉴妖司三品以下,见鹤符必须听令行事。”姜洄越过祁桓,徐徐朝柳坊主走去,细细打量她的面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赌命坊原来是鉴妖司的暗桩之一……恶名昭彰的不老妖姬柳芳菲,原来是鉴妖司的人。”
今天姜洄花了几乎一整天时间,看遍了鉴妖司的核心机密。鉴妖司的据点、暗桩、名录,她都熟记在心,有许多名字都在她想象之外,因为据她所知,这些名录上的人,本都该是一些死人。
但现在她才明白,鉴妖司干的许多事本就是得罪人的,既得罪了妖族,也得罪了人族,大多数身怀神通的异士并不愿意加入鉴妖司求取上升之路,因此鉴妖司能用的人,一大部分都是恶名昭著之辈,这些人受到正道异士追杀,不得已只能投到鉴妖司门下,由鉴妖司开出一道告示,让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变成死人。
死人办鬼事,这便刚刚好,鉴妖司中将这些人称为——鬼差。
鬼差都是见不得光的,他们为鉴妖司办事,鉴妖司庇护他们性命,算是互惠互利。因此这些人虽然有些本事,却没什么傲骨,不过都是些苟且卑鄙的恶鬼。
恶鬼最怕的东西有两样,一是鉴妖司卿的司卿令,二是帝烨的鹤符。如今鉴妖司卿姚泰受伤停职,鹤符便是司内至高无上的存在了。
身为鉴妖司的暗桩,柳芳菲自然也是消息灵通的,昨夜姜洄救驾有功,被赐了鹤符一事,外界或许还不知道,但鉴妖司的人没有不知的。
柳芳菲想到先前自己的不敬,只怕惹恼了姜洄,急忙卑躬屈膝谄媚讨好:“不知是郡主驾临,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郡主不要怪罪。”
姜洄越过柳芳菲,向前走去,坐在了她先前的位置上。
在这个位置上才能看清,原来柳芳菲面前的桌子上刻着的是一幅幅人体图像,正面背面侧面,不同角度,各个部位,所有细节都刻得十分清晰。而桌上还有一些筹码模样的牌子,翻开的一面写着不同的字样,有的是肝,有的是肾,甚至还有心脏。
姜洄把玩着那些筹码,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听说柳坊主原是名医,也是仵作,后来升为七品术士,精于巫医之道,赌命坊那些输了命的异士,经过你的巧手,都分散成不同部位,进了京中贵族的身体里了吧。”
这就是赌命坊,来到这里的人,多半是身患重疾,或者身上哪个部位出了问题需要更换的。有的人需要腿,有的人需要眼睛,甚至有的人需要心脏、大脑……
在这里,你能找到匹配的人,与他进行一场赌命,赢的人,可以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器官,从此获得新生。
输的人却会失去一条命。
赌坊并不是善堂,他们从输家身上摘下器官给赢家,而剩下的所有器官便归赌坊所有。一个失去了重要器官的人,活着也和死了无异。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里赌博,也不是所有人的肢体器官都能移植到旁人身上,唯有异士的身躯开了十窍,接受过灵气淬炼,才能拥有远胜常人的活性与力量。
因此,这里是异士的生死轮回之地。两个人进来,一个入生门,一个入死门,以命为注,愿赌服输。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对赌命坊赞不绝口,称柳芳菲为活神仙。当然,说她是活阎王的,都走不出这扇门。
柳芳菲之所以会被称为不老妖姬,是因为她为了常驻美貌,将活人的脸皮扒下为自己换上。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因此丧命,此事引来官府与民间异士的注意,柳芳菲也上了诛邪榜。
走投无路之际,她便主动投向了鉴妖司,靠着自己的一手绝活,背靠鉴妖司,在鬼市干起了赌命的勾当。普通人的五脏六腑,贵族们自可从奴隶身上取,但是十窍异士的器脏,却是十分难得。有赌命坊的货源,有柳芳菲的手艺,如今贵族们是越发延年益寿了。
姜洄垂下眼眸,掩饰眼底的杀意,似笑非笑道:“难怪姚司卿一把年纪依旧矍铄,这其中当有柳坊主的功劳。真不愧是移花接木,妙手回春啊。”
柳芳菲还当真以为姜洄是在夸她,便赔笑道:“不敢居功,都是分内之事。郡主驾临,不知道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武朝贵贱分明,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士为最末,纵然是异士,也不例外,唯有上三品的异士,方能显出殊荣,得封卿大夫。如今世间公认最强的异士便是高襄王,有人称之为超一品,因为世间有数的一品异士都不是他的对手。
同为异士,柳芳菲如今也不过是七品术士,而一旁壮汉则是八品力士,姜洄即便没有鹤符在手,地位也远高于两人,他们丝毫不敢怠慢。
“赌命坊是鉴妖司安插在鬼市的暗桩,这里发生的事应该瞒不过你们的耳目。”姜洄微微倾身看她,“三日前,鬼市上出现过一个妖胎,你应该知道。”
柳芳菲一怔,随即答道:“知道知道,郡主可是对那个妖胎感兴趣?可是那妖胎已经被人抢走了。”
“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一些。”姜洄说道。
柳芳菲便细细道来:“妖胎是鬼市一个贩子从猎妖人手中千金买来的,那猎妖人据说是从南荒逃来,身上中了妖毒急需银钱买药,这才让贩子捡了便宜。不过猎妖人似乎是中毒太深,没等到解药就毒发身亡了。前几日那贩子趁人多便挂出妖胎出售,以为竞价能高价卖出,没料想竟有人胆大包天,趁乱抢劫。也不知道是谁首先出手,可有人开了这个坏头,其他人便也都不守规矩了。”
柳芳菲说着顿了一下,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壮汉说道:“二八,那天是你跟着的,你跟郡主汇报一下情况。”
二八是那名力士在鉴妖司中的编号,他恭恭敬敬地回禀:“那日参与抢夺的有七个人,三死四伤,死的三个都是猎妖人,而受伤的四人都已逃之夭夭,妖胎也不知道落入谁手中。”
姜洄问道:“那三具尸体此刻可还在赌命坊中?”
柳芳菲答道:“正是。”
猎妖人也都是异士,他们开了十窍,自悟神通,或者拜了散修为师,不愿意受官府的约束,便以猎妖为生。妖兽身上的皮毛鳞甲都是宝物,若能猎到一只卖掉,少则数十金,多则上千金,足以让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不过这些猎妖人自恃本领高强,不只是猎妖,也常干杀人越货的不法勾当,武朝对猎妖人的态度向来不善,他们也只能在鬼市这种地方偷偷摸摸进行交易。
那一夜三名猎妖人死于混战,柳芳菲自然不会放过这三具尸身。对旁人来说这或许无用,但对柳芳菲来说,那也是三具宝物。
姜洄站起身来。“带我去看那三具尸体。”
柳芳菲虽有些不解姜洄的意图,但还是恭谨地在前面带路。
赌命坊从外面看似乎占地不大,但这房子却是往下挖的,看似两层的小楼,下面还藏着两层。
越往下便越觉得冰冷,空气中也弥漫着诡异的气味,似乎是用什么药草来掩盖血腥。
柳芳菲推开地底深处的一扇小门,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阴暗的房中便摆放着几具尸体。
柳芳菲指着最里面的三具说道:“那三具尸体便是抢夺妖胎的猎妖人。”
姜洄刚要抬步进入,肩上便微微一沉,一股暖意包裹了全身。她回头看去,见是祁桓解下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此处四个活人,只有姜洄一个人是凡人之躯,她虽忍住了寒战,但微白的唇色还是出卖了她。
姜洄拢了拢披风,接受了祁桓的关怀,却没有多言谢意。
“柳坊主,你解剖过这三人了?”姜洄走进一看,一眼便看到了其中一人腹上的针脚。
柳芳菲解释道:“正好前几日有贵人需要一个肾脏……”
姜洄皱了下眉头,目光在三具尸身上逡巡。
“你原先是仵作,能看得出来这些伤口是什么造成的吧。”姜洄问道,“比对三人身上的伤口,应该能知道当时在场的另外四人使用的是什么武器。”
柳芳菲愣了一下,她验尸只是为了看还有什么器官能用,可没想过去找另外逃走的四人是谁。虽说妖胎珍贵,但她又不缺钱,不至于浪费那么多精力去寻找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我先前验过尸身,都是一些寻常刀剑之伤。”柳芳菲敷衍了一句,又上前两步仔细比对三具尸身,“这三人使用的武器都是剑,不过剑厚薄不同,剑伤也有差异。三人身上都有彼此的武器留下的伤痕,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刀伤,一种暗器……咦?”
柳芳菲也意识到违和之处了。
“你先前说有七个人,却只有六种伤。”姜洄神色严肃,“你确定没有看错看漏?”
柳芳菲眉头紧皱,甚至上手翻动尸体,查看背后伤势,但一番检查下来,她更加肯定地说:“确实是只有六种伤,那第七人,或许是没有使用武器。”
姜洄微敛双眸,眉心轻蹙,脑海中闪过那夜的鬼市,虽是匆匆一瞥,但余光仍是捕捉到了一些画面。
——人群中飞出一条长链,如灵蛇般缠住了妖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妖胎抢走。
首先出手的那个人,手上至少有一条锁链,并且可以灵活操控。但是这三人身上,却没有类似的伤痕。
看来最可疑的就是那个使用锁链的人,但是戴着面具披着斗篷,谁也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那第七人是用了武器,不过用的是别人的武器。”出声的却是祁桓,他目光盯着第一具尸体上的致命伤,沉声说道,“此人的致命伤是胸口的剑伤,一剑贯穿胸口,自上而下,可见持剑人身形极为高大。”祁桓又指了指旁边的另一具尸体,“但从伤口看,这把剑的持有者应该是这个猎妖人,他却是个身形矮小之人。”
因为三名猎妖人所用的剑厚薄不同,因此从剑伤便能比对出是何人下手。祁桓所指之人身上没有与第一具尸体胸口处相似的剑伤,便可知他是那把剑的持有者。
柳芳菲瞪大了眼睛在两具尸身上来回对比,眼中豁然一亮。“你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她抬头盯着祁桓,奇道,“你也是仵作?能一眼看出剑伤的差异,你应该有过不少验尸经验。”
祁桓戴着面具,她看不见对方面容,只听到面具下传出一声淡漠的回应。
“只是有过不少受伤经验。”
姜洄听了这话,便又忍不住想起他一身的伤了。
她原先与祁桓接触并不多,却也素有耳闻祁司卿心思缜密,慧眼如炬,让人常有无所遁形之感。他既能看穿姜洄的心思,也能看出眼前这局的破局之处。
祁桓又顺手指出其他几处伤口的违和之处,确认消失的第七人并未消失,他一直隐藏在其他六人的武器之下。
“那人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武器伤人?”柳芳菲不解问道。
姜洄若有所思:“有两个可能,第一,是他自己的武器太过特殊,会被人辨识出身份。”
“第二,他其实根本不太会用武器。”祁桓接道,“从他留下的这几处伤可以看出来,他根本不擅长使用刀剑,只是借用了兵器之利。”
刀多用挥、砍,剑则用挑、刺,而这些伤乱七八糟的,并不像善用武器之人会使出的招式。
“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他的武器太特殊,而且他也确实不会用武器。”姜洄喃喃自语,“他甚至没有留下拳脚的淤痕内伤……”
“是妖。”祁桓说出了姜洄心中的答案,“他掩藏的身份,是妖。”
姜洄一抬头,撞上了祁桓漆黑明亮的眼眸,两人此刻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如果是妖族出手,妖气溢散,聚于体内,久之便成妖毒,即便死后也会被人察觉。出手的妖族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以六人的武器杀死这三人。”姜洄神色凝重问道,“这三个猎妖人是什么修为?”
柳芳菲从震愕中回过神来,忙答道:“都是七品异士。”
“那逃走的三人多半是在七品之上了。”姜洄心头一沉,“能在六名六七品异士的围攻下游刃有余,那必然是大妖……”
这个时候出现在玉京的大妖,所有人想到的都只有一个名字——修彧。
而姜洄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一点,那就是这个妖胎是修彧一母同胞的手足,看来修彧这次来到玉京,并不只是为了报仇。妖胎如今已经落入修彧手中了吗?
柳芳菲也想到了修彧出现的可能,还想到了因自己的疏忽未能提前发现这个线索……若是事发之日她便从尸体上察觉到这个异常,便能提前知会鉴妖司,也不至于在夜宴台上酿成大祸了。
柳芳菲整张脸都白了,冷汗也流了下来,只怕姜洄追究责任,自己死罪难逃。
“修彧本就打算在之后的寿宴上发起袭击,因此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踪,否则以他的修为,要斩杀六名猎妖人轻而易举。或许是他有意克制妖气,这才让另外三人逃走。”姜洄想了想,又问柳芳菲,“这三具尸体在哪里发现的,把位置告诉我。”
柳芳菲点头哈腰,又领着人离开了尸库,回到二楼房中,找出一幅鬼市的详细地图交给姜洄。
鬼市的布局乃建都之时有高人以阵法所绘,星罗棋布,宛如迷阵,但有这张地图便一目了然,不会迷失方向。
柳芳菲殷勤地给姜洄指路,又问需不需要带路,需不需要护卫。
姜洄摇头拒绝了,她实在不喜欢这些鬼差,他们身上有太重的杀孽与血腥味。若非不得已,她并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
柳芳菲见姜洄虽然神色冷淡,但也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心中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堆着笑脸送姜洄出门。
姜洄走到门口,却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柳芳菲。她重新戴上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皎若明月的眼眸。
接触到姜洄冰冷的目光,柳芳菲心中一颤。
“柳坊主,换脸并不会让你永远年轻貌美。”姜洄直视她的眼睛,“你目睹过的春秋,都在你的眼睛里。四十岁的人,眼神不会有十四岁时的天真,你沾染过的杀孽,凝视过的深渊,最终都会在你眼中枯朽。”
柳芳菲浑身僵硬,血色从脸上褪去,即便是依旧年轻稚嫩的面容,也无法掩盖双眼的疲惫与枯寂。
凝视过深渊的眼睛,最终也会化为深渊。
柳芳菲目送姜洄离开,想到她那双清澈却又锐利的漂亮眼眸,心中不由浮出一个念头——她的眼睛,又见过了多少个春秋?
那是十六岁的贵族少女会有的眼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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