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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4章 二麻


海潮山身板儿厚重,像一头牛,密林边缘本就有坡,草木盘根错节,坑坑洼洼,拖起来格外吃力。

好在他并非完全动不了,赵国砚拖着他走了几步,他便咬牙爬起来,一手按住赵国砚的肩膀,一手拄着猎枪,朝林子里艰难前行。

两人钻进密林,所过之处的草叶就“唰唰”响起来,身后追兵的叫嚷,有如点卯催命,逼得正紧。

远天虽然有月光,但树冠黑压压的,合围笼罩,林间就显得幽深晦暗。

赵国砚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搜寻适合藏身的地方,嘴上也不闲着,紧忙追问:“打哪了?”

“没事儿,没打着……”

海潮山喘得不行,他的状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方才扑倒,不是因为中枪,而是因为力竭,或许也正是因为力竭扑倒,所以才侥幸躲过了那一枪,谁知道呢?

赵国砚没说什么,他自己也没强到哪去。

一路夺命狂奔,跑到这时候,竟连汗也流不出来了,只觉得浑身冰凉,嗓子紧成了一条缝,嘴里又黏又苦。

可惜时间不等人,追兵的叫嚣声紧随而至。

赵国砚低吼了一声“快走”,随后就架起海潮山,跌跌撞撞地奔向林间深处。

叛军小队也不鲁莽,杀到密林入口时,竟猛地停下来,见深林里乌漆麻黑的,冒然闯进去,只有睁眼瞎的份儿,心里便渐渐生疑,觉得己方虽然人数占优,可对方抢占先机,借用林间地形,未必不会来个回马枪,于是就原地磨蹭了一会儿。

短腿壮汉跑的慢,最后一个赶过来,照面就问:“进去搜,等什么呐?”

有人提议说:“队长,这林子太黑了,咱找个亮儿再进去吧?”

“你有手电筒吗?”

“没有。”

“带煤油了么?”

“没带。”

“酒呢?”

“昨儿晚上都喝了。”

“那你废什么话!”短腿壮汉骂道,“你横不能点个树杈儿当亮儿吧?有那功夫,人早就跑没影儿了,进去搜!”

众人提了提气,把步枪抵在肩上,端起枪口,站成一排,蹚着荒草灌木,朝密林里缓步逼近。

短腿壮汉跟在后头,时不时吆喝两句,命令道:“别他妈站成一条线,给人当靶子呐?三人一组,错开站,互相盯着点儿盲区,队形要有纵深,一个个傻了吧唧的,平时都白练啦?”

众人听了,就渐渐变换了队形。

若说他们有章法,看起来却零零散散,总归是不太靠谱;若说毫无章法,彼此却又能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叛军大概就是这般成色了,终究是半吊子的水平。

密林深处,赵国砚和海潮山却不敢耽搁。

两人猛走了一袋烟的功夫,累得腿软不说,肩颈还被横生的树杈划出一条条血道,行色早已狼狈不堪。

赵国砚停下脚步,仰头看天,却只看见一片斑驳的深蓝,树叶都是黑的,看了一会儿,就渐渐觉得天旋地转。

他停下来,还能勉强歇一歇,待会儿继续赶路;海潮山一停,却当即“扑通”走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赵国砚环顾四周,实在没发现适合藏身的地方,便只好蹲下来,说:“再挺挺,换个地方再歇!”

海潮山摇了摇头,连手都抬不起来,喘了半晌儿,才说:“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说着,又笑了笑自嘲,“人不服老不行啊,真不行……”

赵国砚压根儿没听,蹲下身子,两眼紧紧盯着来时的方向,追兵的喧嚣声正在渐渐逼近。

他推了推海潮山,忙说:“来不及了,快走。”

海潮山靠在树干上,静了片刻,突然强行振作精神,抄起步枪,却没有站起来,而是说:“算了,你先走吧,我留下来给你打个掩护,他们没准找不到我。”

赵国砚一怔,回身看了看幽深的树林,竟有些晕头转向,苦道:“我往哪走啊?”

海潮山喘得厉害,只用下巴指了个方向,说:“朝着那棵老松树,一直往前走,下了坡,就是我上次打着野兔的地方,咱在那边生过火,去了就能看见,只不过来的时候,是面朝北边儿,从这边下去,是面朝西南,别转向了……”

愣愣地听完,赵国砚二话不说,立马叨住海潮山的手腕,旋即肩膀一斜,把脖子伸到海潮山腋下,双腿一紧,脚下蹬地,竟硬生生地把这奔五的壮汉给架了起来:

“要走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不管。”

海潮山神情一呆,倒不是被这话所感动,而是惊叹于此时此刻,赵国砚竟然还有这般蛮力可用。

好小子,真就生猛顽勇。

老猎户眼里不禁多了几分赞许,同时也更加感慨,岁月凶猛,韶华不再。

海潮山也没再矫情,听了这话,便斜倚在赵国砚身上,勉力又往前挪蹭了几步。

可是,身后的追兵似乎也跟着紧上来了。

两人有点心慌,这样走下去,注定跑不远,如今还是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

正想着,抬头就见两棵极其粗壮的桦树。

这两棵桦树大概已经活了千年,树干至少要两人才能环抱。

而且,两棵树的底部紧紧挨着,像深埋在地下的弹弓,似是同根,又似同源,说不清到底是一棵,还是两棵,只知道越是临近根部,就越是粗得吓人,许多根茎都已裸露出来,彼此纠缠着,上头又长满了寄生草,极其茂盛,仿佛自成一方世界。

“人呢,刚才明明有动静,你们看没看见?”

“我这边没有,二麻那边怎么样了?”

追兵的声音近在咫尺……

赵国砚没的选了,当下也不敢说话,只匆匆跟海潮山互换了眼神,旋即挪动脚步,朝那两棵桦树走去。

桦木质地坚硬,子弹轻易无法洞穿,何况是千年树龄,自然是一处绝佳的掩体。

两人走近,本打算绕到桦树后方,凭借两棵交叉的树干,架枪警戒,见势还击,不料刚刚经过两棵老树,猛觉得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叫唤,两人就立马顺势跌了下去。

“唰啦——”

赵国砚猛失重心,身子向后一仰,就觉得仿佛天倾地陷一般,周围顿时发出一连串儿的脆响。

缓过神来,竟发现半截儿身子已经埋进土里,仔细一看,又不是土,而是久经风干腐化的落叶,不知积攒了多少年,一碰就掉渣儿,而且不止有桦树叶,用手往屁股底下一摸,尖尖的,竟还铺了一层松针叶。

这才猛然醒悟,自身所在之处,绝非老天爷的造就。

回身一看,原来那两棵桦树后头,有一处陡坡,不知被什么野兽挖空了,留着猫冬。

两棵桦树仍在生长,但这巢穴大概已经荒废多年了,历经雨雪侵蚀,已经不太规整,谈不上是个洞,更像是个坑,人陷进去,半屈着腿,似卧非卧,落叶漫过胸口,脑袋正好藏在树根底下,要不是情况危急,现在就可以睡觉了。

“什么动静,都听见了吧?”

“有动静么,别咋咋呼呼的吓唬人啊!”

“放屁,我听得真真的,就在那边……也好像是那边。”

“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我过去看看,你俩搁后头掩护我,帮我盯着点两边的林子……”

黑暗中,有脚步声渐渐逼近,慢吞吞的,走得极为小心。

赵国砚和海潮山相视一眼,都不再动,只是默默地把枪抬到胸前,枪口朝天,向上翻着眼皮,紧紧盯着桦树周围的动静。

“二麻,你他妈快点行不行,咋的,怂了?”

“催鸡毛,好好帮你爹盯着两边儿,我要是出了岔子,你妈就成寡妇了。”

骂声就在头顶,赵国砚和海潮山静静躺着,屏住呼吸,如同两具尸体。

渐渐地,隐约就见旁边摸过来一道人影儿。

那人走得很慢,因此经过两棵桦树时,只稍稍滑了一下,就立马稳住了身形。

落叶的“噼啪”声引来同伴的警觉,左右不远处,同时传来一声质询:“喂,咋了,什么情况?”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

那人一边回应,一边屈膝走下陡坡。

他所在的地方,也有不少落叶,但没有坑,因此只将将没过小腿,走起路时,仿佛是在涉水。

“二麻,咋样儿了,看没看见人?”同伴又问。

那人端着枪,不耐烦地说:“别他妈催了,烦不烦,我这不正在找么,着什么急!”

说着,又往前蹚了几步,极其小心。

二麻——赵国砚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林子里太黑,那人只感到眼睛酸涩肿胀,都快瞪出血了,四下里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这时,不远处的同伴又说:“好大儿,不是我催你,是这山上的草窠里有长虫,我劝你小心点,别挨咬了。”

“啊?”那人急忙爬上陡坡,拼命甩了甩脚,“你刚才看见蛇了?”

“没看见!”同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更远处的短腿壮汉大喊:“他妈的,都把嘴给我闭上,我让你们搜人,不是让你们唠闲嗑来了,你们是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在哪,还是咋地?”

一听队长骂娘,三人就都不敢说话了,仍旧闷头搜寻,只是二麻却不敢再跳下陡坡,只敢倚在树边张望。

赵国砚一时丢了来人的方向,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脚步声就又渐渐响了起来,而且似乎是渐渐走远了。

两人却不敢放松,仍旧屏住呼吸,过了很久,见不再有其他动静,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因为闭气太久,眼下一松,胸膛就立马剧烈起伏,震动着枯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赵国砚听了一会儿,旋即轻轻转过头,跟海潮山对视一眼,正要开口时,头顶上却鬼似地传来一声轻唤。

那声音似笑非笑,不带喉音,只有气声,幽幽却道:“兄弟,原来你在这呐?”

动静不大,却如晴空炸雷。

赵国砚心里“咯噔”一声,吊眼一看,正要举起枪口时,却听那人又急切地说:

“别开枪,我后边全是人,你不要命啦?”

这话令人匪夷所思,有那么一瞬间,赵国砚和海潮山甚至误以为,来人是孙向阳和杨剌子三个,可听那声音,却又实在不像。

紧接着,就见头顶上两棵桦树的交叉处,忽然冒出一道圆圆的影子,竟是一颗光头。

赵国砚躺在树下的坑里,急忙举起马牌撸子,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瞄准来人的头颅。

沙沙的声响,立马引来叛军小队的询问,原来他们始终没有走远。

“二麻,怎么回事儿?”

那光头转了一下,急忙用步枪拨弄陡坡下的枯叶,激起唰啦唰啦的声响,又故作困惑地高声回道:“队长,没有啊,我都搁这蹲半天了,腿都快麻了。”

“闭嘴,在那老实蹲着,废什么话。”不远处传来短腿壮汉的轻声训斥,“他们有个人中枪了,不可能跑太远,肯定就在这附近,都别说话了,盯住自己的位置。”

没想到,叛军小队居然也相中了这两棵桦树,并以此作为伏击点。

更没想到的是,蹲守在这里的小队成员,竟然还是个叛徒。

二麻转过脑袋,用极小的声音问:“哎,兄弟,你们是不是官兵啊?”

赵国砚不敢说话,也不敢轻举妄动,更闹不明白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这样,我问你答,是就敲一下树干,不是就敲两下,不用太大声,我能感觉到。”二麻接着追问,“你们……”他神经兮兮的回了下头,“你们是不是来追剿乌营长的?”

赵国砚用枪口轻轻敲了三下树干。

二麻糊涂了,不满道:“不是,你这人咋不按套路走呢,三下是啥意思?”

说完,他似乎觉察到赵国砚和海潮山有些困惑,于是便低声宽慰道:“放心,他们不会在这守到天亮的,待会儿就得走了,还有正事儿要干呢,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要不这样,你们在这等我,后半夜的时候,我再过来,咋样儿?”

赵国砚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二麻有些急了,忽然表态道:“兄弟,我这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现在弃暗投明不算晚吧,能不能换一条命?”

赵国砚掂量了几下江连横和张效坤的关系,又掂量了几下自己在江连横面前说话的分量,终于暗暗敲了一下树干,给了肯定的答复。

二麻心中狂喜,连忙点头应承:“好好好,你放心,后半夜我有办法来找你们,在这等我,一定等我。”

说着又回了下身,接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再说了,你们别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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