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她回来了

　　屋外齐齐跪作几列的死尸不知何时已尽数退去，薄月悬之又悬的坠在墨空，幽幽月光倾泻而下，淌过整座雾竹山，密林，野丘，溪流，渐至可见某方山头的一座独屋显了出来，几束幽暗昏惑的烛光晕晕透出窗棂，薄月似怜似叹的又躲进云层里。

　　竹逍合掌结印，为竹榻上那满脸乌紫，已无几缕气息的女婴渡去妖力，一旁的妇人掩唇无声落泪，妇人身侧是面若柳絮，身如青竹的年轻男子。

　　看着女婴紧阖的双眼，露于襁褓外的小手方还调皮地刮过自己的掌心，男子面色又沉了几分。

　　一个时辰后，竹逍撤回手，朝那二人摇摇头，妇人终是忍不住，低低呜咽起来，竹无伤亦红了眼眶。

　　他抱过不哭也不闹，就这般安安静静阖眼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小竹心，忽想到什么，忙朝竹逍道：“老爹，我给你的那颗丹药可还在？”

　　竹逍不明所以，看着儿子脸上突然涌现的欣喜，疑道：“什么丹药？你前前后后拿过好几瓶丹药给我，你说的是哪一瓶？”

　　竹无伤都快给他老爹给憋得急死了，“就是几个月前，我给你的那颗保命用的丹药。”

　　竹逍眼敛微动，他一拍大腿，立马自掌中化出一个模样不显的小黑瓶，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竹无伤接过黑瓶，确认里面装着的是天兕神君给的那颗回生丹，忙找来碗和温水，将丹药捏碎兑成药汁，小心翼翼的喂小竹心喝下。

　　竹遥看着儿子一顿忙活，忙擦了擦眼泪，抱起女儿为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方便竹无伤将药汁喂女儿喝下，却又不至于被呛到。

　　竹遥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再次确认道：“无伤，这丹药真的可以救回心儿？”

　　竹无伤重重的点了点头：“天兕神君医术精湛，便是弥罗峰的那些仙医官都不及他半分，他既说这颗回生丹可以从鬼幽王手里抢人，那便一定有奇效，无心她不会有事的。”

　　竹无伤的这番话，教竹逍竹遥暂时放下心来，见竹遥又开始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竹逍忙抚着她的背轻哄。

　　竹无伤理解阿娘的喜极而泣，这种失而复得之感，便是他也忍不住酸了鼻子。

　　转头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妹子身上，看她吃了药，气息开始慢慢平稳，脸上的乌紫也很快退了下去，方长长呼出一口气。

　　然在看到竹无心脸上的赤黑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聚拢，中间的一些断点连接在一起，似组合成一串晦涩的文字，可又不大像，似字非字，到有些像符文。

　　气呼到一半便卡在了当口，他忙打断两个老人，指着竹无心脸上的黑斑惊疑道：“老爹，无心脸上的黑纹在动！”

　　……

　　天兕唤了朵祥云赶到雾竹山已是五日后，竹无伤正收拾好细软与父母拜别，方踏上云头，天兕便急急在草屋顶上停了下来。

　　竹无伤瞠目看着姗姗来迟的男子：“天兕神君？我正好要回虚庭峰，你可要与我一道？”

　　天兕跳下云头，整饬下微乱的衣袍，看着跑到近前的竹无伤，微怒道：“你小子那日走的也忒急了些，还没把你在妖界的去处道个明白，人就不见影了，教我在雾空山好一通寻找，方在一只小妖口中打听到你的住处。”

　　竹无伤一噎，原来是被耽搁了，他还道莫不是天兕神君忘了允他的承诺，却不想是自己造的孽果。

　　竹无伤满脸堆笑地把天兕迎进屋去，在自家老爹与阿娘的错愕注视下，殷勤备至地为天兕倒好茶水。

　　“是无伤思虑不周，教天兕神君走了这许多曲折路，无伤以此薄茶向您赔罪。”

　　“罢了，我也不是那般小器之人，你方才要回虚庭峰，令妹可是已经出世了？”

　　“是！”

　　天兕微一沉吟：“若你在妖界的事已经处理妥当，便随我一道回虚庭峰罢！”

　　竹无伤正要应是，斜里突插进来一道声音：“敢问尊者可是神界虚庭峰的天兕神君？”

　　天兕抬眼看向挺拔威峻的中年男子，拱手回礼：“正是！”

　　竹逍朝气势凌云的男子拱手深深一拜，面带恭敬色，道：“在下听闻天兕神君医术卓然，一手炼丹术更是出神入化，更兼有救济苍生的悲悯，故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神君成全！”

　　天兕挑眉，眼角余光逐一扫过竹无伤，一旁低眉顺耳，甚是温婉的妇人，收回视线，道：“无伤既已拜入虚庭峰门下，你又是他的生父，我便允你一个心愿也无不可。”

　　竹无伤立马皱起了眉头，侧身把他老爹拉至一旁，抬手止了竹逍下语，朝天兕躬身道：“父亲第一次见到神界尊者，难免激动，故而说了一些胡话，若是有冲撞神君之处，无伤愿代父受过。”

　　竹逍愣然在当场，他见天兕神君温润近人，念及女儿时好时坏的身体，才想着请天兕神君纡尊替无心医治一二，却不想他的无意为无伤有意招惹了祸端？

　　天兕抬手止了竹无伤欲言又止的话，神色淡淡道：“无妨，且听听你父亲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竹无伤垂首退到边上，面带担忧的看向竹逍，他知老爹所求是为了无心，可无心白瞳黑脸，出生便引来万千群尸，若天兕神君将她当作异象除之，又该如何是好？

　　竹逍亦觉自己冲动了，现下回过味来，后脊背都开始发凉了，虽说无伤已飞升成仙，可他们到底还是妖，是妖终归与神界不殊途，他怎会如此糊涂。

　　天兕捻着手里缺口的茶碗，看着屋内神色各异的三人，摇头轻笑道：“本神君虽算不上良善之人，却也不是滥杀无辜之辈，神界有神界的规矩，而虚庭峰亦有虚庭峰自己的规矩，纵然你们是妖，本神君也不会因着自己是神的身份，而对尔等动那不该有的杀念。

　　万物苍生皆有灵，本神君既已允诺你一个心愿，便决不会食言，你且想好要的是什么，所求的又是什么，一柱香的时间可足以？”

　　竹逍抬头看向朝自己拼命打眼色的儿子，再看看杵在一旁，面露担忧，手足无措的妻子，心念一横，道：

　　“求神君救在下女儿一命！”

　　天兕抬了抬眼：“哦，她有何疾？”

　　“请神君随在下来！”

　　天兕撩了撩衣袍，起身跟在竹逍身后进得里屋，简陋低矮的里间仅一张竹床，一个担衣的架子及掉色得厉害的衣柜。

　　竹床上躺着小小糯糯的一只婴孩。

　　婴孩睡得似极香，小嘴微张，间或泯唇砸巴两下，抖抖小身子复又睡过去，头歪朝一旁，露出白糯的左脸。

　　怕吵醒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竹无心，竹逍压低声音，道：“小女出生那日便险些折了去，幸得当初神君赐了小儿一颗丹药，这才将小女从鬼门关给拉回来，可近几日来，小女的脉搏仍旧时有时无，在下敢劳烦神君医治小女。”

　　天兕走上前，并指搭在竹无心的脖颈处，指尖捏起一缕玄力探入其周身，片刻后，天兕撤回手，自掌中化出一瓶丹药递与竹逍。

　　“此丹药共计十六枚，需每日采集云之颠的第一滴露华，待集齐九九八十一滴露华渡以此药，方可保她百年安虞，百年后，便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那神君，小女得的到底是何顽疾？”

　　“令媛元灵不全，好在没有溃散迹象，本神君能做的便都做了，不过有一句话却需得要你谨记，万不可行那以形补形之法，天地轮回，因果有法，有些术法往往弊大于利，不过万事万物，相生必有相克，令媛若得机缘，许是能活得长长久久也不定。”

　　竹逍对着天兕深深一拜，抬首已是涕泗横流，天兕微怔了下，便听得面前的中年男子道：

　　“多谢神君！如此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竹逍这礼，天兕是受得起的。

　　竹逍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只修了万年的竹妖，可天兕却不知捣腾过几个星移，又有救女之恩在前，这一拜着实合情合理得很。

　　天兕受了竹逍的礼，方单手扶起他道：“无妨，举手之劳而已，既你心愿已了，本神君便先行告辞了。”

　　适时，不大不小的哭声在这方逼仄的里屋响起。

　　竹逍忙俯身抱起哭得好不伤心的女儿，轻轻哄着，小竹心闭着眼哭得很是伤情，任竹逍如何轻哄，愣是哭得停不下来。

　　没了法子，竹逍抱着竹无心往外室走，经过天兕身旁时，歉意的颔了颔首，恰好将小竹心右脸上的赤黑斑纹展露无疑。

　　天兕淡眸不经意间瞥过，只一眼，顿时教他身形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竹无伤及时扶了他一把。

　　“神君？您没事吧？”

　　天兕抬手示意，呐呐的看着婴孩道：“我没事！”

　　竹逍忙把孩子交给竹遥，“无心方一睡醒便哭闹得厉害，许是饿了，你先喂她吃点母乳，我去熬碗糊糊过来。”

　　天兕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掀开帘子看着那一双白瞳，吃奶吃得正欢的婴孩突然轻笑出声，一滴清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竹无伤被天兕的这副模样唬了一跳，试探道：“神，神君？”

　　天兕看着因为久久吃不到一口奶，又开始瘪了嘴的婴孩，喃喃问道：“她是何时出生的？”

　　竹无伤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五日前。”

　　就是这近几日的事。

　　天兕继续问：“取名了吗？”

　　“取了，大名叫竹无心，小名叫小棉袄。”

　　“无心？为何取这个名字，无心便无情么？”

　　竹无伤自发的为天兕解释起来：“阿娘说我叫竹无伤，那妹妹就取名无心，无伤心，俗是俗了点，但寓意却是极好的。”

　　“是啊，只要她回来，一切便都是极好，十万年了，她终于舍得回来了。”

　　竹无伤疑道：“什么……她回来了，神君，是谁回来了？”

　　天兕擦擦眼角的泪，缓了呼吸道：“无谁，是你这妹子模样长得甚丑，简直丑哭了本神君！”

　　竹无伤：“……”那再丑也是我妹子，也是小棉袄。

　　躲过了春，躲过了夏，却没能躲过深秋与寒冬。

　　竹无心能蹒跚迈开步子已是七八年后，团团圆圆的小竹心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紧一根竹枝使劲地敲打着地面，“啪啪”脆响的声音，直引得小竹心发出咯咯咯的欢快笑声

　　不多时，屋内便传来妇人的轻唤：“小棉袄，快进屋吃饭了。”

　　竹无心一把扔开手里的竹枝，吧唧一下扑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妇人爬去。

　　竹遥见状，忙将手里的碗筷放下，抱起竹无心就往她屁股上打，边打边斥道：“不是说了以后不能在地上爬吗？阿娘教你的都忘了是不是，你要学着走路！”

　　竹无心紧紧拽着竹遥的衣襟，一脸的惨兮兮：“娘……娘……疼！”

　　竹逍方从后山回来就听到屋内传出女儿软软糯糯的声音，一颗心顿时柔得一塌糊涂，放下手里的柴禾，他净了手进屋，朝竹无心道：

　　“无心，猜猜今日爹爹又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竹无心耳朵竖得尖尖的，一听竹逍这话，挣扎着从竹遥身上窜到了竹逍身上，像只小皮猴般吊在她爹的脖子上。

　　一双白瞳睁得老大，小脸满是欣喜：“爹……”

　　竹逍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兔子，递到竹无心手边，笑着道：“摸摸看！”

　　竹无心依言覆上手去，柔软的触感传来，吓得她缩了缩手，眼见竹无心瘪嘴就要哭了。

　　竹逍握着女儿的手再度覆在兔子身上，那双充满不安的小手欲往回缩，竹逍轻哄道：“摸出来这是什么了吗？”

　　竹无心瘪着嘴摇头，模样委屈极了：“软的！”

　　竹逍引导着她摸上兔子的耳朵，短短的尾巴，直至她摸遍了兔子的全身。

　　竹逍耐心与她道：“这个呀，是兔子，这是它的耳朵，很长，这是它的尾巴，很短，这是它的眼睛，很红，无心可都记住了？”

　　竹无心一把抓紧手下的柔软皮毛，脸上的害怕已然消失，她坚定的点点头：“嗯，记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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