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沈钟离其人,说好听点就是出自书香门第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标配美男子一枚,说白了,那就是一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明屁武功都不会还要作死的书呆子一条。这段话就是当初苏磬芷救下他时在心里打的腹稿,如今走了这么一遭可算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这个名分,可谓是名不虚传假一赔十啊呵呵。
说来也可笑得很,命途多舛,人生如戏。她苏磬芷自诩天下第一,也便是典型的没事找事江湖第一菜鸟侠客,被大部队摒弃后也不屈不挠,不忘初心,多少干些匡扶正义的好事给自己积点阴德,比如某天救了哪个差点被人非礼的老婆婆顺便半推半就地去人家里蹭饭,再比如爬墙给小女孩摘窝瓜,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苏大侠遇上的事儿还真多,尤其是倒霉事,不然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破篓子让她捡。只能说好人当到某种程度,就真会以为自己是个好人,苏磬芷就是这样,行善行多了,就真以为自己是个无事不能的老道人。结果她老道人误打误撞遇上了沈书生,多年来积攒的道德就彻底沦丧了。
哭爹喊娘,没爹又没娘;哭天喊地,天不灵地也不应。沈钟离给她关上门的同时,她恍然发现,这座房子没有窗。
长话短说。那是五六年前的老账了。那时候沈钟离还是挺斯文儒雅的一个书生,这点用不着看,鼻子一闻满身墨汁味儿的准是他不错了。
他老人家念了六年书,那叫一个才思敏捷头脑发达,上了考场唰唰几笔,龙飞凤舞,满满两页墨纸就交上去了。话说当时沈钟离眉飞色舞自信满满,坚信以他的才思不是八斗之才也算半个仙人,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去等消息了。
好嘛,一觉醒来,等来的是一张真真切切的红榜——据老乡王阿婆说他老人家摸着红榜哭得涕泪纵横撕心裂肺,据他爹说他娘死了他都没这般哭过。
哭了半天,穿上红袍,恭恭敬敬地要去接旨谢恩了,然后接旨不到半柱香时间,他就万分光彩地昏死过去了。
那红榜上赫然一排大字,简明扼要,道:“尔犯大忌,触怒龙颜,罪该当诛。”于是乎他老人家被扒了红袍,一担子给担进龙王庙了。
他老爹沈立忠虽是个芝麻官,却也算个明眼人,得知此事后立马往牢里塞金子银子,忙得马不停蹄,说是绞尽脑汁也要把儿子给弄出来,结果忙活了三天三夜,最终给他儿子送来了一蛊毒酒,自己则上吊自缢了。
沈钟离当即就想一脑瓜子直接磕铁栅栏上完事……他当然舍不得自己的脑瓜子,毕竟里边装了满腹经纶滔滔不绝滚滚而出,于是他在狱中提笔写下一封信,派人给送了出去……
其间几经波折坎坷重重,至于那封信是怎样落到苏大侠手里的,没人说得清楚,总之苏大侠的倒霉人生就从这里开始了。
她几番思量,最终觉得这是天意,于是屁颠屁颠跑去喝了个大醉给自己壮胆,然后连夜驱马奔往死牢。
她自然没有如意,半路上被守门的军官拦截,发现她酒驾,要将她押进正共司审问。苏磬芷喝了酒撞了胆,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怕,况且那俩分明是在瞎扯淡,于是她恶狠狠地将那几个官吏数落了一通,骂他们是贪恋美色胡作非为,又往其头上扣了顶口出谰言的帽子,硬是将局面给掰了回来,随后自以为特别牛叉地扬长而去。
自古祸福不知所从,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从来名不虚传。当苏磬芷被连带着扔进死牢后,她的内心瞬间降到了冰点。
那几个心思缜密诡计多端不怀好意的小吏义正词严地将此事添油加醋了一番,最终上报给了真龙天子。天子听罢心生恻隐,觉着这几位披星戴月着实不易,觉着那女子勾三搭四没脸没皮,便顺理成章地将苏磬芷伸张正义救人一事曲解为芳心暗许,索性当个好人,成全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了。
这时候她再说伸张正义四个字,迎接她的就是抽嘴皮子。于是她只好乖乖闭嘴,毕竟寄人篱下了嘛,还有什么说话的资本。
她不说话,就成日死死盯着沈钟离,盯得他肾虚。
再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有人把她给放出来了。起初她还不愿出来,说宁作牢中人,不当牢外鬼,结果硬是被那小吏一屁股踢了出去。
不多时,沈钟离也出来了。他出来时,还一脸娇嗔地感谢她的大恩大德,硬是要娶她为妻作为补偿。
苏磬芷心想,我只是个打酱油的。
自然这妻是没娶成,不过从此沈钟离就将苏磬芷视为救命恩人,她说什么他都不敢违拗,以至于那些摸藤摘瓜的事儿都让他给包了,她苏磬芷于是乎沦落成半个无业游民,整日坐在井边数芝麻,感叹人生的空虚与寂寥。
不过后来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清清淡淡,也没啥不好。
说到底还是那个衣冠禽兽沈钟离,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长得一副斯文样,不一门心思地念念圣贤书,非得玩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把戏,日日流连于那些个楚馆秦楼,作出一副冰清玉洁的白莲花形象来,每回拒绝的理由还是同一个:我已思慕苏大侠多年……啊呸呸呸!回想起那段受人白眼遭人非议的日子,可真是风光无限此地无银啊。
如今这人又回来了,真不知是福是祸。
“磬芷,你的伤我替你治好了,你放心,没有大毛病,那铃兰之毒不过是我恐吓那些人的把戏。实在对不住啊,不曾经你准许便利用你,往后再也不会了。”
苏磬芷收回遥远的思绪,一转头看见沈钟离含笑的明眸,略带歉意的温声细语,在她耳边拂过,挠得她心里直犯牢骚。
嗯,是挺对不住的,你不仅恐吓到了别人,也恐吓到了我。苏磬芷在心里暗想。
她的眸光淡淡扫过他身上的大片血渍,偏头问道,“钟离,你可有想过,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
沈钟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释然一笑:“怎么,苏大侠向来坦荡豪迈,如今也会问出这等不着边的话。我和你说白了,今日我来救你,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还你当年一个人情,那时我心高气傲,跅弢不羁,从未在乎过旁人的感受,给你惹了诸多麻烦,实在是愧疚。如今只是尽我所能罢了。”
尽你所能?是尽你所能给我拖后腿吧。
苏磬芷笑得深沉,“可是最终是我救了你。”
沈钟离被她一句话给堵得哑口无言,愣了一会儿。苏磬芷明朗的声音钻进他耳中,字字清晰。她说,“其实你不欠我的,当年救了你的不是我,你也没必要太当回事儿。”
“可你还是来了。”纵然没能做到,可是有那份魄力,便已然胜过一切。
至于那些所谓人情,不过都是心里的遗憾,而所谓遗憾——所有遗憾都是不尽人意的过去,如果没法弥补,那便试着忘记。
“是啊,我怀着匡强扶弱的心思来了,干的却不是拔刀相助的事情。甚至还险些一尸两命。我爱逞强,凡事都觉得我可以做,纵然办不到我也可以一试,只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我多多少少也看明白了,如今这乱世,弱者的逞能不过是自寻死路。就像今天,若不是你来救我,我也许真的要死给他们看,也许成为他们的利用品,卷入那些所谓的是非之中,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苏磬芷从未想过涉足,我没能力,也没胆识。”
“可你在他们眼里有利用价值。”沈钟离端详着她,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然,“不过想来也是。这世道冗杂,万物浮沉,那中间许多是非,谁又能说清道明。
有些事情,别人不愿做,你却愿意独行,也不一定是好。试想,那若是恶事,便是要受人人眼,遭人怨愤,闹不好株连九族的。世人所以为的好,也不过是祖祖辈辈袭传下来,人们心里想,口中念罢了,真正能判,愿判的,又有几人?凡是念过书的儒生子弟,哪个口中说不出些世俗伦理来,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只想着,生而为人,无需什么大作为,量力而行便是;生而处事,无需抢占先机,适时而行便好。这些若是能办到,那已是完全其美,死而无憾了。”
“也罢,你自有你的道理我又能如何劝阻。只是人活着,何其不易呀,总该好好过日子,在不负众望之前,也当想想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沈钟离凝视着她上扬的唇角,眉头紧锁,“你这些天,经历了些什么?说起话来,竟比我还言之有理?”
苏磬芷望着他,眸光一滞。
说起经历……她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无意闯入密林,那些直击要害的利箭,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
她想起自己背着他步履维艰,一步步挪出林子,一群人突如其来的追踪,似是在寻找什么隐秘的线索……凡此种种联系起来,一切仿佛又明朗了几分,那群人为何千方百计地羁押她,又为何千方百计地保她性命。她似乎想明白了些,从她起初误闯密林的那一刻起,这场阴谋就注定同她脱不了干系。
“你……为何来救我?”她几乎脱口而出。
“……你这些年行踪诡秘,我早该知道,纵然我于你有着天大的恩情,你也不可能第一时间知晓我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更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救我。你,你在骗我,从我们逃出来的那一刻起……沈钟离……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苏磬芷望着他,眸中填满了深不可测的猜忌。
沈钟离明白,此刻说再多都是自欺欺人。是,他从头到尾都在自欺欺人。
他垂着眼,指腹一遍遍划过衣褶。半晌,他抬眸看她,深吸一口气,道,“不是我想隐瞒什么,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隐瞒。”他酝酿了一会儿,“磬芷,我的确受人所托,但我违背了他们的嘱托,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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