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淫僧与小符师（下）
赵大官人出门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细细研了墨，把一张宣纸裁成符箓大小，拉过椅子坐在桌前，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提起笔。
赵沅湘知道，这一笔下去，自己就算是半只脚踏进修行界了，所以格外郑重。
正要下笔，赵大秀才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想好要画个什么符——玄幽道人那天晚上足足画了三百多种符咒给他看，赵沅湘记住的也有六七十种。
人生中第一张符箓，要画哪一种呢？
赵大官人首先排除了那些八种基本符咒衍生而来的奇门符咒——相比基本符咒，奇门符咒不仅种类繁多、画法复杂，更难以运笔，显然不适合入门绘制。
范围缩小到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这八种基本符箓中。赵沅湘沉思片刻，又排除了伤、死、惊三个凶门符箓——他赵大秀才一介良民，也不打算用符箓打架伤人，这伤、死、惊对他来说根本无甚用处，说不好还要不小心闹上命案。
如今初到京城，前途未卜，可也正是金鳞离水、一朝化龙的命运转折点。赵沅湘最终决定讨个彩头，画一张吉利的“开”符。
八门符箓中，“开”对应乾卦，乃是开、休、生三吉门之首，象征万物起始，正所谓“开门大吉”。这“开”符的功效，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增强某人包括体质、智谋、速度等各方面的能力，若使用得当，功效无穷。更何况赵大官人的第一张符咒，选用“开门大吉”，更为合适。
考虑已定，赵沅湘提笔掭饱了墨，稍一沉吟，照着记忆中“开”符的样子就朝纸上画了下去。
第一笔顺顺当当，正和平日里提笔写字别无二致。可赵沅湘第二笔甫一落笔，突然就头脑发虚、冷汗直冒、浑身颤抖，只得咬紧牙关，靠着数十载练就的写字功夫，费了莫大毅力才好不容易稳住手臂，没有把这一笔画歪。
赵沅湘这才体会到了绘制符箓的难处——本来寻常的提笔写字，一旦所画纹路符合符文形状，就诡异地变得艰难无比，仿佛上天冥冥之中监视着你，刻意不想让你画成符箓。
“开”符一共四笔，这才第二笔，就已经如此困难，下面两笔又会如何？
赵大官人心中惊惧，但他指望着靠卖符箓吃饭，怎么能打退堂鼓？他拿起水瓢，咕嘟嘟灌了几口凉水，脑子稍微清明，便拿起笔，往纸上继续画去。
第三笔一开始，和第二笔的感觉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加强烈；但第三笔画到一半，这感觉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仿佛来自虚空之中的大恐怖——赵沅湘只觉头顶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在逼视自己，可他又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回头看看那双眼睛是何模样。
随着这双眼睛出现，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似乎有人在黑暗之中喃喃低语，又似乎有人隐身于黑暗，时刻准备破影而出、杀他而后快。
若有修行人在场，一定会指出，赵沅湘所感受到的正是所谓“天眼”的注视。
修行乃是逆天而行，每一个修行人都将暴露在上天的视线之中——上天正是通过“天眼”的威逼，恐吓凡人不得违逆天道！
赵大官人卵都不懂，但画符赚钱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硬着头皮就当那双眼睛不存在，颤颤巍巍地画完了第三笔，更是一阵头晕脑胀。赵沅湘知道现在自己手中的力道还在，必须一鼓作气，再不敢耽搁，把水瓢中剩下的凉水往头上一浇，大吼一声，提笔就把第四笔画了下来。
赵沅湘破釜沉舟，这第四笔画得极快，结果还没来得及感到之前的威压，就已经“刷”地把这一笔画完了。
他一个修行界的门外汉，哪里知道，第一次运功，正是困扰无数入门者的、凡人走入修行界的门槛。各门各派的修行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靠着贪财之心，如此轻易地就把它跨了过去
赵大官人松了口气，心中庆幸。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待低头观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就突然头脑发胀，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他手中的墨笔“啪嗒”一声掉落地面，滚了几圈，在青石砖上留下一道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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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赵沅湘悠悠醒转，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隔着眼皮，他感到外面天已大亮，恐怕起码已经一夜过去了。赵大官人睁开眼睛，被光线晃得一惊，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伸手摸摸，身下触手所及是平坦的棉布，想是有人把他搬到了床上。
缓了一会，赵沅湘这才从床上坐起身来，睁开双眼，紧接着便是一愣——他正躺在自己厢房的床上没错，天色已经大亮也没错，可错就错在这屋里有个不应该在的人——
渡航方丈正站在屋中，仔细端详着桌上赵沅湘所画的那张“开”符。
听见赵沅湘起床，渡航转过身来，嘿嘿笑道：“小子，你可醒了。”
“谢大师关怀。”赵沅湘彬彬有礼。
“客气个屁。”
一番礼貌送给渡航这老淫僧，纯属喂了狗。赵沅湘一边心中暗骂，一边下床穿好鞋。
“想不到你小子还会画符箓。第一次画吧？”渡航拎起桌上那张开符抖了抖，宣纸一阵哗哗作响，“画得还不错，有点他娘的天赋！”
“刚刚学会，昨晚试试。”赵沅湘嘟囔道，“我睡了一夜？”
“正是！”渡航随手把赵沅湘辛辛苦苦画好的符箓往桌上一扔，“昨晚老子正在打坐，突然感觉到西北有天眼出现，想来是有人正在步入修行境界，便过来看上一眼，想不到是你这个小白脸。”
小白脸吃你家米了？赵沅湘心中不忿，哼了一声。
“老子看你精力透支、昏倒在地，便把你拎到了床上。”渡航拿大粗手指戳了戳赵沅湘，“凡人刚踏进修行门槛，容易走火入魔，老子还特意在这里守候一宿，为你护法！”
“多谢大师。”赵沅湘还能说什么？
“客气个屁！”渡航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赵沅湘背心，把这个羸弱书生打了一个趔趄，“不过你要是有空，帮老子一个忙怎么样？”
“什么忙？”赵大官人警惕地审视着渡航——跟这个秃驴有关的，绝对没什么好事。
“这两天有许多大官来寺里朝拜，我们又要准备无遮大会，人手不大够用。”渡航嘿嘿一笑，脸上表情像极了奸商，“老子知道你学问好，去大殿里坐着，当一回解签师，替香客们解签赚点银子，怎么样？”
天下佛寺道观，往往有“抽签”的活动。香客从筒中抽签，签上大多写有晦涩难懂的签文，故意叫抽签者不得索解。于是寺庙道观又设置了“解签师”，收香客一点银子，替香客解读签文的真正含义——说白了，就是胡说八道骗香客钱的。
这解签的行当倒也适合赵沅湘，但他怎么看渡航怎么不顺眼，当下一口回绝：“我又不是和尚，就算解签，也没人相信啊。”
“不是和尚无所谓，”渡航奸笑道，“老子给你找一身道袍，粘点假胡子，你装成道士解签就好。”
“道士在佛寺解签？这是哪门子荒唐事情？”
“那群傻瓜香客才分不清和尚道士呢，只要看起来像是个高人就信。”渡航方丈义正辞严，“佛道共荣嘛。”
赵沅湘沉吟良久，最终勉勉强强，一脸为难地道：“那我便帮大师个忙，当一次解签的道士罢。不过先说好，我要报酬。”
“什么报酬？”
“请我去逛红花巷。”赵大官人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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