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离别
“姑娘,姑娘?”远处缥缈的声音逐渐趋于真实,直至在耳边清晰的响起,衣熠才缓缓睁开双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褐色小帐,紧接着便是青枢一脸担忧的神色:“姑娘,您可算醒过来了。”
“青枢?”衣熠张了张口,嗓子干涩的发痒,勉强吐出两个字后便止不住的咳起来。
“姑娘别急,先饮口茶润润嗓。”
青璇赶紧捧了盏温茶递上,衣熠便被青枢半扶着坐起身来,就着青璇的手饮了半盏。
“我这是怎么了?”衣熠饮过茶后好了些,嗓子虽仍是带有沙哑,但却不似之前那般干涩发痒了。
“姑娘之前在茶肆晕倒,现已有三日了,若不是时公子带我们找到这处空置的民宅安顿,又请来大夫为姑娘医治,婢子们真是不知该怎么办好了。”青枢边抚着衣熠的后背给她顺气,边回答道。
“我晕倒了三日?”
“是啊姑娘,婢子们也就是转眼收拾下马车的功夫,姑娘便已晕倒在地了。就连跟在您身边的玉衡,也差点哭晕过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就在昨日她也才刚刚醒来。”青璇皱眉埋怨道。
“玉衡?......是了,我记得那时有个老丈,他提到了父皇和阿姊,对了!父皇......阿姊......”
衣熠突然想到了在她晕倒前的记忆,眼泪一粒粒从衣熠的眼眶里掉落,很快,便在被褥上滩成一片水渍,那深深浅浅的颜色似在嘲笑似在悲戚。
泪眼朦胧间,那深浅的水渍似乎变成了一个个水做的小人,围在她身边大声嘲弄道:“你不是自诩饱读诗书懂得文韬武略吗?你不是自负聪慧过人一切尽在掌握吗?你不是自信能取得妙计得以力挽狂澜吗?可如今呢?你皇祖母生死不知;你父皇以身殉国;你阿姊竟受这等奇耻大辱!你还抱着解救众生的幻想?哈哈,迟了迟了!”
它们的声音雌雄难辨,刚开始只是一人的声音,到最后似乎变成了千千万万人的声音。他们明明在笑着,但笑声里却有着浓浓的愤怒和指责,声声泣血,句句诛心。
“不,不是的,不是的!”衣熠被笑声震得发抖,她拼命的堵住双耳,想要抵挡这漫天遍地的声音,可无论怎样去躲去挡都是徒劳的。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青枢被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吓到了,伸手扶住她颤抖的娇躯,焦急地说道:“您别吓我啊,姑娘!”
“青枢,青枢!”衣熠在床上翻腾了会,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反手去摸青枢。
“婢子在。姑娘,婢子在这。”青枢顺从的将自己的手递到衣熠的掌心,忧心的望着她。
“去,你快去把迟哥哥叫过来。快去!”衣熠双目涣散,一双乌黑的瞳仁盯住青枢的眼,似在看着她又似透过她在看着什么人,眼中那股死寂的绝望让从小伴着她长大的青枢蓦然打了个抖。
“是是是,姑娘别急,婢子这便去。”青枢顾不得去深思衣熠的反常,疾步走出房门。
最后那声嘶喊让衣熠再次咳起来,她狠狠拍打着胸口,只想将这沉重的浊气给捶打出去,可她越捶咳得越厉害,只咳得眼角迸出泪来。
侍立于房内的婢子们噤若寒蝉,看到衣熠的胡作非为,即是心疼着急又是畏惧难熬,迟迟裹足不前,幸好青枢及时带着迟尉走进了室内,让她们在门外看守,这才让大家舒了口气。
“姑娘。”迟尉走到内室,躬身行礼道。
“咳咳......迟哥哥!”衣熠顾不得嗓间的干痒,边强行压制,边断断续续的说道:“你现在就去查、我阿姊、她现在身在何处。”
“太......太女殿下?”迟尉迟疑道。
迟尉的迟疑让正处于敏感的衣熠察觉到不对,她抬眼去看迟尉,可迟尉却连连避开她的视线,衣熠心内起疑,便追问道:“怎么?你、有事瞒我?”
“小人不敢。”迟尉却心虚的低下头去,只肯露出个头顶面对衣熠。
“你抬起头来!”衣熠用力眨去睫毛上沾染的泪滴,好让自己的视线更清晰些,以便仔细分辨迟尉话中的真伪,可疲惫的身体却让她摇摇欲坠,有心无力,她只能用纤弱的手臂支撑着床沿,好让自己不至于摔倒下去,也能让她离迟尉更近一些。
迟尉在衣熠严厉的口吻中听到了一丝乞求,他心内不忍,疚痛万分,也只能慢慢将头抬起来,可眼神却依旧躲避着她的视线。
“你看着我。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迟尉被逼无法,也只能抬眼去看衣熠。
面前的小人儿瘦削单薄,面容憔悴,只看她如今的境况,完全认不出她便是曾经那个骄傲明媚,聪慧睿智,受尽尊崇的懿敏公主殿下了。
她正看着他,那双因泪水的清洗而格外明亮的双眸里印着自己的身影,而更明亮的,是她眼睛里那抹更加明显的情绪,明显的让人格外心疼。
那种情绪,人们称它为——信任。
她也才仅仅十四岁啊。
“公主......”
迟尉嘴张了又张,半晌却只吐出这两个字。
话刚吐出口,他的头便似有千金重般,无力的垂了下去。
“你......是知道的?”衣熠木愣愣的看着面前挺直的少年,吐出话虽是疑问,却语含肯定:“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对吗?”
迟尉虎目含泪,猛然抬起头来,终于不再闪避衣熠绝望的目光。
“是。我早就得知了消息,但我......”
“没有跟我说。”衣熠平静的接过话,泪水却不自觉的流淌下来:“你怕我做出什么傻事,就瞒着我。”
迟尉沉默不语。
“迟哥哥,迟哥哥!你为何要这样做?”衣熠撑在床沿处的双手缓缓收紧,锋利的指甲尖刺破了她的掌心,一丝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就躺下来,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痛:“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为何欺瞒我的人偏偏是你!”
她拽过被面上的软枕用力地扔向了迟尉,悲恸道:“你自小便和我阿姊一齐长大,是她的青梅竹马啊!是父皇已定的太夫啊!你怎可在得知父皇殉国阿姊被俘后还无动于衷呢?可是见我大黎国亡,已无国君后便心存反意吗?你是否忘了迟家满门忠烈葬于谁手了吗?你的忠义呢?你的孝悌呢!”
“公主!”迟尉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这一砸,跪下双膝悲声道:“我没有忘!迟家儿郎此生都是忠于大黎的!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而公主所说的国仇家恨,迟尉终生不忘!我愿在此立誓,终我此生必报此仇,否则五雷轰顶再不为人!”
“报仇?哈哈哈哈!”衣熠听到迟尉的话,蓦地大笑起来:“迟哥哥,你可知?黎国亡了!父皇没了!阿姊被折辱之事亦是天下皆知!我们什么筹码都没了!怎么报仇?找谁报仇?”
“衣熠!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迟尉打断几欲癫狂的衣熠。
直到她逐渐恢复冷静后才继续说道:“当日我听说煜儿被擒后,就像你一样,几欲成魔,想立刻掉头回到余安,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但当我冷静下来后,我便知道,我不能回去。
因为我的身后还有你!有着最后的希望!若是因为我的自私而让你身陷险境,那不止我自己,连我父兄、你阿姊都不会原谅我!”
迟尉说到这,又目露坚定:“只要大黎皇室一息尚存,那便不算灭亡!如此一来,我更不能抛下我的职责,所以,不管余安那边出了什么事,我都不能去管!我的任务便是护住你!
至于煜儿那边,我也只能等时机!待我们救出煜儿,我们便能重建大黎!这样我的父兄便没有枉送性命,惠文帝若泉下有知亦能含笑九泉了!”
衣熠听了迟尉的解释后,心内有如掀起惊涛骇浪,她细细品味迟尉的话,双目逐渐露出坚定的神色。
“你可知阿姊现在在哪?”
“我早已探得消息,煜儿等人是在五日前被宁国虎威候囚禁,城破后便被他带往宁国复命,不出半月便会抵达此处,期间我等只需在此静候,伺机救出煜儿。”迟尉抹了一把涕泪纵横的脸,平复了下心情后说道。
“还需这么久?”
“是,而且我们可用之人不多,也需休养生息,所以……”
“迟哥哥......”衣熠知道迟尉心内的痛苦并不比自己的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陪着他一起沉默下来。
“姑娘。”这时,青枢未经通秉便走进门来,顾不得屋内异样的气氛,拾起地上的软枕,对着衣熠使眼色:“时公子来看望您了。”
“那,你快将时公子请进来吧。”衣熠急忙擦干脸上的泪痕,大略收拾一番,放下了幔帐。
迟尉知道此时并不是再谈下去的好时机,待时诺进门后,便随着青枢一同退出了房门。
“姑娘可好些了?”还未看到人影,少年清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并无大碍,倒让公子担忧了。”衣熠压低了声音,尽量隐藏住声音里的喑哑。
“姑娘无事便好。”少年迟疑了下,又有些担忧道:“刚才隐约听到姑娘房中传出哭声,鄙人不放心,便来看看,并无他事。”
“应是青枢她们看我清醒过来,喜极而泣,多谢公子挂念。”衣熠找了个借口,客气道。
“原来如此。”少年略松了口气,恢复了欢笑:“之前请来的大夫说,姑娘是太过疲累又忧思过重从而引发身心交瘁,这才会突然晕倒,只需好好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
“公子宅心仁厚,多次解救我等的性命,小女子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衣熠真心实意的感叹道。
“无妨无妨”,少年连连摆手,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些都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话未说完,少年的耳根又慢慢红了起来。
“哎呀,少爷!说了半天怎么也没说到正事上去!外面的车队可是不等人啊!”站在门口观望的小书童替自家少爷着急,这温吞吞的性子可真叫人着急。
“公子,这便要走了?”小书童突然的插话,让衣熠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少年明显顿了一下,好一会才传来他的声音,只是语气中却有着低落:“适才家母传来书信,叫我快些赶回。”
“这......这样,那公子是该早些归家了。”
“说的是。”少年喃喃了句什么,突然又恢复了之前的爽朗:“相识即是有缘,鄙人时诺,居于漳州时府。虽然家族无甚权势,但若姑娘日后有了什么难处,大可来时府寻我,鄙人自当竭力相帮!。”
“公子,再耽搁下去真要来不及了!”小书童的声音有些跳脚,似是急不可耐了。
“行了,行了,这便走吧!”少年安抚了下门外的小书童,又对着衣熠的床帐处说:“姑娘,鄙人这便告辞了。”
还未等衣熠说出什么话来,少年的便已迈出了房门。
衣熠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心里竟涌起丝丝不舍来。
时公子,此一别,天高地远,若是有缘,我们定能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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