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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光道:“谢谢你的夸奖,但我看来,你的操纵也非常冒险。我们分别不过数月,你迅速从平地起踞高位,想必一定为徐王的伐周大计做过特殊的贡献吧?这样突如其来地得宠,不会招致强烈的嫉妒么?再不脱身,恐有性命之虞。”

  “说到贡献,没有啥了不起的。”貔貅比个手势,“我只是帮徐王向一些傻瓜耍了个从前在村中巫师那里学来的把戏。我事先把一副刻了字的朱漆彤弓埋在河渠下,再领着人去挖,理所当然地就挖出了上天授命于徐的象征,顿时就成了被无比重视的彤弓使者。”

  “哦。”上光作恍然大悟状,“这倒是个屡试不鲜的办法。”

  貔貅眯缝着眼:“那当然。哪一代的所谓明主昏君不用这个法子来给自己增光添彩呢?”

  临风见他们两个仿佛在互相欣赏,又仿佛互相挖苦,忍不住插嘴:“放还是不放,都抓紧时间吧,离中午近了,无忧会过来送饭。”

  貔貅瞧瞧她:“公主说得对。”

  他打开门:“你们去吧,别担心条件,我放你们的代价,有人会代你们付的。……从这条廊道直到尽头,有马车在等你们。上了车,你们很快能出胡国境,至于你们的侍从,会在那里等你们的。趁着会盟的混乱,逃出樊笼吧。”

  上光认真地打量他一番,拉起临风:“走。”

  两人刚出房门,陡地迎头撞上一起来送饭的无忧和了忧。

  了忧骇然地捂着口,一双秀目瞪得老大。

  无忧反而很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只要他一声呼喊……

  上光感觉到和临风相握的掌心有汗浸出,不知是他的还是临风的。

  无忧垂下眼睫。

  他注意到貔貅出现在上光、临风的身后。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站着,像在专心地思考。

  而貔貅则冷冷地抱着臂,褐色瞳仁透出金属的亮。

  空气变得如匍匐着的猛兽身上的毫毛那样敏感,稍微一点小小的流动,都要掀起血雨腥风。

  处在这两人前后夹立的中心,上光于瞬间兀地品到一丝柴薪燃烧的味道。

  僵持之际,了忧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无忧在这一声之后,猛地转身,提着盒子赌气似地飞快走开。

  了忧呆了呆,追赶而去。

  一场危机突如其来地降临,同样突如其来地解除了……

  “但愿再见无期!”貔貅推了上光一把,短促地说。

  另一边的行馆。

  无畏一本正经地坐在父亲旁边,眼角的余光一遍遍地掠过哥哥无忧的空位。

  他居然缺席会盟,还缺席了目前这场父亲最为重视的与楚国嗣君的会面。看来,他果真在自暴自弃了……

  心花一朵朵地在这位少年王子的胸腔内开放。

  “无畏,无畏!”父亲的唤声将他从美妙的幻想中惊醒,“楚世子问你话呢,快些回答,你不要失礼。”

  无畏尴尬地笑了一下,奇怪父亲的语气里干嘛要搀杂着那么多明显的谄媚。楚国是幅员广阔,实力较强,可父亲不是刚刚才成为了淮水三十六国共推的盟主吗?而且从名分上讲,他是“王子”,一介“世子”的问话,他凭什么要像忠心的仆从一样生怕回答得不及时呢?

  楚世子大度地道:“哎,徐王言重啦,我看王子小小年纪就气宇轩昂,未来不可限量呀。我也有个不成器的小儿,特地携他来和王子见上一见。”

  他话音一落,外间进来个梳着总角,精神奕奕的小男孩,穿一袭漂亮的白色纹赤鸟礼服,佩着一把小玉剑,停在门槛外地看着他们。

  楚世子招手:“熊渠我儿。”

  小男孩先施了一礼,拎一拎袍角,神色庄重、举止从容地到了徐王和无畏面前,跪倒再度行礼:“熊渠拜见徐王、王子!”

  语调不卑不亢,声音煞是洪亮清脆。

  徐王与无畏都吃了一惊,暗赞他的幼龄老成,一齐来搀。

  “贵公子今年……?”徐王左看右看,终于憋不下去,问道。

  “回徐王,熊渠今年九岁!”熊渠看穿他的疑思,不等他问完就公布答案。

  徐王拊掌:“……真神童也!我没见过这么聪慧的孩子!”

  听了这句,无畏莫名其妙地对熊渠油然生起妒意,面色不知不觉冷了许多。

  熊渠亦不主动亲近,只挺直腰板在他右侧坐下,泥塑木雕样。

  双方大人寒暄了半日,徐王领着儿子要告辞离去。

  “徐王恕熊渠多言!”熊渠冷不防开口,“徐王的太子,熊渠尚无缘拜见!”

  徐王回头,这问题正触到他的软肋,有些想发火,却遇见熊渠炯炯的双眸,没来由软了几分:“他……呃,他……”

  “他不舒服。”无畏接过话头,“不幸染了风寒,卧床休息。”

  “啊?”熊渠摆出一脸惊惶,“可容熊渠探望?”

  无畏咬牙道:“不敢劳动尊驾。兄长他喜静,因此正闭在自己房内休养中。”

  说完,父子两个匆匆走掉。

  待他们身影消失,楚世子爱昵地抚摩着熊渠的头顶:“好儿子,你看他们气运如何?”

  “劣。”熊渠答道。

  楚世子抱起他:“说说看,如何劣法?”

  “外则媚强,内则偏宠,差极,差极。”熊渠大人一般长长地叹口气。

  楚世子揽他在怀:“那么我楚人与他们相比呢?”

  “天壤之别。”熊渠简洁道。

  “我的好儿子嘞!”楚世子像举起件稀世珍宝般举他过头顶,“我的宝贝,你就借助着他们,甚至是我,努力地往上爬吧!你可是托了吉祥的梦兆而诞生,要飞在九重天外的彩凤凰啊!”

  熊渠在他逗弄之下,总算如同普通孩童似地咯咯乐起来。

  可没过多久,他恢复严肃的口吻,说:“父亲,您放出的小雀儿来啦!”

  楚世子闻言停住,一扭头:“是你?”

  “……所以,请大人勿嫌礼物薄少,笑纳,哈哈,笑纳。”陌生的脸,耀眼的黄金,貔貅支着下巴,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人表演。

  来人从穿着看显然是个等级不太低的官宦。

  貔貅静待他说完,微笑着抓起一把碎金,抛向半空,满屋立刻哗啦啦地下起一阵金雨。

  “美!”貔貅拍下桌子,“这个礼物我喜欢!”

  来人刚刚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撒金子,这时缓过神,附和道:“那是!那是!大人喜欢就好,嘿嘿。”

  貔貅向后一仰,躺在席台上,摊成个“大”字,好半天忧郁地道:“可你是谁呀?为何要给我送来这些金子?”

  “小臣……”来人四下里觑了觑,凑将上来,“小臣是楚世子的使者……”

  貔貅闭上眼:“嗯。”

  “楚世子十分倾慕大人的才干,这些金子就是代表楚世子对大人的欣赏。”来人接着说。

  貔貅翻个身,给他个后背,懒洋洋地道:“呀,那真是抬举我了,但我不认识楚世子。”

  来人坐到他榻边,大惊小怪地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乃是个恍若明珠,即便投在污泥内也闪耀光芒的人物呀。”

  貔貅要睡着了似的:“……有人要把明珠从污泥里捡起来么?”

  “世子说了。”来人轻声道,“珍贵的宝贝都有灵性,强求不得。因此要是那明珠有一天肯弃污泥,入锦盒,那当然是欢迎的。”

  貔貅默然。

  “你走吧,我刚招惹了一桩灭顶祸患,你快带着你的金子走吧。”他等了一等说,“告诉楚世子,这福,我享受不起了。”

  来人不急不忙:“大人,世子亦有吩咐,金子这个东西,不只象征财物,有时候,也是个护身符……”

  貔貅望着堆积的金子出神。

  “哐!”掩着的门被一脚踹开,王子无畏满面怒气地堵住门口。

  “你这狡猾的狐狸,逃得出我猎人的网吗?!”无畏过来,一把揪起卧着的貔貅,“你把关在西边房舍的囚徒放走了!你……嚯,这些金子,你居然还敢和楚人勾结?!”

  貔貅掰开他的手,拍拍领子。

  无畏踢翻几案,金子洒了一地:“你马上要死了!”

  “死就死吧。”貔貅说。

  无忧蹲在院子中,忘我地侍弄着被他用锦帐围护起来的花儿。

  “太子。”了忧第三次蹭到他身边,吞吞吐吐,“……您在干什么?”

  她一问完,就心不在焉地将视线抛向远方。

  无忧头也不抬,温柔地答:“我在想办法帮它们过冬。了忧,不是说了你叫我名字就行了吗,而且,我是第三次回答你同样的问题了。……你怎么了?”

  “它们是救不活的,它们原本就该在冬天到来之前全部凋谢。”了忧略带烦躁地说,“您别白费心思了吧。”

  无忧直起身,擦擦额角的细汗:“是呀……,可我还想努力尝试一下,也许上天会念在我一片痴情,怜惜它们。”

  了忧面孔泛红,呼吸急促:“努力是没用的,它们有它们注定的命运,它们注定枯萎,太子。”

  “你觉得不适吗,了忧?”无忧走近她,“你看起来……”

  了忧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无忧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替我抚琴一曲行不行,了忧?”他重新蹲在花帐旁,扶起趴在地上的菊花。

  了忧张张口,无可奈何地取了侍女抱着琴,放在腿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弹起一支曲子,刚开始一小段就错了好几处。

  她停下来,生气地看着自己的指头,然后更用力地拨弄琴弦。

  仍然不成调。

  她索性以全身力气几乎是抓扯着琴弦了。

  “嘣!”

  琴弦委屈地悲鸣着,断成两截。

  她指尖冒出血珠。

  无忧见状,心疼地捧起来将伤口的血吮去,麻利地拿出袖内随身携带的药粉扑上。

  了忧蹙着眉头:“太子……”

  无忧打断她:“没关系,不会痛了。你不想弹便不弹。”

  “太子!”了忧挣脱他,“太子不要这么消磨意志了,好不好?!”

  无忧松了她,朝周围的侍从道:“你们退下。”

  “太子!”了忧叫着。

  “我清楚你要说的话。”无忧以掌心挡住她的嘴,“我不会去的。”

  了忧怨恨地盯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咬住了他。

  但她没有用力。

  无忧一言不发,任凭她所为。

  了忧含着他的手,呜呜哭了。

  无忧抽出手,揩去她的泪痕。

  “我是多么地喜欢我面前的这个人……”他抚摩着她的面庞,“喜欢她的眼睛,笑起来像春水在阳光下荡漾;喜欢她的嘴唇,笑起来像花朵在刹那间开放;也喜欢她的双颊,笑起来会有两个小涡儿,像一对幸福的顽皮孩子,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永远相看不厌,欢喜无限……”

  了忧震骇地注视着他。

  无忧为她的神色所动,黯然道:“可惜,那只是在真心的笑容下才会展露的美……笑容会撒谎,眼神不会。”

  了忧朝后挪了一点儿。

  无忧转过头去:“我糊涂了……其实你要对我说的是什么事?”

  了忧愣住:“不,没。”

  “啊,我想到了。”无忧又转回头,粲然道,“好象今天要定夺个重要的人的生死,看我,竟然忘记,你是要提醒我对吧?”

  “哎?”了忧瑟缩到台阶前,“唔。”

  无忧自言自语一样:“我得快去,我得快去。可能现在有法子救他一命的就是我了。……我空学医术,空蹑高位,整天只能在这里做着徒劳的傻事,会使人担心的。希望我这个太子,还能起到一点作用。走啦,走啦。”

  他上了台阶,径直往正堂去了。

  了忧按着胸口,差不多瘫倒在地。

  正堂。

  “……果然见他与楚世子使者勾结!看!这就是证物!”无畏得意又愤慨地指着一案的黄金,“父王,想楚世子来胡国参加会盟,馈赠您的礼物都不及他多,若不是他背叛了您,投效了楚国,哪来这么优厚的待遇?!父王!他放走了那两个重要的周人质子,已是死罪!如今再加一条死罪,父王请快杀了这卑鄙小人,用他的血衅祭我们出征的战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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