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尚书》答问


庾于陵惊道:“老师?!您怎么了?”

刘昭直接站了起来:“快,快请他进来!”语气甚是焦急。

“老师......”

“还是我自己去迎他!”刘昭不管不顾地快步向外走,临出门时才想起谢星涵还在屋中。

“老师,您......认识他吗?”

庾于陵不知道自己的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失态,怀疑这个琅琊王氏和老师有什么渊源。

刘昭强行稳住情绪,向庾于陵道:“你去把他请到这儿来,切不可怠慢!”

庾于陵带着满腹的疑问,领命而退。

“他们请了谁来?”谢星涵从屏风后转出。

“不知道。但......如果他真能答出这些问题,刘昭愿以师礼待之!”刘昭捧着信,激动说道。

谢星涵闻此大惊!

近几日王馆学总找人上门借“论学”的名义向刘昭发难,刘昭从来都是应对自如,可今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世伯当心,这可能是王馆学的阴谋!如果您主动认输,那柳惔就更找到了罢黜郡学的理由!”

刘昭心中咯噔一声,他只顾着学问,却差点忘了现在是郡学生死存亡的关口。

“不要见他。找个理由叫人打发了他。”谢星涵建议道。

刘昭思考片刻,沉声说道:

“不可。学问千秋之事,岂能自欺欺人?若此人当真能以《尚书》教我,我自当俯首!再说,如果他真能为我解这几个学问中的大惑,那是我生平之幸事!”

谢星涵见刘昭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便知道这位世伯的学究呆气又犯了。为难之际,又觉好奇,看向刘昭拿着的信纸,目光扫到墨字,突然觉得字迹有些熟悉,正待细看时,门外脚步声已近,便赶忙躲回屏风后。

“老师,王公子到了。”庾于陵带王扬进门。

“刘先生。”王扬对着刘昭一揖。

刘昭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来人居然如此年轻?!

谢星涵也是一怔,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这......这是你写的?”刘昭举着信,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扬。

“是。”

“这些问题你都能答?”

“能答。”

刘昭有些愣神,呆呆地看了王扬几眼,这才想起让座:“请坐请坐。”

王扬刚入座,刘昭就忙不迭地问道:“‘钦明文思安安’,你说《孔传》解的不对,那‘安安’何解?”

王扬道:“《尚书考灵耀》云:‘放勋钦明文思晏晏’。郑玄注:‘宽容覆载谓之晏。’《尔雅》云:‘晏晏,温和也。’《古今人物表》中‘安孺子’亦作‘晏孺子’,是古者‘晏’、‘安’义相通之证,故《释名》云:安,晏也——”

“等等等等!稍等一下!”刘昭打断王扬,小跑到书架前,抽出一卷书来,快速得翻检起来。

此时藏在屏风后面的谢星涵也想去翻找,只不过她想找的不是书,而是信。她想再确认一下字迹,这时才发现自己一气之下,竟把那信落在了别驾府!

刘昭边翻书边点头,然后看向王扬道:“不好意思,您接着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叫道:“于陵!叫人上茶果。”

“茶果”即现代所谓的“茶点”,当时佐茶多以瓜果而非点心。

庾于陵着急回来听下文,赶忙快步出去安排。

王扬续道:“‘安安’本是叠词,若‘小心翼翼’、‘天网恢恢’,皆此类。词义同于‘晏晏’,‘钦明文思安安’意思就是其钦明文思皆本于自然,非勉强得之。《孔传》说此为‘安天下之当安’,实在牵强。”

“解得好,解得好!”刘昭满面红光,对着信纸,连赞两声,然后继续问道:

“《皋陶谟》云‘蒸民乃粒’,郑注释‘粒’为“米”,您斥为‘不辞’,何谓也?”

此时庾于陵已带着两个仆人进门,在王扬面前桌案上摆上茶具水果。又亲手倒茶,恭敬地端给王扬。

王扬接过茶,谢了一声,答道:

“蒸民乃米,不成句子。若引申‘粒’为‘食粒’之意,则无此用法。《尚书·王制》云:‘西方曰戎,被发表皮,有不粒食者矣。’改成‘有不粒者矣’,可乎?”

刘昭双眼放光,忙问道:“那‘粒’字应该做何解呢?”

谢星涵也不自觉地倾身向前,等待回答。

“‘粒’乃假借《周颂》‘立我蒸民’之‘立’字。《广雅》曰:‘立,成也。’郑玄注《小司徒》云:‘成,定也。’所以——”

刘昭又急急忙忙地跑到书架前找书,口中道:“不用管我,接着说!”

“所以‘蒸民乃粒’其实就是‘蒸民乃定’的意思。故而《史记·夏本纪》作此四字为‘众民乃定’,乃取其大意言之。再者联系上文,大禹治水,五谷可食,鸟兽可生,百货可用,此正是安定众民之意,绝非百姓饱食可以囊括,是知‘粒’绝非‘米粒’之意。”

王扬说完,房间内一时无言,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庾于陵插空问道:“王公子,您之前说郑玄注《小司徒》——”

“精彩!真是精彩!”刘昭啧啧赞叹,回到座位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位公子训诂学的功夫很是精深啊!颇有汉儒遗风!不知尊师是谁?”

“训诂学”在古代又被称为“小学”,相当于今天的“语言学”和“文字学”。

训诂学兴盛于汉唐,发展至清代则成蔚为大观之势。

王扬方才的回答融合的是清代“乾嘉学派”的学术成果,刘昭虽为时代所限,不知道“乾嘉学派”为何物,但却看出王扬两次回答的立论根基都在训诂学上,所以说他有“汉儒遗风”,也不算说错。

“我的老师有很多......”王扬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古代做学问很重视师承,像武侠小说里说老师不让说出姓名的事,基本不会出现,就算是隐士,也隐的是“人”而不是“名”,更何况是经师学者。

“转易多师?”刘昭惊奇道。

经学里讲究一脉相承,跟随不同老师学习的情况不常见,尤其是一般人也找不到那么多老师。

庾于陵提醒老师道:“王公子出身琅琊王氏。”

“哦?原来是‘大家子’!怪不得!”刘昭又惊又喜。

大家便是世家,“大家子”是当时对世家公子的称呼之一。

谢星涵听到“琅琊王氏”四字,轻轻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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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东汉以经学入仕,先有累世经学,而后有累世公卿,然后方有士族门第之产生。故世家大族常保有不衰的经学传统。钱穆以为士族维系门第绝不仅仅在于权财,还有学术和礼法,两者合为家教家风。此说甚是。参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所以刘昭听说男主是“大家子”一下子就理解了,因为当时很多大学者都出于高门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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