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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烛幽


躺在榻上的鸢姬脸上惊魂未定,花了一会儿工夫才镇定下来,相信自己没有被抓回姚府。

她身上的伤看似恐怖,其实都是皮外伤,多是逃跑时磕碰擦伤,未伤及筋骨,因此比景昭更早恢复清醒。

姜洄让人给她准备了膳食,几口温热的药粥入腹,她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看起来精神了几分。

姜洄极有耐心地等鸢姬吃下小半碗粥,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姜洄微笑着凝视鸢姬,和颜悦色地说道,“姚家的家奴在鬼市搜寻你的下落,却不敢惊动鉴妖司,你能伴在姚泰身侧,应该明白,姚泰畏惧的人是谁,现在能救你的人又是谁。”

鸢姬咬着唇,从床上起身,向着姜洄盈盈拜倒。

“鸢姬拜见郡主。”

姜洄虚扶一把,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姚泰如此宠爱你,为何突然要派人杀你?”

鸢姬生得极美,山泉似的双眼,含着盈盈水光,抬眸时眼里带着钩子,既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动人心魄的妩媚,难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然而她最为有名的还不是这副面容,而是天籁般的歌喉,据说闻者无不陶醉。常有人站在姚府墙外,竖着耳朵就为听鸢姬一曲。

姚泰年过五十,患有头疾,药石无灵,每到夜里就辗转难眠,唯有鸢姬的歌声能让他缓解疼痛,安眠一夜,因此在姚府,鸢姬虽只是个身份卑下的妾室,却无人敢怠慢半分,谁都知道,鸢姬是姚泰的命脉。

可如今姚泰却要杀了自己的治病良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活着会让他的头更疼,疼得致命。

“因为司卿大人想杀我灭口……”鸢姬犹豫许久,终还是道出了实情,“主掌祭典之事的,本是宗伯大人,只是十日前,祭典配殿起了一场大火,许多祭品因此付诸一炬,看管祭品的贞人也葬身火海。宗伯大人不敢声张,转而向司卿大人求助,以鉴妖司的门路,从鬼市购得一批祭品,以做祭典之用。”

姜洄了然道:“这其中便包括了一批福蝶花灯。”

鸢姬答道:“正是。”

“福蝶蝶翼的虫卵遇火灵则生,会令朱阳花逆时开放,难道负责祭典的贞人不知道吗?”姜洄问道。

“这……此事未曾听闻过。宗伯大人拟定的祭品,只说要一百零八盏逐水花灯,可没有指明要什么样式的花灯。”

“诸多花灯中,以福蝶花灯最为珍贵,陛下六十之寿,他们理所当然会准备最珍贵的花灯,却没有想到酿成大祸。”姜洄冷冷一笑,“原先拟定祭品的贞人自然知道福蝶蝶翼不能与朱阳花相遇,但是那人已经葬身火海,宗伯担心看管不力烧毁祭品之事会被陛下申斥,因此隐瞒不报,姚司卿愚蠢贪婪,酿成大祸。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所做之事无关紧要,却一步步将所有人都推进深渊。”

这就是如今武朝的贵族,人人都只顾自身眼前利益,却看不到大祸在即。

姜洄垂眸审视鸢姬:“可这些又与你有何干系,他为何要杀你灭口?”

“司卿大人昨日听说是福蝶花灯导致朱阳花逆时开放,便害怕郡主早晚会由祭品的线索查到他身上。”鸢姬说着一顿,声音弱了三分,“那批祭品,是我奉司卿之命采买的。”

“你侍奉姚泰三年,与他日夜相伴,他视你为救命良药,信重你,连祭品采买之事都能放心交给你,那肯定还有更多的罪证为你所知。如今鉴妖司不全受他掌控,我手持鹤符查案无阻,他担心我查到你身上,会抓了你严加审问,而你知道的秘密,远不止这些。”

鸢姬心头一跳,怯怯地抬眼看向姜洄,姜洄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让她不由得心生敬畏,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仿佛被人看穿了一切。

她不知道的是,姜洄确实知道一切,甚至是她有意引导了这一切的发生,她等的是一个早已书写清楚的答案。

在原先的轨迹中,是身为奴隶的祁桓救驾有功,而祁桓本就是姚家的家奴,帝烨赏赐祁桓,便给了他一个鉴妖司的吏员身份,协助侦办妖袭一案。

鉴妖司在姚泰治下向来是疏于职守,祁桓又只是一个奴隶,姚泰对他也心存不满,所有人都借口捉拿修彧才是当务之急,对他不理不睬,因此祁桓查案处处受阻,直到半个多月后,才发现了朱阳花与福蝶花灯的联系,并将此事以书面形式上报。

两日后,祁桓在鬼市救下了躲避追杀的鸢姬,也从鸢姬口中得到了姚家的诸多罪证。身为鉴妖司小吏,想要状告自家鉴妖司卿,只怕罪证还未递上去,自己的人头已经落了地。祁桓知道,姚泰能杀鸢姬,必然也不会放过他,早已暗中派人准备让他“意外身亡”,因此他并没有将这些证据以正常的章法上报鉴妖司,而是私底下求见太宰蔡雍,把最锋利的刀子递到了蔡雍手中,只有蔡雍才能用好这把刀,联合在此次妖袭案中受损惨重的七大家族,给予姚家最致命的打击,将姚氏一族数百年的基业连根拔起。

而这一次与前世不同,姜洄在第二日便上鉴妖司,指出福蝶花灯乃问题所在。姚泰可以不在乎一个奴隶祁桓,却不能不在意高襄王。他并不相信姜洄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本事和心机,他认定这背后是高襄王在推波助澜,剑指姚家。

纵有万般不舍,他也必须杀了鸢姬,同时扫除与祭品有关的一切罪证,他已经做好准备,把一切都推到宗伯身上了。

姜洄若要顺着花灯的线索追查,只怕还没查到源头,便已经被姚泰斩断了线索。而没有证据,她更不能直接登门去抓姚泰的人。因此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走祁桓的路子,逼着姚泰先动手,她才能“救”出最重要的证人。

也不必她出手救人,自有人会救出鸢姬。

姜洄上下打量鸢姬,虽已知道内情,但还是问了一句:“你一个弱女子,姚泰有心杀你,你如何能逃出姚府?”

鸢姬垂下头去,神色复杂,犹豫了片刻才道:“是……姚氏长公子知道司卿大人要杀我,偷偷放我出来。”

“呵,姚泰心狠手辣,自己的儿子却是个情种。”姜洄嗤笑摇头,姚泰老谋深算,却被自己的儿子暗算,“鸢姬,你可愿意将自己所知的一切供出?”

鸢姬眼神微微恍惚,她轻声问道:“若我说出来……长公子会有事吗?”

“他救了你,你不想害他是不是?”姜洄叹息一声。

鸢姬为难地回避姜洄的目光,没有回答,却已是回答。

姜洄问道:“那以你所知,他做过的一切,是否触犯了武朝律法?他对你好,对他人又是如何?他是善人,还是恶人?他该不该杀?”

姜洄一连串的逼问,让鸢姬脸色苍白起来,眼中更加迷茫。

“我……”鸢姬声音轻颤,眼中浮起了淡淡的水雾,“我也不知道。我不懂武朝的律法,我只知道,他救了我,便于我有恩……郡主,你教教我,若一个救世济人的善人伤了你,你会因为他的大善而原谅他对你的伤害吗?若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救了你,你会因为他的大恶而忘记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吗?”

姜洄一怔,一时竟无法回答上来。

她曾说过,人不分贵贱,只分善恶,但善恶之分,又谈何容易。

“我不懂是非善恶,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什么选择,做的所有事,都是由人摆布。”鸢姬面露迷惘,“郡主,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姜洄回过神来,“你想让我保住姚氏长公子的性命吗?”

“可以吗?”鸢姬期盼地着看姜洄。

姜洄看过姚氏的罪状,她很清楚,那位长公子并不无辜,他手上沾的血腥,并不比姚泰少,只是狠毒之人亦有一丝柔情,他竟对父亲的女人动了心。

姜洄不愿欺骗鸢姬,她坦诚相告:“若他当真十恶不赦,即便是我,也没有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鸢姬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郡主,能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吗……”鸢姬黯然垂首。

“我可以给你时间,但是姚泰不会等太久。”姜洄说道,“他寻你不见,必然会狗急跳墙,发动鉴妖司的力量来寻你,你藏在这里的事瞒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了你。你想想吧,姚氏长公子对你的恩,值得你用自己和他人的性命来回报吗?”

姜洄走出小院时,心情低落了许多。

当年调查所得,不过寥寥数句——祁桓救鸢姬,得姚氏九大罪证,献于太宰。姚氏灭,祁桓升。

她以为自己知道了事态发展,然而亲历种种,才知道笔墨苍白,写不尽人心。

姜洄心思不属地走着,没留意便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她退了半步站稳,仰起头便看到祁桓有些冷沉的俊脸。

他穿着一袭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怎么静悄悄站在这?”姜洄皱眉问了一句。

祁桓垂下眉眼,后退了一步,又侧过身:“是我错了,挡了郡主的路。我只是想告诉郡主,景昭醒了。”

姜洄隐约觉得祁桓有些古怪,却没心思多想,她此刻有些提不起精神再去问另一个人了,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让他先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他。”

祁桓沉默着目送姜洄离开,她的目光几乎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他站在这里等了她许久,甚至开口唤过她了,不过那呼唤没进到她耳中,也没进到她眼里,更别提心里了。

祁桓回到自己的院中,景昭便住在院中的另一间小屋。祁桓进门时,他整个人绷直坐起,戒备地看着对方。

祁桓神色冷淡,漠然说道:“郡主让你好好休息,你不必如此戒备,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利。”

景昭愣了一下,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

高襄王的名声响彻八荒,但是高襄王郡主为人如何,知道的人却很少。景昭已经想不起来对方的容貌了,当时他身心俱疲,浑身伤痛,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醒来后也只记得是在畅风楼遇见了姜洄,她说他与什么案子有关,接着便将他带回了王府。

景昭并不知道畅风楼分为内三楼与外三楼,外三楼乃风雅之地,并无风月之事。而他是被卖到了内三楼,目睹耳闻的都是淫声浪语,心中自然对出现畅风楼的贵族小姐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更何况……

方才有个侍女送饭过来,他见那姑娘圆圆脸蛋,面容和善,便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与他同住一个院落的俊美男子是什么人,看衣着气度似乎十分尊贵。

“王爷早就给府里的奴隶都脱了奴籍啦,不过祁桓是郡主带回来的,目前是府中唯一的奴隶,不过应该很快就不是了。”那个叫夙游的侍女笑容亲切,眼神暧昧,“郡主十分宠爱他,你可不要得罪他。”

景昭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那不就是男宠吗?

难怪他在祁桓脖子上还看到可疑的红痕,那不就是那个……

现在他跟男宠住一起,难道要成为另一个男宠了吗……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堂堂景国王子,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姜洄又在梦中进入了那片迷雾,看到了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那张脸——只是多了三分青涩与清澈。

“时间紧迫,你听我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就在小姜洄发怔的时候,姜洄已经继续把话说下去了:“你明天去把祁桓扳倒姚氏的所有罪状找来,尤其是那些物证人证所在。还有,我要知道鸢姬的结局。”

“鸢姬是谁?”小姜洄问道。

“现今鉴妖司卿姚泰的姬妾,祁桓便是从她口中找出了姚氏通妖的罪证。但是……如今鸢姬似乎并不愿意开口,生怕连累于她有恩的姚氏长公子。我不知道祁桓是如何说服她同意出来指证的,不过即便她不愿意作为人证,只要我能找到足够的物证,一样可以扳倒姚泰。”

姜洄原来心存复仇之志,但心思全在祁桓身上,只知道他找到了鸢姬,挖出了姚氏通妖的诸多罪状,却没有留意更多的证据细节。如今鸢姬犹豫不肯配合,她也有其他途径可行。

姜洄握住小姜洄的肩膀,语气郑重道:“这件事不是秘密,阿父书房中应该就有卷宗记录。事态紧急,你明早便去查阅。”

小姜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又听姜洄急切追问:“徐恕仍然没有与你联系吗?”

小姜洄摇了摇头。

“我昨天见到他了。”姜洄眼神一凛,“我怀疑他有问题……他这时候本不该出现在玉京的,他说他来玉京是为了寻找妖后瑛招的妖胎,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我这三年来也从未听说过妖胎的存在。”

小姜洄不解问道:“先生为什么要骗你?”

“我也不知道……”姜洄语气凝重,“回头去看这些人,我只觉得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疑云。我怀疑我们身上的变化与徐恕给我的摄魂蛊有关,便找了个借口向他问起摄魂蛊之事。”

当时姜洄只是问他,是否有什么蛊虫可以控制另一个人的心神,让那人成为自己的傀儡。

徐恕听了这话,奇怪地看了她几眼,笑着说道:“我们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最近确实在炼制一种类似的蛊虫,打算取名为摄魂蛊。”

姜洄没有追问他炼制这种摄魂蛊的初衷是什么,但又一丝疑虑种在心底。

她待徐恕喝到七分醉,才迂回地问起,这世上是否有巫术能让人回到过去,改变未来。

徐恕晃着酒杯,懒懒笑道:“你怎会有这种奇思,可是在开明神宫见到了烛幽巫圣?”

姜洄却是一怔,不知道他为何提起烛幽巫圣,但既然徐恕这么说,她便也顺着他的话语点了点头。

“这天底下没有一种力量能让人在光阴之间穿梭,没有。”徐恕重重地重复了一遍,竖起食指指向苍天,“但是,天外天却有。时间是天道的权柄,而能共享此权柄的,只有源自混沌本初的两件至宝,在天,为天命书,在地,为混沌珠。它们凌驾于万物之上,它们,是规则也是因果,这样的力量,就连神族在它们面前也只是蝼蚁。”

“那你方才说烛幽巫圣……”姜洄回想往日所学,“她能看见过去,也被称为‘过去神’。”

“是啊,传说烛幽巫圣手提莲花灯,能照亮一切幽冥,见亡者,见过去。”徐恕慨然一叹,放下了酒杯,“不过那些都是传说,我在古巫传承上见到的,却不是这么写的。”

徐恕幼时误入古巫遗址,那座荒废破旧的传承之地记载了上古巫族的许多秘密,不过年月久远,一半已经模糊难辨。

徐恕回忆起那面模糊的石板,缓缓说道:“烛幽巫圣并不是‘看见’过去,而是真正地回到了过去。”

“可你方才还说,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阴之间。”姜洄忍不住打断了一句。

“我没说错。”徐恕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就像看待一个充满好奇的学生,“只有混沌之力可以穿梭于光阴之间,改变因果。烛幽之力可以回到过去,却无法改变因果。”

姜洄脑仁酸涨,面露迷茫。

徐恕放下了酒杯,不知如何手中便出现了一张雪白的纸。武朝如今著书写字仍是以竹简为主,这种纸张极其珍贵难得,也只有像徐恕这般厉害的巫者才能轻松造纸。

他捏着薄薄的白纸,“我们这个世界,便像这张白纸一样。”说着又用两指沾了点深色的酒液,随意地洒落在纸上,“而三界众生,都是这纸上的水墨,强如上界神明,弱如凡间蝼蚁,都无法挣脱这张纸的束缚。但是若水墨太多,超出了这张纸的承载之力,这张纸便会破。”

徐恕提起酒壶,往下倾倒,酒液如注,浸透了纸面,最终白纸吸附了太多的酒液,不堪其重,变得软烂残破。

“这便是天道所说的,盈则亏,满则溢。而天命书与混沌珠存在的意义,便是保证这张纸不破,至于这纸上是水多一些还是墨多一些,都不重要。”

徐恕淡淡笑着,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地上,又重新拿出了一张白纸。“假如这天地众生便是纸上水墨,而你我二人便是天命书与混沌珠,那你看众生,与众生自观,便是截然不同。纸上众生无论如何都没有力量去改变这张纸的形状,只有纸外的你我能够做到。”

徐恕说着便轻松地将纸对折,倒扣在桌上,形成一个三角,稳稳地立着。

“混沌之力,乃因果之力,这也只是对天地众生来说,因为我们的命运轨迹只有向前,因在前,果在后,而对于混沌来说,没有前后,也没有因果,这张纸可以被随意地弯折,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因果的变化。而烛幽之力,与混沌之力不同。”

徐恕抬手提起案上的青铜花灯,靠近那张倒折的白纸,桌上顿时清晰地出现白纸的阴影。

“姜洄,你看到了吗?”徐恕微笑着说道,“这就是烛幽。”

姜洄心中一震,眼底同时映着光与影,声音不自觉轻颤:“烛幽……只是原本世界的影子?”

“不错。”徐恕含笑点头,似乎很满意学生的聪慧,“古巫遗址中有壁画记载,烛幽巫圣提灯夜行,穿梭于幽冥,与亡者言,知过去事。后来人模糊了真实,以为烛幽巫圣能与鬼交谈,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回到了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巫圣手中的烛幽台,点燃之时,能照见幽冥,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便是幽冥界。”徐恕提着灯离折纸忽远忽近,而桌上的影子也时长时短,“巫圣能利用烛幽之力,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不过幽冥界越长,要消耗的力量应该也会越大。古籍记载,巫圣有问鬼神之力,而烛幽之力便是问鬼,历来烛幽巫圣都是只见只问,从不干涉改变幽冥界的轨迹。本世界与幽冥界,就像是光与影的关系,却不是过去和未来。影子的一切变化,并不会改变本世界的现在。”

姜洄恍然发现,徐恕所言,便和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极为相似。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也想着改变未来,救回阿父。但后面便发现,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另一个世界的现状。

他们就像是这桌上的折纸与倒影,唯一的联系,应该就是本体与影子的相接之处。

姜洄的手置于膝上,藏于袖中,紧紧攥着,方能克制住颤抖,她不敢让徐恕看出自己的异样,强作镇定问道:“那幽冥界,只是虚假的吗?烛幽台灯灭的话,幽冥界就消失了吗?”

“消失?”徐恕嗤笑一声,“对本世界的人来说,幽冥界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又谈何消失?那是只有烛幽巫圣才能感知到的世界。”他将灯放回了远处,桌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难辨,徐恕看着那淡淡的影子说:“没有人知道幽冥界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以我对天道的认知来看,但凡存在,都不是虚假,只是人太过自大,以自己的感知为准,感知不到,便称为不存在。我觉得幽冥界不但存在,而且有无穷世界,而烛幽台只是以微光打开了其中一条通道,沟通了阴阳两界。”

姜洄的目光落在那条细细的边缘上,心如擂鼓:“先生知道烛幽台的下落吗?”

徐恕笑了:“开明三巫消失已有一千多年,三巫器也不知所踪,我哪有本事去找到这样的上古巫器。更何况,即便有巫器,非巫圣之力,也无法催动。”

见姜洄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阴影,徐恕提起酒杯,又劝了一句:“姜洄,不要知道太多世外之事,否则你也会和我一样,太过清醒而痛苦,只能买酒来浇愁。”

徐恕是世外高人,淡漠近乎无情,在他眼中,天地众生皆是蝼蚁,而他看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念头经常让他觉得荒诞而痛苦,姜洄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却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徐恕在和天道斗。

他想挣脱出那张白纸。

姜洄和他不同,她在这时间有牵绊,有在乎的人,也热爱这个天地,她只是红尘中一个俗人,没有徐恕的清醒,却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阿父的性命,哪怕只是在幽冥界。

小姜洄听了关于烛幽台与幽冥界的解释,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你的影子?”小姜洄心凉了半截,“但是我真实地活了十六年啊……”

“影子,并不是不存在,幽冥界只是无法被寻常人感知到而已。”姜洄急忙解释道,“你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便没有必要竭尽全力去救阿父了。即便无法改变我的世界,即便换回来之后我再也无法见到他……”姜洄苦笑了一下,黯然垂眸,“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依然好好活着,我便满足了。”

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虽然也曾卑劣地想过永远留下来,但是她也做不到背叛另一个自己。

“我明白了……”两个人本是同一人,小姜洄一眼便看明了对方的心思,“我也会尽力帮你的,等你回来之后,也要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但是……你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姜洄振作起来,问道:“什么事?”

“帮我救救妙仪吧……我今天见了妙仪,她要远嫁恭国了。”

姜洄一惊:“我不曾听说,这怎么可能?”

苏妙仪是苏伯奕晚来得女,宠若明珠,苏淮瑛虽然凶戾,对这个妹妹也是爱护有加,怎么可能狠心将她嫁到万里之外?

“是真的。”小姜洄叹了口气,“而且我也问过妙仪当年之事了,她没有出卖我,她是真的想帮我救阿父,是苏淮瑛花言巧语骗了她。这些日子,她一直被负罪感折磨,你与她决裂,而她也与家人决裂了。”

姜洄怔愕莫名,但又狠下心来,哑声道:“你又被她骗了。”

小姜洄坚定地摇头:“是你被苏淮瑛骗了。妙仪的背叛,是苏淮瑛告诉你的,难道你宁愿相信苏淮瑛的鬼话,也不信自己的至交好友吗?”

姜洄一时语窒,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而且我也觉得,祁司卿和你说的不一样,他……”小姜洄莫名心堵了一下,“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姜洄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原来三年前的我这么好骗啊!我跟你说过,祁桓最擅长撒谎,从你醒来到现在,他对你说了多少谎言,你都忘了吗?你该不会又和他同房了吧!你才十六岁!”

“我身体十九岁了……”小姜洄嘟囔了一句,在姜洄发火前急忙又说道,“我没跟他同房!是他拒绝了!”

姜洄挑了下眉。

“他喜欢的是你,不是失忆的我,他推开我了。”小姜洄闷声说道,“我说了等我恢复记忆……就是等你回来之后,再自己去处理和他的关系。他现在已经拿到虎符跟鹤符了,权倾朝野……”

“我就说他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兵权。”姜洄眼神冷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不愿意相信妙仪是为了帮你,不愿意相信祁桓是为了保护你……”

姜洄打断了她:“我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见到的事实。”

小姜洄沉沉叹息:“可是仇恨会蒙蔽你的眼睛,也许你见到的……未必是事实。”

三年的时间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

其实改变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生活。

徐恕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清清白白从天上来,一路奔流不复回,卷起所经之路的泥沙,生出不同的水草游鱼,最终汇入无尽海域。

世上没有两条一样的河,也没有两滴一样的水。

除非走过一样的路,否则上游的清澈永远无法理解下游的浑浊。

十六岁的姜洄依旧满怀赤诚地愿意相信身边的人,但十九岁的她已经竖起了心防,怀疑一切。

那缺失的三年,是一道除非亲历,否则无法跨越的鸿沟。

梦中的那场争执让姜洄在醒来之后额角还隐隐作痛,但她仍是强打精神,更衣前往鉴妖司。

她的时间很紧迫,必须抓住每一刻,抢占先机。

如今姚泰还未发现鸢姬落在她手中,而鉴妖司的人听了他的吩咐,都消极怠慢,没有用心去追查祭品的线索。姜洄也趁着这段时间摸鉴妖司的底牌。

日落时分,她看到了小姜洄找到的相关卷宗,清楚地记载了姚泰倒台一案的细节,包括鸢姬的口供与搜查出的物证。有了这些东西,她便可以先下手为强了。

最后有一支笔另外写了一行字——鸢姬在姚成玦死后殉情了。

姜洄心脏轻轻一抽。

姚成玦便是姚泰之子,姚氏的长公子。

鸢姬对姚成玦的感情竟如此深吗?

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歌姬的下场如何,她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是她推倒了姚氏这棵参天大树,却悄无声息地死在风平浪静之后,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大人物们的起落,关于这个歌姬的结局无人关心。

这还是小姜洄另外打听到的,才落笔写下。

——你如果以鸢姬为刀,对付姚氏,那无异于逼她自尽。

姜洄左眼最后看到的便是这行字。

她们两个人想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逼鸢姬指控姚泰,能成功推翻姚氏一族,但鸢姬也会因此负疚而死。

她原是一个平民女子,身如飘萍,命不由己,没有主动害过人,对于人生也没有任何选择。

或许最后的一死,是她自己做过的唯一的选择。

她要为了复仇,为了正义,去逼迫、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吗?

姜洄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回到王府,管家把高襄王的来信送上,粗犷潦草的大字字如其人,絮絮叨叨地表达慈父的担忧。

高襄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顾惜自身,不要冒险。

姜洄沉重的心情看着这字才松快了一些,眉眼也有了几分笑意。

“郡主,晚膳已经备好啦!”夙游见姜洄露出笑脸,也跟着松了口气,语调轻快地说道。

姜洄抬头看她,夙游和她年纪相仿,圆圆的脸蛋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让人心生亲近。后来王府出事,夙游脸上的笑便消失了,话也少了。

姜洄珍惜此刻的暖意,想到终有离开之日,心中却更觉酸涩。

“祁桓呢?”姜洄问道。

“今日王爷让人给他送了些修炼的法门和丹药,他闭门一整日了,都没用过饭。”夙游跟在姜洄身后边走边说,心中感慨——祁桓不愧是王爷都看重的人啊。

姜洄脚下一顿,脚尖便掉转了方向:“我去看看他。”

夙游加倍感慨——祁桓不愧是郡主心尖尖上的人啊!

姜洄来到小院时,祁桓的房门依旧紧闭,姜洄迟疑了一下,便没有打扰他修炼,转身去推景昭的房门。

景昭刚用过膳食,手中正捧着药碗,屋子里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味。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便觉昏暗的屋室陡然一亮,站在门口的少女容光照人,宛如骄阳,让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

他失神片刻,便猛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脸色陡然煞白。

——是那个喜欢养男宠的高襄王郡主!

姜洄徐徐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捧着药碗轻轻颤抖的手,疑惑道:“你抖什么?你怕我?”

景昭心脏狂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怕自己答错了会触怒对方。

他隐约记得,这个郡主脾气不太好。

“我、我不是怕……”景昭颤声说,“是碗烫。”说着又忙接了一句,“拜见郡主!”

姜洄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心中暗自和那个祁司卿身旁的“走狗”做比较。

那个景昭大概是在鉴妖司跟着祁桓久了,磨炼出了性子,更加沉稳,行事亦干练,不像眼前这个少年,还保留着王室贵族的矜贵与怯懦。

他眼下虽然身受重伤,但依旧维持着贵族的仪态,模样俊秀,举止雍容,倒是有几分晏勋的气度。不过从景国到这里一路受了不少折磨,让他也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眼看上去净是苍白惊惧。

姜洄的审视让景昭觉得浑身紧绷,头皮发麻,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郡主带我回来……”景昭低声问道,“是想审问我吗?”

姜洄怔了一下,笑道:“倒也不是,那是我骗苏淮瑛的。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带去鉴妖司。”

“那……是为什么?”景昭惴惴不安。

姜洄其实也不知道把他带回来有什么用,但当时苏淮瑛已经要杀他了,她不能眼看着苏淮瑛在自己面前杀人。

留下景昭,只是顺势而为,这颗棋子也许未来会有用得上的地方,更何况,他也是个异士,加以训练,也是个得力助手。

“你愿意跟着我吗?”姜洄认真问道,“高襄王府不会亏待你,我给祁桓什么,便不会少你一分。”

她寻思着这一天下来,景昭应该能看到祁桓在王府过得如何,灵丹妙药,绫罗绸缎,功法秘籍,祁桓过的日子远胜寻常贵族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夙游曾对景昭说过那么几句话,让他产生了极大误会。

——谁家奴隶过得这么豪奢,果然是男宠啊!

因此姜洄此刻的话在他听来便是——你要当我的男宠吗?

景昭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虽然郡主生得貌美,但他堂堂景国王子,岂能当一个女人的男宠!

不过还未等他回答,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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