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洞玄
姜洄浑身一震。
一卷卷竹简上记录的字句掠过眼前。
高襄王以通妖罪入狱……畏罪越狱……被诛杀于京郊荒野……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攥紧了双拳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此刻,那些遥远的文字缥缈的梦即将成为现实,她原来以为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却没想到一切都提前了。
那只梦中的蝴蝶扇动的翅膀,在现实中掀起了飓风。
宾客俱散,神火营的士兵向高襄王等人逼近,然而盘踞于中途的妖兽修明却拦住了去路,它仰头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神脉妖血所带来的威压让逃跑不及的凡人宾客当场软倒在地。
聚在修明身上的血色红光炙烤着它的元神,让它痛苦万分,它本就是出生不久的幼兽,虽然承袭了母亲的妖力,但终究未能完全吸收,一时之间挣不脱鉴妖镜光的束缚,只能靠着咆哮来震退敌人。
苏淮瑛目露杀意,却不动手,他看向高襄王父女,冷然道:“姜晟,妖兽近在眼前,你却不杀它,难道事到如今,还要包庇妖邪,与人族为敌吗?”
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着被困的妖兽,它似乎十分痛苦,勉强支撑着四肢,不愿在敌人面前伏倒。咆哮声渐弱,发出低低的悲鸣。
这让他不由想起当日斩杀修无夫妇时所见一幕。
穷途末路的妖王夫妇,仍维持着王者的尊严,不向人族屈服。修无浑身浴血,拼着一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他的武器,以此为妻子换得一线生机。
他惊愕地看着修无临死的眼睛,那双睿智的双目没有敌意与愤恨,在见到妻子成功逃走后,他终于死而瞑目。
高襄王看着濒死的妖王,他与他争战数十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结局,他大获全胜,却没有一丝喜悦。
“方才逃走的若是你,生机更大。”高襄王说。
修无气息奄奄地看着自己的宿敌,淡淡笑道:“若是你……你会自己逃走……还是将生机……让给妻子……”
高襄王没有回答,修无也不需要听到答案,因为他都知道。他了解自己最敬重的敌人,胜过世间之人。
但高襄王却在修无死后,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妖王。
修无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妻子瑛招,而瑛招将生机给了自己的幼子修明。
高襄王其实知道,逃走的瑛招腹中有另一股气息,那是怀有身孕的迹象。但是他没有再让人去斩草除根,也从未向人提起此事。不知道是出于对修无夫妇的尊重,还是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他的心。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修明来到了高襄王府,看着那双与修无相似的眼睛,高襄王竟犹豫了。
与修彧不同,他的眼睛,带着血煞之气,而幼兽这双冰蓝色的眼眸,太过清澈。它没有染过一丝血腥杀孽,气息干净,胜过此间诸多人。
苏淮瑛看到了高襄王的犹豫,他冷哼一声:“姜晟与妖族沆瀣一气,即刻拿下!”
高襄王长叹一声:“不必你们动手!”
他自认有罪,便要走向神火营,却被姜洄拦住了去路。
“阿父,你没有错,不能去!”
高襄王按住姜洄的肩膀,看着她焦急的面容,温声劝道:“洄洄,阿父不能抗命。”
“为何不能!”姜洄声音清澈响亮,场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
姜洄回过身来,直视苏淮瑛,目光锐利:“你很清楚,妖兽是我养的,与我阿父并没有关系。”
苏淮瑛冷冷道:“姜晟身为超一品异士,难道当真一无所知?他若是清白,此刻又为何不动手除妖?”
姜洄笑了,她忽然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报仇的对象都错了,真正想杀阿父的,不是蔡雍,而是帝烨。
蔡雍,他只是一个“忠臣”,忠心耿耿地为帝烨排忧解难。
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父亲,如果那人是奸臣,那便清君侧,若那人是天子……
她想起开明神宫漆黑的夜,泥泞的路。
“这天,早该变了。”她低喃一声,扬起明丽的眉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祁桓,我们一起杀出去吧。”
祁桓低头看她,轻道一声:“好。”
姜洄在高襄王惊愕的目光中开口说道:“阿父,一直以来,都是你带着我前行。这一次,我们的路,让我来选。”
苏淮瑛没想到高襄王会抗旨,或者说,每个人都想不到。
当利剑刺向姜洄的时候,高襄王挡在了她身前,那时候,他就已经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苏淮瑛虽然错愕,但他是有备而来,高襄王反抗之时,苏伯奕率领的兵马也涌入王府。
身为大司马的苏伯奕已经很多年没有出手了,养尊处优的样子经常会让人忘了,他也曾经是威名赫赫的二品异士。
高襄王看着跟在苏伯奕身后的十二名异士,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王师精锐尽出,连保护陛下的十二近卫都出动了,看来,陛下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高襄王叹息一声,“我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陛下对我忌惮至此。”
苏伯奕冷声道:“你不必知道,君要臣死,难道还需要解释吗?服从,是你的天职。”
“今天这座王府是留不住了。”高襄王知道,以在场诸人的修为,一旦动手,占地百亩的王府顷刻间便会化为废墟。“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我们再动手吧。祁桓,带洄洄走。”
姜洄上前一步:“我不走。”
祁桓看了姜洄一眼,笑了笑,又看向高襄王:“我听她的。”
高襄王神色复杂地看向两人,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我们既是一家人,便应该一起面对。”
苏伯奕一抬手,十二近卫便将高襄王团团围住。十二近卫皆是上三品的异士,甚至是死士,这些人同吃同寝,培养出无与伦比的默契,独有的战阵能加倍发挥出他们的实力。
十二近卫齐攻高襄王,高襄王沉声一喝,浩然之气荡开,风吹草折,看似坚固的房屋剧烈震颤起来。
手持鉴妖镜的异士脸色一白,口吐鲜血,不支跪地。而被镜光所困的修明趁机逃了出来。
苏伯奕脸色阴沉地看着眼前一幕,对苏淮瑛使了个眼色,苏淮瑛当即意会。
——擒住高襄王的软肋!
苏淮瑛直取姜洄,却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看到祁桓冷峻的面容,苏淮瑛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意。
“找死!”他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卑贱的奴隶,但偏偏是这个奴隶,狠狠打了他的脸,夺走了应该属于他的一切。
苏淮瑛举剑向祁桓斩落,本想一招将其解决,却没料到竟被对方接下了这一剑。
重剑遇到了阻滞,被祁桓的灵力挡在了身前三寸之处。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剑,对上了祁桓漆黑冰冷的眼。
——他怎么可能有能与自己匹敌的力量?
——难道是高襄王传功于他?
苏淮瑛不知道何为先天道体,只知道一个月前对修彧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今日竟能接住二品异士的剑,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见苏淮瑛被祁桓拦下,神火营异士不等命令,便举剑攻向姜洄。
“嗷——”一道白影伴随着一声怒啸出现,锐利无比的虎爪逼退了进攻的数人。
本该趁乱逃走的修明,谁也不知道它为何又折返回来,与姜洄并肩而战。
姜洄失神地看着眼前一幕。
高朋满座顷刻间作鸟兽散,张灯结彩也化为一片狼藉,但她却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命运的轨迹还是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阿父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不是。
畅风楼最高处的窗口,能看到高襄王府热闹的景象。
徐恕此刻就倚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美酒。自从姜洄带他来了一次,他便喜欢上这里的酒了。
徐恕看着王府上空骤然变色的天,灵气的激荡让周围风起云涌,显然本该祥和喜气的王府,发生了不该有的异变。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却还是觉得意外。
“他竟然会出手抗命……”徐恕微微皱眉,“他变了……”
“也会有你意外之事吗?”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恕没有回头,淡淡回道:“我已经瞎了很久了,自然会有失算的时候。”
俊雅高大的男子在徐恕对面坐了下来,闻着浓郁的酒味,他失笑摇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徐恕侧目瞟了对方一眼:“晏世子,不要说得好像与我很熟。”
斜阳温暖了男子温雅俊秀的眉眼,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名满玉京的东夷世子,会与南荒徐恕如旧日好友一般同席饮酒。
晏勋微微笑道:“我知道,徐恕从不与任何人相熟。高襄王对你有救命之恩,姜洄郡主与你相交多年,你杀他们二人也未有一丝手软。”
“第一,姜晟没有救过我,那是我为了接近他而故意设的局。” 徐恕神色淡漠地说道,“第二,我没有杀姜晟,只是想他死的人太多了,而我手上刚好有把刀。”
世人都以为,徐恕年少时被妖族围困,幸被烈风营所救,这才与高襄王结下了缘,却不知,一切都只是徐恕安排好的局。
没有什么羁绊比“救命之恩”更深,他也能顺理成章地留在烈风营。
但恩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
“是你向苏淮瑛告密,说修无之子化身白猫,藏于王府吧。”晏勋说道,“你是何时知道的,为何没有和我说一声?”
“那天在畅风楼,我把小纸给了姜洄,在上面留了我的神识,以此监听她,不过在登阳山的时候,小纸的意识被修彧抹去了。不过也是因此,让我知道修彧原来化身白猫,潜伏在苏府。那高襄王府的另一只白猫,显然也不简单。妖胎失踪的那一夜,姜洄也正好出现在鬼市。”徐恕轻晃着酒杯,一边看着王府的灵气波动,一边徐徐说道,“从姜洄在不速楼拿了寄魂果实开始,我就觉得她有些古怪……一段时间没见,她成长了许多,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她和姜晟不同,姜晟年纪太大,思想陈旧顽固,姜洄受我教导多年,若能拉拢她为己用,比杀了更加有利。”
晏勋低头抿了口清酒,身姿如青松白鹤,仪态优雅雍容,仿佛画中仙人走进了现实。
“姜洄郡主确实不错,我试探过她。”晏勋想起她,手臂还隐隐作痛,不由轻笑了一声,“聪明,果断,通透,该出手的时候毫不手软。”
“若能如我所愿,应该是由你迎娶姜洄,让姜晟成为你的助力,推翻武朝便少了许多阻力。”徐恕瞟了晏勋两眼,摇了摇头,“你真不济,她没看上你,让我还要费这么多精力。姜晟没那么好杀,本以为夜宴台上修彧能令他重伤,没想到姜洄用震天铃伤了修彧的元神,姜晟也因此逃过一劫。”
“如今的姜晟可是巅峰状态的实力,没有人想与他为敌,除非迫不得已。”晏勋轻轻一叹,目露惋惜,“姜晟天纵之才,可惜,明珠暗投,为虎作伥。他早已看出,帝国的根基已经烂了,否则又何必躲在南荒那么多年。当年他若能听你之劝,何至于会有今日。他誓死守护的人族,并不感激他。”
徐恕淡淡笑道:“是啊,姜晟和烈风营太过特殊,这是一股超然的力量,足以左右一切局势,若不能得到,就必须毁去。眼下高襄王府如日中天,五侯七贵哪敢起杀心,但只要这头巨龙猛虎露出疲态,秃鹫饿狼便会一拥而上,将他撕咬殆尽。”
“那你为何不等到他露出疲态再动手,岂不是更加稳妥?”晏勋问道。
“等不了了。”徐恕神色冷了下来,“姜晟未死,而高襄王府又新添一翼。”
“你是指……那个同样有先天道体的祁桓?”晏勋若有所思。
徐恕点了点头:“姜家在不久之后便会有两位超一品的异士,那天底下再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天命在向姜家倾斜,若不出手,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天命……”晏勋喃喃低语,如玉的五指摩挲着逐渐凉却的酒杯,他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高大的宫城,斜阳在宫墙那畔落下,阴影笼罩着的王城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
十几年前,少年徐恕来到玉京。
晏勋看着眸如翡翠的妖瞳少年,猛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是……我的兄长……”
东夷国有件尽人皆知之事,王后曾生下一个死胎。
东夷国也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王后生下的不是死胎,而是一个目露妖色的男婴。他一生下来便哭声响亮,国君大喜,但是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睛竟闪着妖异的绿芒。
国君大惊之下,将孩子抛了出去,孩子落在坚硬的石阶上,却丝毫未伤。
国君认定,那孩子是妖邪降世,生怕泄露出去招来杀身灭国之祸,便让侍卫将孩子远远送走杀死,而所有知情者都被灭了口。
只除了王后。
王后郁郁多年,终于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国君欣然为其取名勋。
但王后无法从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苦中走出,又要面对失去第二个孩子的悲伤。
晏勋六岁之时,奉帝烨诏令,孤身前往玉京为质。
临行之时,王后才告知他,他还有一个兄长,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他才是东夷真正的世子。
晏勋失神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兄长,他的眼睛确如母亲所说的那般妖异。
如东海的海眼一般,深邃,漆黑,无情。
他的到来似乎并不为认亲,他问了晏勋一个奇怪的问题。
“如果一栋危楼摇摇欲坠,你会怎么做?”
晏勋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依着本心回答:“我会添一把烈火。”
听到这句话,徐恕眼中起了万顷碧波,荡开了莫测的笑意。
“很好。”他微笑说道,“我看到武朝气数已尽,被天命所弃。你若有此心,那我来为你取火。”
晏勋的思绪从回忆走回了现实,他看着高襄王府上空翻涌的密云,心想,这就是徐恕投下的第一把火。
“没想到,姜晟竟会反抗帝烨的旨意。”徐恕神色晦暗,对于出现的意外,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洄的面容骤然掠过脑海。
徐恕猛地攥紧了酒杯,喃喃道:“难道我弄错了……不是他……”
“什么错了?”晏勋好奇问道,据他所知,徐恕几乎没有犯过错。
但是徐恕还没回答,王宫方向传来的异常波动让他倏然抬眸,漆黑的眼眸瞬间化为翡翠般的湛绿,映出一座高楼的影像——那是王宫中最高处的观星台。
晏勋的脸色也霎时间微微发白,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让他胸口瘀滞,呼吸不畅。
“发生了什么事?”酒杯倾倒,琼浆四溢,晏勋也失了从容,他颤声问道。
“这是什么力量?”徐恕紧紧盯着观星台,只有他能看见的黑气正从观星台向四周涌散,如毒瘴一般蔓延开来,街上行人不明所以,受到这股力量的压迫,尽皆昏迷倒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徐恕猛地站起身来,脸上现出少见的惊疑之色。
“难道是她?”
“是谁?”晏勋问。
徐恕一字字说道:“洞玄巫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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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几乎耗尽精魂施展巫术,射出的三箭让她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母亲几近模糊的面容在梦中似乎又清晰了起来,她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汲取着力量。
在母亲背上跋涉过的荒野,在父亲怀中驰骋过的山河,幼时的回忆又一幕幕生动了起来,她似乎还能闻到南荒花草的芬芳,浓郁而热烈,让人迷失其间,身轻魂荡,好像化成了一只蝴蝶。
她隐约记得,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什么人。
花海中,徐徐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凝神看去,不由大喜。
——祁桓!
她无声地喊了一句。
穿着玄色官袍的男人听不见蝴蝶的喊声,但他伸出了手,让她停留在他的指尖。
“小洄……”
低哑的声音让姜洄心头一紧,她终于想起来那件事那个人是什么,她急欲飞离这个危险的男人,却冷不防被他攥住了纤薄的羽翼。
剧痛让她呻吟痛呼,也从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跌落。
姜洄猛地睁开了眼,像涸辙之鲋般喘息着,梦中的剧痛也缓缓消散,但梦中的男人却变得更加真实。
他还是穿着那身暗色的官袍,坐在她的床边低头俯视她,手中还拿着为她擦过汗的方巾。
“你做噩梦了。”祁桓声音低沉温柔,好像旷野之上的针锋相对也只是一场噩梦。
姜洄缓缓平复了呼吸,臂上的伤已被人细心包扎过,但是身上仍然虚软无力,是过度施展巫术所致。
姜洄想要起身,却提不起力气,只能躺在寝榻之上,静静地看着祁桓。
她眼中没有敌意与憎恨,只是显得疏离。
“我昏迷了多久?”姜洄的声音有些沙哑。
“三天三夜。”祁桓答道。
姜洄心中一沉,这说明,这两个夜晚她都没有在梦中见过小洄。
与幽冥界的联系,好像骤然便断了,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一样。
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梦。
小洄应该还不知道,潜伏在妙仪身旁的猫是修彧,与她相伴多年的徐恕是害死阿父的凶手,她身边危机四伏,可是姜洄却没有办法告诉她了。
祁桓看到姜洄眼中的忧色,以为她担心的是苏妙仪的安危,便说道:“苏妙仪已经被烈风营的人保护起来了。苏淮瑛对外宣称,苏家嫡女身死妖兽之手……她自由了。”
姜洄回过神来,抬眼直视祁桓:“祁桓,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再说谎了。告诉我,你如何与苏淮瑛勾结在一起的?”
祁桓沉默了片刻,回道:“三年前,夜宴台妖袭一案,姚泰的姬妾鸢姬,真实身份是换了人皮的妖,她是太子瞻和苏淮瑛安插在姚泰身边的人,也是她听从了苏淮瑛的指示,将祭品换成了福蝶宫灯,引发了后面的毒发之事。”
姜洄闻言一震,眼波震荡,但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她抬眸看向祁桓,“你拿捏住他的把柄了。”
“事发之后,鸢姬被苏淮瑛灭口了。”祁桓解释道,“鸢姬是妖,寻常毒药杀不了她,苏淮瑛用的是特殊的毒药‘花凋’。当时鸢姬留下了殉情的遗书,但是花凋之毒,不是她一个普通歌姬能拿到的。我留了个心眼,让人替换了鸢姬的尸身,用假的骨灰下葬,而鸢姬的尸身则藏在鉴妖司中。鸢姬死后七日,尸身化为鸟雀,证实了我的猜测。”
姜洄推断道:“所以,你以花凋为线索,找到了苏淮瑛身上。又以这项罪证,威胁他为你所用?或许不只如此,你也将此罪证上交了蔡雍,所以蔡雍才会与苏家割席,把兵符交给你。苏氏不愿成为下一个姚氏,苏淮瑛为了自保,必须拉拢甚至投靠你……”
祁桓沉默地点点头。
是他逼着苏淮瑛成为他的棋子。
“神火营,烈风营,鉴妖司……还有景国旧部,都在你麾下。为了这一天,祁司卿,你筹谋许久了,武朝,已经没有人能拦住你们了……”姜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阿父死了,没有人能拦住你们了……这就是,徐恕必须除掉他的理由吗?”
在这一刻,困惑姜洄许久的诸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徐恕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阿父。他有意让自己陷于困境,让我阿父救他,如此与烈风营结缘。”姜洄回想往日种种,幼时的记忆许多都已模糊,但既知道了结局,过程便又清晰了起来,“他想让我阿父成为他的臂助,但阿父心怀邦国,道心坚定,不愿参与人族的内斗。徐恕迫于无奈,只能放弃拉拢他,却又不能让他成为自己推翻武朝的阻力。”
登阳山的那场袭击,与烛九阴密谋的那个人,正是徐恕。
这个游走于人、妖两族的南荒贤者,他几乎无所不知,自然也有办法知道烛龙洞的存在。
而能说服烛九阴的交易,就是推翻武朝,覆灭玉京,破解护国大阵,放烛九阴自由。
如果是旁人,烛九阴或许不会信。但是徐恕为此布局多年,凭他的名声,他的智慧,他的能力,烛九阴会相信他的。
多年筹谋,徐恕始终无法拉拢高襄王,他只能转而将其覆灭,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除我之外,众生平等。
徐恕含笑的妖瞳没有丝毫的暖意,多年同行,只是他的一步棋。
姜洄深吸了一口气,心口阵阵抽痛,眼眶发红:“修无、修彧想杀我阿父也就罢了,徐恕、苏淮瑛、蔡雍,甚至是你……你们都不放过他。他做错了什么!”
“高襄王,烈风营,是一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庞然之力,若不能为己用,也不能为敌人所用。”祁桓哑声说道,“他的存在,便是别人的阻碍。所以他们都要杀他。”
姜洄苦笑:“为了一己私利?”
祁桓点头:“为了一己私利。”
夜宴台之祸,明面上是妖族所为,然而层层揭开,都是人为。
笼罩着玉京的阴云经年不散,神、人、巫、妖,轮番登场。都说世间没有鬼,但鬼却无处不在。
父亲的惨死,几乎摧毁了姜洄求生的意志,支撑她活下来的,除了复仇的恨意,还有便是徐恕的支持。但现在看清了一切,她才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被最信任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这个世界,她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多年好友全是虚情假意,结发夫妻亦是陌路仇敌,她深陷于谎言的旋涡,没有人能拉她一把,所有向她伸来的手,都将她推入无边黑暗的深渊。
复仇何其难,她面对的,是太宰、徐恕、修彧、苏淮瑛,乃至祁桓……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无力回天了。
她只剩下一副残躯,种了子蛊的身体已无数年可活,余生千日,她大概也只能被困在王府后院之中,看着仇人得偿所愿,改天换日。
疲倦与绝望铺天盖地地向她覆压而来,眼角不知何时染上了湿意,泪水自眼尾滑落,没入鬓发之间。
祁桓失神地看着那滴晶莹的泪水,心中一阵绞痛,哑声低唤:“姜洄……”
他伸手要去擦拭姜洄的眼泪,却落了空。
姜洄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
“祁桓……”姜洄沙哑的声音响起,“我不恨你。”
祁桓眼神一动,抬眸看向姜洄。
点漆般的双眼浮着朦胧的水光,她悲哀而空洞地将目光落在虚无之处,即便口中说着不恨他,但她却不愿去面对他。
“或许是我的错……若是三年前在苏府,我带走你……一切应该都会不同。”姜洄眉眼温软了三分,眼波中流淌着一丝思念与惆怅,“你不必如此艰难孤寂地走过三年,出卖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底线,伤害无辜的生命……阿父也不会死,我也不必与你兵戎相见。”
“我如果曾经走近你,了解你,一定也会爱上你。”她口中的如果,也是她经历过的必然,“我见过你经历的黑暗,也愿意与你并肩而行……但是一切都晚了。”
姜洄无力地合上眼,声音因绝望而沙哑轻颤:“或许你的道比所有人都更顺应天道,离正道更近。但是,却离我更远。我可以为你的道而牺牲,我的父亲不行。我可以理解你,但永远无法原谅你。”
她没有回头看他,她害怕自己会心软。
在这一世,她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她听着祁桓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依稀有一声叹息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夙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确定,王姬和祁司卿吵架了,而且可能是很难和好的那种。祁司卿又搬回了商梨小院,仿佛回到了新婚的那段时间一样,他夜夜都在王姬窗下流连许久,直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才回书房休息。
王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外间说她骄纵跋扈,夙游知道那不是真的。
两人若是吵架了,祁司卿一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但夙游不敢多问,她只能服从祁司卿的命令,每日将王姬的情况翔实地向祁司卿回报。
回府后的第七日,姜洄终于恢复了力气,可以下床行走,在园中吹风赏花,欣赏初夏的盛景。园中绿意盎然,繁花似锦,但好像一点都没有映入那双漆黑的眼眸,她总是失神地看着一切,三魂不知游荡到了何处。
夙游看着她黯淡的眼眸,心中十分担忧,但好在姜洄还是十分听话地喝药进食,让身体快速地恢复起来。
祁桓每日三次听夙游回报,虽然姜洄不愿意见他,但知道她身体好转,他便也能得一丝安慰——只要她善待自身,那对他是喜是恶,便也没有那么重要。
但这一夜,祁桓夜深回府,照旧走到姜洄院中,却察觉到一丝异常。
极淡的血腥味不能瞒过他的感知,他心头一跳,没有多想便破门而入,却看到姜洄手执利刃,划破了手臂,鲜血湿透了单薄的寝衣,她脸色苍白,右手以血为墨,正打算施展巫术,却因虚弱而颤抖。
祁桓一惊,没有犹豫便出手封住了她的穴位,将软倒的人抱在怀里。
“你的身体已经不起再施展一次巫术了!”祁桓又急又痛,若他迟回了一步,只怕她已经绘下符篆了。上一次她施展了最为凶险的献祭之术,他拼尽全力才将她救回,若再有一次,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姜洄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气若游丝地轻声说道:“反正……我种了子蛊,剩下寿元也已不多。”
祁桓浑身一震,片刻后哑声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将人抱回床上,褪去染血的外衣,细心为她清理伤口的血污,敷药包扎。
“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施展巫术?你想对付谁,大可以告诉我。”祁桓眼神一黯,“你若想对付我,也只需开口。”
姜洄笑了一下,眼中露出轻嘲之色:“那你为何不杀了苏淮瑛?我知道,在你心里,大道重于私情。我说过,我理解你,也不再为难你。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命,也不需要你插手。”
握着姜洄的手蓦然收紧,却又不舍伤到她,掌心因克制而轻颤。
“姜洄,当初在大殿之上,是你请旨赐婚。”祁桓呼吸沉重了几分,看着姜洄的眼神幽暗隐忍,“无论你如何看待这场婚姻,又如何恨我,但于我而言,你便是我的结发妻子。你的事,你的命,都有我一半,我不会放手。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姜洄愕然看着祁桓,她感觉到他的怒意……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怒火,而过去的祁司卿,无论在众人口中如何阴沉狠辣,她都未曾见过那样的一面。
姜洄抿着唇,垂下眼眸不看他,亦不回应。
祁桓将伤口包扎好,便将染了血污的衣服带了出去。
“你解开我的穴道!”姜洄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但是祁桓置若罔闻地离去。
姜洄顿时有些蒙了。
她施展巫术并不是为了对付谁,而是她隐隐猜到,自己之所以会回到过去,或许是与巫术有关,而摄魂蛊,只是一个巧合。
第一次是因为她施展了献祭巫术,而第二次施术的是小洄。她过后才想起,自己移魂之后,手臂有伤,指尖沾血,那极有可能是小洄已经施展过巫术,但是还未发出一箭,两人便已换魂。
为何她以血液施展巫术,会导致两人的灵魂互换?想到徐恕曾说,烛幽之力须燃烧精血神魂,难道她身上流淌的鲜血与烛幽有什么关系?
姜洄这几日养身养魂,便是为了证实自己所想,重施一次巫术,看是否还能与小洄换魂。
她必须回到过去,将徐恕的阴谋告诉小洄,即便这样会让她再次受到重创——反正她本来也时日无多了。
没想到被祁桓发现打断了……
姜洄正愁该如何解穴,再试一次巫术,便听到那边又传来了开门声。
祁桓又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一个包裹。
姜洄狐疑地皱起眉,目光追随着祁桓,却见他当着自己的面宽衣解带,脱下了烦冗华丽的官袍,露出紧实精壮的上身。
“你!”姜洄动弹不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幕,顿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祁桓换上了寝衣,径直走向床边,抱起姜洄虚软无力的身体挪进了内侧,自己便挨着她躺下。
“你干什么!”姜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祁桓。
祁桓朝姜洄伸出手,姜洄顿时心口一紧。
她恍惚想起从夙游口中了解到某些事——原来自烈风营回来,小洄便与祁桓同床共枕。
姜洄不知道小洄为何隐瞒此事,但是她怀疑小洄对祁桓的感情是受到了摄魂蛊的操控,她未必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祁桓显然是很清楚的,他们二人不但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
只是此洄非彼洄,此刻动弹不得的姜洄,对感情内敛而克制,即便面对祁桓的撩拨厮磨,她也未曾踏出过那一步。
更别说眼前这个鉴妖司卿,他虽也是祁桓,但对姜洄来说,却也不是同一个人。
当他温热的手落在自己身上时,被封了穴的姜洄连僵硬都做不到,除了脸红与瞪眼,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但是祁桓并没有做出她害怕之事,修长的五指拂过姜洄柔软的身体,只是解开了她的穴位。
气血回涌,给四肢带来酥麻酸胀之感,让姜洄不由呻吟出声。
“封穴太久,气血不畅,对身体会有损伤。”祁桓解释道,“但解开你的穴道,你定然还会再试巫术。所以……”他顿了顿,“我亲自盯着你。”
姜洄呆住了,看着祁桓深邃幽暗的眼,她感觉好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如果本来只是软禁,现在便是监禁了……
她现在十分后悔,不应该选在深夜施展巫术,早知道选在他上朝的时候。
但此刻悔之莫及了。
姜洄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要反抗祁桓根本没有可能。值得庆幸的是,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想法,说是监视,便也只是监视,规规矩矩地躺在外侧,合着眼休息。
姜洄以为他睡熟了,刚想有所动作,他便又睁开眼……
姜洄自嘲一笑——她最了解超一品异士的警觉性,真是多余做此尝试。
她本以为与祁桓同床共枕,自己会彻夜难眠,但或许是因为重伤疲惫,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熟悉了对方的温度与气息,她折腾了一阵子,还是挨着祁桓入了眠,脑袋无意识地抵着他的右肩。
听到她呼吸平稳了,祁桓才又睁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她体内,填补她所亏损的元气。
他看了她一整夜,闭眼沉睡的时候,她好像依然是那个全然信赖爱恋着他的小洄。
——小洄……
祁桓无声呢喃,低下头去,轻吻她温软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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