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移魂
姜洄听着这番介绍,与前世所闻几乎一字不差。
徐恕当时便是将这对摄魂蛊交给了她,让她以此操控祁桓为己用,她心里恨极了祁桓,巴不得杀了他,自然也不会在乎他被种下蛊虫后只剩下三五年的元寿。
“不过你可以放心,摄魂蛊对母蛊的宿主却是无恙,甚至有益。为母者,有舍己利他之本性,会以自身精血为宿主伐脉洗髓。为子者,则是不断索取,危及宿主。你看这小东西此刻虽然僵直如死物,但只要见了血,便会活过来。”徐恕用指腹轻轻抚摸蛊虫的身体,目光透着欣赏与喜爱,“这可是蛊王级的宝贝,真舍不得给了你,你要拿它来对付谁?”
姜洄从徐恕手中接过了白玉匣,低着头端详这对蛊虫——她想知道的是,这蛊虫是否与她如今的变化有关。
“我还没想好,但总是会派上用场的。”姜洄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可是……我还没找到妖胎……”
徐恕之道,是一舍一得,从他手中索取什么,他亦会收取等价的回报。
姜洄上一次从徐恕手中拿到摄魂蛊的时候,徐恕却没有找她索取回报,而是回道——一切给予都须回报,我想要什么,你以后便知道了。
但此刻的答案却是不同。
徐恕微笑说道:“我本是想让你帮我寻到妖胎,如若不成,便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吧,待我有需要之时,再来找你索取。如果是当年的高襄王郡主,一个人情值不了摄魂蛊,但如今的高襄王郡主,我觉得还是值得上一对摄魂蛊的。”
姜洄点了点头,回道:“好,只要先生的要求不伤天害理,违背道义,那我必会竭尽全力兑现承诺。”
徐恕不由笑道:“在你看来,我是穷凶极恶之辈吗?放心,我必不让你做出危害苍生之事。”
被徐恕点破了心思,姜洄尴尬一笑。
徐恕倒不在意她的失礼,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叩了叩白玉匣。“无论你以后想将子蛊种在何人身上,此刻都可以先将母蛊种在自己体内,它能为你伐脉洗髓,强韧体魄。”
姜洄低头看向白玉匣,眼波一动,抬手便伸向那只较大的红色蛊虫,却猛地被徐恕攥住了手。
“且慢!”徐恕低声喝止了她。
姜洄愕然,抬头看向徐恕,却见徐恕神色凝重,眉心微皱。
“先生?”姜洄疑惑地唤了一声。
徐恕握着她的手从蛊虫上移开,沉声说道:“谁告诉你大的这只是母蛊了?小的这只才是。”
姜洄倏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恕,一股彻骨的凉意自足心贯穿了全身,让她如坠冰窖,无法动弹。
她几乎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徐恕,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幽深而难以捉摸的眼眸,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上,烫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疤。
恍惚间她想起了前世伴随摄魂蛊一并送到她手中的那份密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小者为子蛊,大者为母蛊,万万不可混淆。
而此刻,徐恕却告诉他,小者为母,与前世所言,截然相反!
即便是重回三年前的那一刻,带给自己的震惊也不及此时一半。
她的掌心骤然变得冰凉,恐惧让她想逃,但是极度的恐惧却让她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一正一反的两句话,必然有一句是真,一句是假。
究竟此刻所言是真,还是三年后所言是真?
姜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其中一句是假的,那便足以证明,徐恕对她,没有一丝情意——无论是师徒之情,还是兄妹之意。
徐恕怎会察觉不到姜洄骤然的僵硬与冰冷,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她恐惧的真正原因。
“姜洄?”他疑惑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姜洄!”同样的一声呼唤拉回了姜洄的神智,她转头便看到了祁桓。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上前额,像是有人揪住了她的后背,猛地往下一拽,身体便踏空失去了平衡。
姜洄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直,待那种眩晕感消退,周围景象已全然变了。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旷野之中,手握弓箭,箭矢上正滴落着鲜血,而箭尖正对着的方向,竟是苏淮瑛。
苏淮瑛站在不远处的高地上,垂着冷厉的眼眸居高临下俯视姜洄,似乎丝毫没将这弓箭的威胁放在眼里。
他勾起薄唇轻蔑地笑道:“高襄王姬,不会以为这弓箭能射穿二品异士的身躯吧?”
姜洄愕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三年后!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举着火把与自己对峙的士兵,那些是苏淮瑛的亲兵,而站在她身周保护着她的,则是乔装打扮的王府士兵。
姜洄一眼便看到了旷野上奢华而孤独的马车,苏妙仪满头珠翠,身着大红色的喜服,被士兵用刀剑架在了车厢内,泪眼婆娑地望着姜洄。
“王姬,你回去吧,不要与我阿兄对抗了……”苏妙仪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夜风送了过来,幽咽绝望,“我已经认命了,你……你和我不一样,你要好好的……”
姜洄想起昨夜梦中所闻,今日日落时所见,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小姜洄胆大包天,居然想带着王府的亲兵,假装成妖兽,袭击送亲队伍,掳走苏妙仪。
在她看来,这个方法最简单,可以让苏妙仪摆脱与苏家的关系。反正在苏家嫁出这个女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
此去恭国,山高水长,妖兽横行,途中发生意外,也不算意外。
但没人能想到,苏淮瑛似乎早有预料,竟暗中跟随,在姜洄的人现身突袭车队之时,神火营的人便从四周包围上来。
姜洄理清了现状,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移魂,回到三年后。
但此刻关键,便是解决眼前的危机。
姜洄的左臂受过刀伤,此时握弓发力,伤口绽裂,鲜血涌出,她忍着疼,右手在伤口处一抹,蘸取血液为媒,和徐恕一样,在虚空之中勾画出一道符篆,右掌一握,符篆便融入弓箭之上。
苏淮瑛神色一凝,沉声道:“南荒巫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我倒想看看,是否如传说一样邪祟。”
巫术源于上古时的祭神术,上古先民杀身献祭,向上神求富贵求平安,付出越多,收获也越多。
但自从神族被确认已经不在,巫术便被认为是一种邪术。以自毁为代价,与未知的存在做交易,受伤越重,则得到的力量反馈越强。
姜洄深吸一口气,将弓拉满,脸色苍白,眼神却璀璨如星子。
“你不会想看到真正的巫术的。”姜洄冷冷说道,“你既然要送妙仪远嫁恭国,便是当苏家没有这个女儿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绝情,但你们既然不要她,我要了。你放她走,高襄王府欠你一个人情。”
苏淮瑛微微皱眉,他感觉到姜洄好像有了一丝变化,却不知道变化从何而来。
是声音?还是眼神?
苏淮瑛冷笑了一声:“苏家贵女被妖兽掳走,颜面何存?又如何向恭国世子交代?”
“交代?”姜洄嗤之以鼻,扫了一眼兵荒马乱的现场,冷然道,“看到妖兽出现,恭国世子便率兵马逃走,扔下未婚妻子的婚车,若妙仪当真落入妖兽手中,会有什么下场,那恭国世子全然不懂吗?你们苏家,就要将女儿嫁给这种无情无义的鼠辈吗?”
苏淮瑛抿着薄唇,眼神阴鸷,却不回答。
姜洄昂首道:“是他该给苏家一个交代,而不是苏家给他交代。如今在这里的,只有你我二人的亲兵,他们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你把妙仪交给我,我承诺护她周全。”
姜洄见苏淮瑛沉默不语,以为自己这番话能说动他,却不料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回道:“不行。”
姜洄脸色沉了下来。
“那我只有抢了。”姜洄话音未落,指尖已松,染血的箭矢破风飞驰,如流星划过旷野,直取苏淮瑛面门。
苏淮瑛向前伸出左手,骨节分明的五指张开,灵力喷涌而出,于身前形成一层无形的护罩。
若是其他凡人的箭矢,他只需挥袖便能震碎,但见姜洄用了巫术,他不知深浅,才以灵力防护。
他已经足够谨慎,却仍旧是低估了巫术的力量。
沾血的箭矢几乎没有受到灵力的阻隔,只是箭尖微微一亮,便洞穿了苏淮瑛的护罩,而去势丝毫未减。
苏淮瑛一惊,身子一侧,堪堪避过了要害,但仍在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而姜洄已经再次搭上弓箭。
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但眼眸却更加明亮。
“不要用你狂妄而浅薄的认知来试探巫术。”姜洄拉满弓,对准苏淮瑛眉心之处,“你知道,我想杀你很久了,你最好不要给我机会。”
巫术之力,与灵力不一样,灵力有强弱之分,而巫术却是半神之术,可以无视对方力量的强弱。
神说,要有光,便会有光。
这种霸道得不讲道理的力量,是用精魂与元寿去换的。上一次使用巫术,姜洄献祭了自己的所有,连超一品的祁桓都会受创,而苏淮瑛虽也是二品异士,但要杀他,未必没有可能。
只是要赌上自己的所有元寿,而她最多只能发出四箭。
苏淮瑛再看姜洄之时,神色已经截然不同。
脸颊上的刺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女人有着足以威胁到他的力量。
苏淮瑛紧紧抿着唇,似乎开始思忖姜洄那番话的可行性。
但就在这时,异变忽生。
黑暗中窜出了数道身影,扑向了围在马车周围的士兵,一声声惨叫接连而起,变化猝不及防。
“妖兽!是真的妖兽!”有人大喊了一声。
那些突然窜出的小兽身体瘦长,皮毛雪白,眼睛却是通红,形似雪貂,但已经有了妖化的迹象,爪牙都尖锐无比,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窜出来的雪貂竟有数十只,行动迅捷如闪电,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到身影,众人一时手忙脚乱,不多时便有人被咬破了喉管倒地不起。
姜洄大惊失色,急忙向苏妙仪跑去,只怕她被雪貂咬伤。
但姜洄离马车还有三步之遥,便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劲风逼退。
她顿住了脚步,仰头看去,只见马车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只白猫,正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傲然俯视她。
姜洄惊诧道:“妙二?”
这是苏妙仪原先养过的猫,就在两天前,她还在妙仪怀中看到它。但在这个世界,她却许久未曾见过妙仪,也不知道这猫是否还在。
所有的雪貂似乎都是以这只白猫为首,当它出现时,雪貂都向它跑去,匍匐在它脚下。
白猫自车顶轻轻一跃,落在了苏妙仪身前,仰着头看身披嫁衣,脸色苍白的苏妙仪,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它身上发出淡淡白光,抽伸四肢,缩起尖耳,皮毛化为白衣,兽身化成人形。
姜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妙二——是妖!
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旁人窥视的目光,旁若无人地低头看苏妙仪,一只手钳住了她清瘦的脸庞。
“你……认命了吗?”他压低脸迫近她,微眯着灰蓝色的眼眸,声音低沉沙哑,冰冷中透着愤怒,“你想披上嫁衣,去嫁给那个懦弱无情的人族?”
苏妙仪盈着泪水的眼眸像两汪清澈的泉眼,清晰地倒映着男人俊美的脸庞。
她怔怔呢喃:“你没死?”
男子皱起眉:“苏淮瑛告诉你,我死了?”
他转头去看苏淮瑛,冷笑道:“苏淮瑛,你这个背信弃义的阴险小人,当初骗我联手杀死姜晟,事成之后又对我暗下杀手,怎么,你害怕被人知道,真正通妖的不是姜晟,而是你们苏家?”
姜洄听到这番话,顿时瞳孔一缩,哑声道:“是你和苏淮瑛联手杀了我父亲!”
苏妙仪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茫然无措。
世人只知道,高襄王姜晟通妖,烈风营副将徐照勾结妖族,从鉴妖司天狱救出高襄王。鉴妖司下诛邪令,苏氏父子率神火营追杀姜晟,于京郊斩杀姜晟与妖族。
即便后来祁桓为高襄王翻案,力证他未曾通妖,苏氏父子误杀高襄王,也是收到了错误的指令,并未有错,而斩杀妖族,则是大功一件。苏淮瑛被小惩大赏,反而因此加官晋爵。
从未有人怀疑过苏氏父子勾结妖族斩杀高襄王,因为高襄王与妖族的仇恨由来已久,那一场合围夹击,更像是偶然,也像是必然。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姜洄悲愤地将箭矢对准那个白衣男子,声音颤抖,手却极稳。
“你究竟是谁!”
因妖气波动而泛着冰蓝涟漪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姜洄,薄唇勾起残忍的微笑。
“我是谁?”他低笑了一声,眼中涌起嗜血的杀意,“我就是南荒妖王,修彧。”
姜洄呼吸一窒,指尖轻轻一颤。
苏妙仪也猛然抬起头,看向男人俊美不似凡人的侧脸。
“你是修彧……”苏妙仪脸上血色尽失,不敢置信地喃喃重复,“你便是妖王修彧……是你和我阿兄……杀了高襄王……”
她最敬重的兄长,武朝的大将军,通妖叛族,杀了真正的英雄。
她最亲密的情人,她可以不在乎他是妖,却无法接受他是南荒妖王,更不能接受他杀了自己好友的父亲。
苏妙仪眼中泪水滑落,双肩颤抖,悲痛欲绝。
修彧看着她的眼泪,本是满腔怒火兴师问罪而来,此刻却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心疼与不忍。
他伸手去碰触她的脸庞,却被苏妙仪躲开。
“妙妙……”修彧的手落了空,僵硬着蜷起五指。
苏妙仪仰着头看他,沉重的珠翠压着云鬓,烦琐的嫁衣束缚着单薄娇小的身躯。
“原来你们都在骗我……”她眼中黯淡无光,“你骗我说,你只是一个受了伤的猫妖,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你利用我为你遮掩妖气,躲避追杀,让我对你动心……”
她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苏淮瑛,脸上露出凄然的苦笑:“你自小便告诉我,苏氏乃武朝豪族,擎国之柱。我们背负苏氏的荣耀,也当为此牺牲,这是责任,亦是无上的荣光……我深信不疑。我的阿兄,征战四方,护国安邦,我小小女子,亦能为此尽一份力。”
“原来都是假的,只有我一个人信了……在你们眼里,一家一姓之利,高于邦国众生。苏氏当真是国之栋梁吗?我的牺牲,值吗?配吗?”苏妙仪眼中含泪,沙哑的哭腔连声质问,声音柔软如春草,破开了覆顶的巨石,于暗夜中焕发出了不一样的生机。
可是她用尽全力离开了黑暗,看到的却是另一片黑夜。
信仰崩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她抬手拔下鬓边的玉簪,果断刺向自己柔嫩的咽喉。
“妙仪!”姜洄失声唤道。
惊骇之下,她松开了握着长箭的手指,破空的箭矢扑向修彧。
修彧却没有转身去挡,他一双眼睛都凝在苏妙仪身上,在她抬手拔簪的那一刻,他似有所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任由姜洄的箭矢贯穿他的手臂,在白衣上绽出血花。
被攥紧的手传来剧痛,玉簪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修彧发出一声闷哼,附上了巫术的箭矢轻易地刺穿了他坚韧的肉身,带来一股灼烫的剧痛。箭矢上属于姜洄的血液就像烈火一样让他的血液沸腾起来。
他咬着牙低头凝视苏妙仪,一字字说道:“你的命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敢死,我就杀了姜洄,灭了苏氏满门!”
一语说罢,他松开了苏妙仪的手腕,拔出臂上的弓箭,伤口处鲜血喷涌,难以愈合。
修彧将箭矢扔到一旁的地上,冷眼直视姜洄。
“是我杀了你父亲,你是不是愤怒、悲痛?”修彧冷笑一声,“你的父亲,亦杀了我的父母,我只是让你也感受到同样的滋味。以牙还牙,以直报怨,这难道不是你们人族的原话吗?”
姜洄脸色苍白地看着修彧,那一箭抽取了她大量的元气,让她眼前发黑,心口直跳。
“修无养人为牲,其罪当诛!”姜洄紧紧握着长弓,找回一丝力量,沉声回道。
“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从人族身上学来。”修彧走下马车,向姜洄逼近,“你们人族能做的事,妖族为何不行?”
姜洄深吸了口气,说出了在修彧意料之外的话:“人族也错了。”
他的脚步顿在了原地,皱起眉头,凝视姜洄。
“人族或许永远都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但是会离正道越来越近,这是你们妖族很难明白的事。”
修彧听着姜洄的话,此夜星月俱灭,她眼中有唯一的光。
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妖族中最有智慧的王,是他带领南荒妖族走出了蒙昧,以人为师,以史为鉴。他对修彧说过,人族是众生之中最具灵智的生命,他们要学习人族,亦要远离人族。
修彧只听了一半,他本该冷硬的心肠,被一个人族少女焐热了,他贪恋她的香软与温柔,生怕吓到了她,便收起了尖锐的爪牙,以猫妖的身份与她亲近。
他想带她回南荒,为此与苏淮瑛达成了交易,却没想到苏淮瑛出尔反尔。
他知道,姜晟不会对人族下手,便由妖族的他来承受姜晟的攻击,他则从背后偷袭。
姜晟身死,他亦重伤,自断八尾,方才艰难逃过一劫,蛰伏于烛龙洞一年多,得知苏妙仪要被苏家远嫁他方,他才冒险出洞抢亲。
卑劣狡诈,无情无义的人族,苏淮瑛骗他,苏妙仪负他,他只因相信了人族,便受尽磨难,九死一生。
这些人族,自私地伤害旁人,却自诩正确。
但是高襄王的女儿却说,人族也错了,而且永远都在错误的道路上。
难道父亲几百年所学,都是错的吗?
修彧蓝色的眼睛覆上了疑色,但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我不会再相信人族所言。”修彧冷着声道,“你我之间,立场不同,更有血亲之仇,多说无益。”他扭头看向苏淮瑛,“苏淮瑛,当年你断我八尾,今日这仇便一并报了。”
修彧没有将姜洄的威胁看在眼里,她的武器只有弓箭,而且看气色已经颓败,即便能伤他,也杀不了他。
他最大的敌人是尚未出手的苏淮瑛,他要杀了苏淮瑛报仇,也要带走苏妙仪。
苏淮瑛漠然注视着修彧:“当年,你断尾逃走,我既知你没死,难道不会防着你抢亲吗?”
伴随着苏淮瑛的话音,黑暗中有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呈合围之势,困住了修彧。
姜洄此时才明白,苏淮瑛暗中派兵跟随,防的不是她。苏淮瑛根本料不到姜洄会抢苏妙仪,由始至终,他埋伏的都是修彧。甚至在姜洄带人出现时,他都以为那是修彧的人马。
“王姬,妖族当前,你应该不会分不清轻重吧。”苏淮瑛对姜洄说道,“先杀修彧,再算你我之间的仇恨。”
苏淮瑛并不想对姜洄下手,现在还不是能得罪祁司卿的时候。
“卑鄙无耻的人族,我既已见识过你的手段,难道也会毫无准备吗?”修彧冷哼一声,妖力溢散,身后呈现出虎形虚影。
风中传来阵阵幽香,似曾相识的气味让姜洄轻轻一震,她仰起头,只见一道曼妙的身影从天而降。
“花梨?”她喃喃自语,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万千念头。
修彧与烛龙洞的妖族是相识的。
修彧便是妙仪身边的猫妖。
救了妙仪的白衣仙君,并不是林芝,而是修彧!
姜洄尚不明白,烛龙洞向来隐居避世,为何要卷入这与他们无关的仇恨之中。但花梨愤恨的目光落在苏淮瑛身上,似乎便是答案。
“是你害死我姐姐。”花梨目露悲痛之色,恨不得将苏淮瑛碎尸万段。
苏淮瑛微微蹙眉,似乎没想到她的姐姐是谁。
他手上的人命与妖命都多不胜数,也不会费心思去记那些亡魂与仇敌。
“呵。”苏淮瑛淡淡一笑,“月黑风高,确是杀人的良夜。”
这句话便像一个信号,苏氏亲兵闻言外放灵力,扑向了近处的妖族。
而苏淮瑛与修彧之间的战斗,其他人品级相距太远,根本不敢卷入。
姜洄趁乱跑向苏妙仪,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急切道:“妙仪,跟我走!”
苏妙仪茫然地转头看向姜洄,黯然一笑,眼中已无泪可落:“我能去哪里呢……”
她的命,从来都不属于自己。
姜洄心中一痛,用力地将苏妙仪从马车上拉了下来。
“你跟着我!”姜洄将长弓背在身后,以琅玉鞭开路,拉着苏妙仪在夜色中奔逃。
手下人急忙接应她,既要拦住妖族,也要拦住苏氏亲兵。
“你站住!”一声娇叱从身后传来,香风拂过,那身影便到了两人身前。
“你是苏淮瑛的妹妹。”花梨怒视苏妙仪,“他杀了我姐姐,我也让他感受失去手足之痛。”
花梨说着便朝苏妙仪伸出手去。
姜洄挡在苏妙仪身前,急忙开口道:“花梨左使,不要伤她!”
姜洄一言道破花梨的身份,让她讶然顿住了动作,上下打量姜洄,惊疑不定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与林芝右使相识!”姜洄知道花梨的境界不低,她不能与她在此纠缠,只能先敷衍过去,“苏淮瑛并不在乎这个妹妹,否则就不会让她远嫁恭国了。你杀了她,根本不能为你姐姐报仇!”
花梨眉头紧皱,盯着姜洄的脸庞:“我从没见过你。”
“你相信我,我不会对你们不利,我答应过林芝右使,不会把烛龙洞的秘密说出去。”姜洄言辞恳切,目光澄澈,让花梨的杀心顿时动摇了。
“你……”花梨眼神闪烁,还是放下了手,没有拦着姜洄。
姜洄朝她感激地点点头,便要扶着苏妙仪坐上雪云驹,而这时,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向她袭来。
雪云驹发出痛苦的嘶鸣,它用身躯挡下了一半的妖力,姜洄和苏妙仪被劲风逼退,跌入尘土之中。
姜洄胸口血气翻涌,但她来不及调息,便起身站直,握弓满弦,将箭尖对准修彧和苏淮瑛二人。
“站住!”姜洄厉喝一声,夜风拂动鬓发,露出美得锐利的眉眼,“谁动杀谁!”
修彧冷笑道:“你一人一箭,难道能同时射中我们两人吗?”
“我不需要同时射杀两人。”姜洄咽下口中腥甜,哑声说道,“但你们谁能在中我一箭之后,从对方手中活下来?”
两人双双一僵。
他们都吃过这巫术的苦头,也深知其厉害。这一箭,并不能射杀任何一人,却成了左右战局的关键。
“妙仪,上马。”姜洄没有回头,沉着声对身后的苏妙仪说道。
苏妙仪怔怔看着姜洄的背影。
她和她一样的年纪,却比她更加清醒,更加勇敢,与她活着的勇气相比,她赴死的决心显得懦弱而可笑。
苏妙仪一咬唇,没再犹豫,从地上起身,翻身上了雪云驹。
“雪云驹,回家。”
最有灵性的马儿发出一声轻哼,带着苏妙仪转身奔向自由的旷野。
苏淮瑛脸色铁青,修彧眼神狠厉。
他们都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凡人女子身上吃这么大的闷亏。
“真不愧是姜晟的女儿,一次次从我身边夺走至亲至爱。好,好,好……”修彧咬牙切齿,不甘地看着苏妙仪远去的背影,心口泛起一阵绞痛。
她就真的……那么恨他的欺骗吗……
他想爱护她,有错吗?
他想报父母之仇,有错吗?
苏淮瑛冷静了下来,他可以接受苏妙仪的叛逃,反正可以把一切推到修彧身上。
“高襄王姬,你的父亲,从不会将兵刃对准人族。”苏淮瑛说道。
“所以他死了,被你们害死的。”姜洄声音冷了三分,“我不是他,我有我的道。诛邪除恶,不论人妖。”
苏淮瑛看着她清明而锐利的眼睛,心中震惊之余,更生出了无数的疑惑。
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给他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想起那日在王宫池畔打了他一巴掌的姜洄,还有最开始举弓威胁他的姜洄,二品异士的感知非常敏锐,他清楚地从对方眼中颤抖的波光看出了色厉内荏。
而此刻她的眼睛,却无比坚定。
苏淮瑛有所顾虑,不敢对姜洄下手,但修彧恨极了姜家人,苏妙仪的气息消失在了他的感知之外,仇恨与痛悔几乎焚尽他的理智。他发出一声怒吼,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虎形幻影向姜洄扑去,姜洄一惊,手一松,染血的箭矢向前飞射而出,洞穿了修彧的右掌,鲜血如雨洒落,白虎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嚎叫,让所有人都战栗不止。
这一幕让她恍惚间想起了夜宴台上,命运惊人地重叠了。
修彧拼死也要杀了姜洄,如山的身影从天而降,姜洄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第三箭让她力气尽失,虎王的威压更让她动弹不得。
然而在她闭目等死之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修长高大,孤寂傲岸。
他轻轻挥袖,带动天地灵气的剧烈震荡,轻描淡写便将修彧逼退数十丈。
姜洄瞪大了眼睛看着身前背影,喃喃唤了一声:“祁桓……”
不是那个拼着一死在修彧掌下救下她的奴隶祁桓。
而是举手投足间便足以让天地风起云涌的鉴妖司卿。
他侧过身,低头看她,轻轻叹了口气,幽深的眼眸毫不掩饰担忧与关怀。
苏淮瑛看到祁桓现身,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露出微笑:“祁司卿来得正好,该接你夫人回去了。希望你能明白,苏氏无意与你为敌,这只是一个意外。”
姜洄本就是趁着祁桓去太宰府上的时机溜出来,但景昭发现之后,很快便去向祁桓禀报。
祁桓身披官袍,不敢有一刻耽误,总算赶在最后一刻救下了姜洄。
他不敢想,自己若晚来了一刻,会面对什么……
苏淮瑛即便早有猜测,祁桓的修为在一品之上,但亲眼所见,仍是骇然。
高襄王死了,但世间又有了一个超一品。
——为何他却始终止步于二品,无法突破?
祁桓神色漠然地看着苏淮瑛与修彧,忽听到姜洄沙哑的声音响起。
“杀了他们。”姜洄轻咳两声,唇角溢出鲜血,“我知道,你能做到。他们两人,联手杀了我的父亲。”
苏淮瑛脸色一变,警惕地盯着祁桓。他知道,祁桓心中,姜洄的地位非常之重,但他不确定,祁桓是否会因为私情而背弃与他的约定。
“祁司卿,大事为重。”苏淮瑛沉声警告道。
祁桓眉头一皱,沉默片刻,说道:“你们走吧。”
姜洄不敢置信地看着祁桓,良久却露出一抹了然的讥笑。
苏淮瑛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有祁桓在这里,他与修彧之间的仇恨便很难解决。
他有些遗憾又一次放虎归山,但是能全身而退,也已经是万幸。
修彧愤恨地怒视姜洄与祁桓,却也无可奈何。
转眼间,两方人马都仓皇逃离,萧瑟的寒风中,只留下姜洄与祁桓。
祁桓走向姜洄,却见她搭箭拉弦,将最后一支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祁司卿,你的‘大事’,是什么?”她轻声问道,漆黑的眼眸透着尖锐的讥嘲之意,“你与苏淮瑛结盟了是吗?为了所谓的‘大事’,为了你心中的道?原来你和苏淮瑛,也是一丘之貉。”
祁桓瞳孔一缩,惊愕地看着染血的箭矢,迎上姜洄仇恨的目光。
这些日子来的柔情万种,好像一场幻梦,都被这尚未离弦的箭击碎成泡影。
连发三箭之后,姜洄的指尖,却是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她强忍着泪意,告诉自己眼前这人不是祁桓。
祁桓说过,他是她的不二之臣。
而这个祁司卿,眼里藏了太多的暗色,她看不明白。
时间不会改变一个人,但经历却会。他们之间没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她没有陪他走过三年,在太宰手下,在鉴妖司中,祁桓是不是变了?
她不知道,但她不敢信了。
姜洄颤声问道:“你的同谋还有谁?徐恕……什么时候也与你结盟了?”
连相伴多年的徐恕都背叛了她,她还能信谁?在这些人心中,永远有比她更重要的“道”。
姜洄不是没有怀疑过徐恕,是徐恕给了她摄魂蛊,帮她寻来七名异士对付祁桓,从父亲过世后,他便一直是她的引路人,教她如何处事自保,如何伺机复仇。
可是新婚之夜,她的谋划失败了,徐恕若是真的关心她,不该过了这么久还未设法与她联络。
她怀疑过徐恕,却也想不出徐恕有什么理由出卖她,因此她也无意识地劝慰自己,替徐恕开脱——或许徐恕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或许是南荒万里之遥,他还没得到消息。
借口可以想出无数个,但直到事实摆在眼前,什么借口都是虚妄。
——徐恕骗她在自己身上了种下了子蛊,反而让她在祁桓身上种下母蛊。
与她期望的结果恰恰相反,她本想将祁桓当成傀儡,而结果却是她自己送上门,成了祁桓的傀儡。
祁桓的神色,在听到徐恕二字时就变了。姜洄知道,自己想的没错,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他们博弈的棋子。
“从我阿父过世之后,你们便觊觎烈风营的力量。与我成亲,骗我种下子蛊,都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掌控烈风营。”姜洄强忍着泪意,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她,“呵……三年前,夜宴台妖袭后,徐恕便与你勾结上了吧。那时候,徐恕便已经悄悄潜藏在玉京了。你崭露头角,他不会一无所知,他看中了你的城府心计,也看中你的先天道体。我阿父的死……他是不是也有份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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