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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齿痕


祁桓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若不是他有意出声,屋内的两人大概还没发现他站在门外。

姜洄转过头,见祁桓冷沉着一张俊脸走来,许是因为他身形高大,本来尚算宽敞的屋子,因着他的到来竟显得有几分逼仄狭窄,景昭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祁桓若有似无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敌意。

“郡主。”祁桓淡淡问候了一句,却不像寻常奴隶行叩拜跪礼。

姜洄对这种事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落在景昭眼中却是另一个解释——这个男宠恃宠而骄。

祁桓体格劲瘦,肩宽而腰细,背直且腿长,比寻常男子都是高出一个头,姜洄已算修长,却也只到他胸口,此刻他站着而姜洄坐着,姜洄更觉得压迫感自上而下覆压,胸口微微瘀滞。

姜洄未开十窍,不明修行之道,以为祁桓身上传来的威压是因修行之故,因为高襄王往日修行对敌之时也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我听夙游说,今日阿父让亲信送了一份功法与丹药给你,你觉得如何?可对之前的伤势所有助益?”姜洄问道。

修彧的利爪在祁桓身上留下了恐怖的伤口,但高襄王亲自为其疗伤,又有灵丹功法相助,因此伤口恢复速度也是惊人。

高襄王惊喜地发现,祁桓的资质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优越,可以说是他生平仅见。寻常人修行就算有名师教导,汲取灵气却也如漏勺取水,十不存一,而祁桓却不同,他本身就像一片汪洋,与天地共鸣,与万物共存,他虽未学过修行之道,却无时不在修行之中。

未经任何的训练,却已然有七品异士的修为,稍加点拨,便可突破至中阶,一品于他只是时间问题,甚至超一品也是不无可能。

高襄王惜才,甚至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予指点。

——你的问题在于挨打太多而还手太少,只有防守的本能,没有进攻的意识。

——人乃启明之兽,自有兽性与人性,若无人性,则兽性无所约束,若无兽性,则人性无所依存。

——破而后立,放而后收,攻而后守。唯有拿起,方能放下。

——下品异士修体魄,上品异士修元神,超一品者修道心。

——修道者之路为:立道,践道,证道,得道。

高襄王毫不藏私,倾囊相授。自下界灵气复苏以来,无数人族妖族探寻修行之路,将灵气视为利器,淬炼体魄元神,钻研法器法阵,而身为第一个突破超一品的强者,高襄王探索出了修道之路,并将这门修道之法传于烈风营众将士,由此横扫八荒。

但并非人人都有这悟性去修道,世上更多人终其一生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死,自然无法理解道之玄妙。而以灵气淬体,修成七品,便是绝大多数异士的选择。

高襄王自见祁桓第一眼,便觉此子不凡,而夜宴台上舍身救姜洄,更让他十分满意,心中已将祁桓当成自己部下了,因此悉心教导。

祁桓自幼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高襄王的点拨如醍醐灌顶,让他想明白了过去未能想通之事,于是闭门一日,醉心于修行,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亦借此忘记昨日看到竹简时的烦闷。

但是姜洄的脚步声离院子还有数丈时,便像一记钟声响彻了他的领域,让他从玄妙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祁桓不知道是自己突破了六品异士的感知上限,还是姜洄的存在对他来说太过特别,但在那一刻他便已睁开了眼睛,心跳也不受控地快了起来。

——或许那根竹简上的字并非他想的那样。

——郡主一回府便来看他了。

祁桓没意识到自己唇角已微微扬起,下一刻便要起身去开门。

但也是在此时,他听到那脚步声进园之后陡然一转,向另一个方向而去,推开了另一扇门。

笑意霎时冻在了眼底。

双拳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发白,青筋分明,耳尖颤了一下,便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响。

她温柔含笑地问——你怕我?

另一个人很没用地否认,又跪地拜叩。

而后便是一阵令人胡思乱想的安静,因为听不见,所以他放任自己的想象飞驰,飞到快捉不住了,他才忍无可忍地推门而出,刚走到门边,便听到她说——我给祁桓什么,便不会少你一分。

祁桓心中蛰伏了十几年的兽性,便在这一刻破土而出,无声振翅。

但他敛眸藏起锋芒,轻咳一声走进去,不着痕迹却又难以忽视地插入两人之间。

“多谢郡主关怀。”祁桓淡淡说道,“我的伤已好了七成。”

姜洄宽慰点头:“那就好。”

她转头去看景昭,却见后者嘴唇发白,心神不稳。“景昭,你若愿意,我便让祁桓传授你修行之法,你如今是几品异士?”

景昭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答道:“刚突破八品。”

姜洄自小在烈风营中长大,营中五品遍地走,七品八品不入流,但这只是因为烈风营太过特殊,放眼八荒,能开十窍便已是万中无一,如柳芳菲那样的四十几岁也不过是七品。而景昭年仅十七便已是八品,已经是资质不凡了,否则景国王室也不会拼死留下他这个血脉,便是指望他有翻身之日,复国兴邦。

姜洄回想自己看过的卷宗记载,景昭在十九岁时突破六品,晋为中阶,二十岁时便是五品。三品一个坎,以他的资质修行下去,可能不到二十五便是上三品,与苏淮瑛在伯仲之间。

或许这就是祁桓选中他为鉴妖司少卿栽培的原因。

姜洄目光灼灼地看着景昭说道:“你跟着我,我保证你在二十岁前突破至五品。”

景昭闻言瞳孔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洄。

贵族是不允许奴隶修行的,突破下三品的异士便不愿为奴了,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奴隶天资不凡,甚至有奴隶异士率众反抗,但无一例外都被镇压绞杀,处以极刑。后来许多奴隶即便知道自己已开十窍,也不敢声张,只怕被镇压扼杀。

景昭被押入畅风楼的那一夜,本是要被毁去神窍,刺穿琵琶骨的,就是在那时景国旧部奋起反抗,才让他逃了出来。

他以为落到高襄王府,不过是进了另一个狼窝,从被万人亵玩的贱奴成了一个贵族女子的男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此刻听到姜洄说让他继续修行时,他顿时恍惚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误解了……

不,或许是之前的想法才是对郡主的不敬与误解!

“我……”

景昭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沙哑着声音就要说出愿意,却被一旁的祁桓冷声打断。

“他不行。”

景昭像被人掐住了咽喉,愕然转头看祁桓。

姜洄的惊讶更甚,她皱起眉头疑惑地审视祁桓:“为什么?”

她从来没想过祁桓会拒绝,因为原本景昭可是祁桓自己挑选的下属。

祁桓神色淡漠地回视姜洄:“他是景国王室之后。”

“所以呢?”姜洄不明白。

“景国王室尽皆丧命于武朝铁蹄之下,他目睹了父母亲友的死亡,背负着国仇家恨,心存复国之志。你留他在身边,是养虎为患。”

祁桓一番话冷静而无情地戳穿了景昭的心思,他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刚刚燃起的火花转瞬便被扑灭,只余一股青烟于风中瑟瑟。

“我……不会……”景昭无礼地辩驳。

祁桓侧目看他:“景国十年不朝贡,君臣仗节死义,王后公主自焚殉国,难道唯一留下的血脉就是个没有复国之心的窝囊废?”

祁桓眼神锐利如冰刃,但比眼神更伤人的,是这一番话。

武朝强征暴敛,景国不堪其重,为护住百姓生机,景国国君才拒绝朝贡,激怒了武朝。

那一日,铁蹄踏破国门,烈火焚烧宫城,亲友一一死在面前,而他却不能一同殉国,臣僚打晕了他,带着他从暗道逃走,只是最终还是落入了苏淮瑛手中。

他背负举国的期望,却无力回天。

景昭再也忍不住,强忍多日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到底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国破家亡的打击,数月来的身心折辱,早已让他濒临崩溃,姜洄的善意让他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然而祁桓的这一番话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洄看着失声痛哭的景昭,他的悲痛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禁想起阿父被杀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无助地痛哭,眼泪让名为“复仇”的种子生根发芽,也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活下去。

国破家亡的景昭,承受的只会比她更多,复仇的信念也会更强。

祁桓此刻能看穿景昭的心思,那另一个世界的他,自然也会明白。祁桓明知景昭的复国之心,却将他带在身边,加以栽培磨砺,委以重任,那又是为什么?

景昭对祁桓死心塌地,又是为什么?

姜洄心中一惊,隐隐捕捉到了答案。

——难道祁桓答应了景昭,帮他复国?

姜洄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祁桓幽深的双眼。

“你……”姜洄声音沙哑,呼吸急促,目光中带着强烈的质疑与防备,“难道你就不想复国了吗?”

“复国?”祁桓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他不解地看着姜洄,“我为何要复国?”

“你说过,你的母亲为你取名‘还’,是希望你还于伊祁。”姜洄质问道,“你的母亲,也是出自伊祁王室吧。”

祁桓沉默了下来,垂眸看着地上的阴影。

景昭也将目光投向了祁桓,自见到祁桓第一眼,他便被祁桓的容貌气度折服,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会是奴隶,此刻听了姜洄的话,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祁桓这样的相貌气度,定然也是王室之后。

他隐隐期盼着,祁桓有着和他一样的身世,这样他便能理解他,认同他,与他并肩而立。

但是祁桓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却带了一丝讥诮与讽刺。

“我自生下来,便是武朝的奴隶。而我的母亲……她也只是伊祁最平凡的一个奴隶。”他抬起眼凝视姜洄,幽暗的双眸中闪着火光,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显得凉薄冷酷,“景昭想复国,因为景国有他最美好的回忆。而我没有见过伊祁,即便是从母亲的口中听过,我也不觉得那里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我与他不同,在伊祁为奴,与在玉京为奴,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景昭讶然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祁桓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他,他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为那样的目光感到惊惧。

“你曾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昭,一日为奴,也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高傲与矜贵。”祁桓讽刺一笑,“我知你们心中所想,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奴隶,我的母亲或者我的父亲定然有一方出身王侯,只有高贵的血液才会生出不凡的傲骨。而奴隶不配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

祁桓的话如沉重锐利的冰凌,坠地有声,寒彻人心。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浣衣女,她相貌平平,木讷寡言,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祁桓想起那个苦命的女人,眼中覆上了一层暗色,“我的父亲……她也不知道是谁,也许是那个马夫,也许是那个门房,除此之外也没有旁人了,听说国破之日,他们都死了……不过这对她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实是她的孩子,而不挨打地过完一日,有粗糠填饱肚子,便是最幸福的事。”

她一身伤病地死去,和大多数奴隶一样,二十几岁便匆匆走完了一生。没有抱怨与不甘,甚至也没有抬头看过一眼天空,只是这样麻木地认了命。

姜洄看着祁桓眼中的哀色,心头像被一只手掐了一下,酸胀的感觉便在心口缓缓漫开。

“郡主于我有恩,因此我不能看郡主被人欺骗,被蒙在鼓里。我把景昭的心思挑明,之后他的去留,就由郡主自行决定了。”祁桓说着便躬了躬身,行了礼向外走去。

景昭忐忑地看向姜洄,等待着又一次审判。

高襄王是武朝最忠诚的将军,姜洄是他的女儿,她能容许身边埋着一颗钉子吗?

但是姜洄并没有回头看他,她的目光追随着祁桓的背影,怔怔地看着他离去。

“郡……”景昭的话尚未出口,姜洄便已起身,踉跄了两步便朝祁桓离去的方向追去。

景昭讶然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苦笑一声,低下了头。

祁桓并没有回房,而是径直朝演武场走去。

长枪在手,一点一挑,一劈一扫,带动灵气激荡,回风落叶,搅碎了月华与春夜。

胸腔中充斥着太多莫名的邪火,让他思绪纷乱,情绪失控,方才才会在姜洄面前失态,说了那样一番话。

一开始或许是因为些许妒意与幽怨,但后来,却夹杂了更多积年的沉痛。

而现在,他以长枪为笔,灵气为墨,夜幕为纸,怒写悲愤。

姜洄向府中侍女问了祁桓的行踪,一路小跑,还未到演武场,便听到了银枪破空的啸声。

夜空之上灵气纵横,府中之人无不侧目,就连小猫都跳到了附近的屋檐上,伏着身子瑟瑟发抖。

姜洄脚步一顿,但还是踏进了演武场,扑面而来的狂风撩起了她的鬓发与衣裙,如罡风摧面,隐隐生疼。

“祁桓。”姜洄的声音被搅碎于风中。

但祁桓还是感知到了她的到来,倏然一惊,撤手收枪,却还是失了手,一道锐气向姜洄斩落。

好在姜洄有所防备,适时侧身避开,没有受伤,只是过长的衣袖被削去了一片,像蝴蝶一样翩翩飘落。

祁桓急忙来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仔细查探。

“郡主可有受伤!”

姜洄心跳得飞快,她只是普通人,挡不住那样纵横的灵气,虽没有受伤,却也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

祁桓见她没有说话,手却轻轻颤抖,以为她受了内伤,便将人抱到了一旁亭中,扶着她坐好,自己半跪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缓缓将灵力渡入她体内。

姜洄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低下头去看祁桓,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月华淡淡地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流淌,他的神色凝重得近乎虔诚。

姜洄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却被祁桓握得更紧。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异样的暖流从两人交握的掌心蔓延开来,一种酥麻的感觉从手臂爬到了后背,于她周身游走,最后在心尖上掐了一把。

姜洄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她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略高于自己的体温,为了防止她乱动,他用了点力气握紧,略显粗粝的薄茧便紧紧贴着她柔嫩的肌肤。

“我没受伤……”姜洄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仍显得有几分颤抖与低哑。“我只是……吓了一跳。”

祁桓抬眼看她,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不过姜洄能感觉到,暖流正从体内缓缓退去。

“郡主,是特地来寻我的?”祁桓低声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姜洄被吓了一跳,这时脑子一片空白,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找他。

祁桓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放肆地感受掌心的温软,聆听她紊乱的心跳。

一开始,是担心。

而现在,是私心。

她想远离他,他偏不让她如愿。

更何况,这次是她主动找上门的,多难得。

“我……”姜洄努力地回想自己来此的目的,一时忘了自己的手正被人轻轻地握着,“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姜洄艰难地开口,“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祁桓淡淡笑了一下:“其实郡主不必解释,更无须道歉,以您尊贵的身份,做什么都不会有错,即便有错,也当由底下人代您受罚。”

祁桓聪慧而敏锐,怎么会不知道姜洄的质疑是无心还是有意——这样的道歉并不真诚,她没必要,他也不需要。

她总是这样矛盾,浑身是刺地去试探他,又后悔自己造成的伤害。

姜洄碰了个软钉子,顿时脸色涨红。

“我见过你身上的旧伤,知你过得艰难,也想对你好……”姜洄轻轻一叹,“我没有因为你的身份而轻视你。”

“我知道你没有轻视我。”祁桓语中带着一丝笑意,“你是太过重视我,轻视的,是‘奴隶’这个身份,你觉得这样的身份,配不上我。”

姜洄讶然望着他清俊的面容,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尖锐地说穿了她的想法。

她也曾经派人查过祁桓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查不出他的生父是谁,只知道他的母亲是伊祁的奴隶。但国破之时,也有许多贵族伪装成奴隶出逃,就如景昭这般。因此祁桓的父母究竟是谁,恐怕除了本人无人知晓。直到今日听他亲口所说,她才知道。

如此平凡,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郡主以为,奴隶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祁桓姿态极低,微仰着头,幽深的眼眸锁住了她。

“我……不知道。”姜洄眼中浮上迷惘之色,“阿父说,天道之下,万物平等,天地赋予人族灵气,不会因为尊卑而有区别,即便是草木鸟兽,也一视同仁。”她想起祁桓颈后象征奴隶身份的烙印,又低声道,“没有人生来便带着烙印,只是后天被人为定义了尊卑,奴隶与贵族,不应有贵贱之分。”

姜洄以为自己的回答足够谨慎,不会伤到祁桓,却没想到在祁桓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轻嘲。

“郡主并不懂这个世道,尊卑贵贱之分,只存在于‘人’之间,而奴隶甚至算不上是人,而是两脚羊。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吗,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并不包括奴隶在内。奴隶不属于人族。”祁桓漆黑的眼眸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渊,“你在丰沮玉门见过活殉,你觉得,他们算得上是人吗?”

姜洄冷汗顿时渗出,鼻间仿佛又闻到了尸体焚烧的焦味,耳边又响起了阵阵悲鸣。他们被挖去了双眼,割掉了喉舌,和牲畜牛羊没有分别,唯有在悲鸣中死去。

“你见过的。”祁桓笑了笑,眼中却无一丝暖色,“甚至你也为之难过,但是,这样的难过并不会持续多久,若不是我提起,你怕是已经忘了。”

姜洄想要反驳,却无力砌词。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同样的疼痛加诸己身。我并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因为我们本就有天壤之别。你更不必道歉……”祁桓眸光终于温软了几分,也说出了一句真心话,“不是因为你身份尊贵,而是因为……你已是在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这句话让姜洄心头一悸,却又化为了心虚。

她对他好吗?

锦衣玉食,对她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灵丹妙药,也是因为他救她而受伤在先;修行功法,是因为她想将他磨砺成更趁手锋利的兵刃。

她给的不多,想要的,却是他的命。

她的善意别有所图,可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却觉得烫手。

“我对你……并不算好。”姜洄声音弱了几分,她觉得自己的示好,多少有种趁火打劫的卑劣,“我……数次试探你,伤过你,你也因为我而受伤。我给你的,与你付出的,并不相等。”

祁桓看着她心虚又实诚的模样,眼底不由浮现一丝笑意。

“那如何才算相等?”他似笑非笑问道,“难道也要郡主为我挡刀?”

“啊?”姜洄一怔,顿时心慌——她倒没想玩这么大。

祁桓指腹的薄茧摩挲姜洄手背娇嫩的肌肤,她的手柔若无骨,不堪一折,不像他早已经受过无数的风刀霜剑,无惧死亡与疼痛。

怎么可能让她为他舍命挡刀。

祁桓垂眸掩住了眼中的笑意与锋芒,忽地抬起姜洄的手,张口在她手上咬下。

手上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姜洄惊呼出声,她下意识便抬手向祁桓推去,却在手掌即将落到他胸前时,望见了他颈上淡粉色的指痕——是她昨夜掐的。

这一掌便再也落不下去了。

是她答应过不打他了,而且,也是她说好要等价回报,他因为她受过那么多伤,让他咬下一块肉——也算公平。

于是她闭上眼,忍着痛,任由祁桓咬着她手上的软肉。

黑暗放大了感知,姜洄听见自己急促而颤抖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手背上传来齿尖陷入肉中的刺痛,伴随一片湿软灼热的触感。

但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用力,只是轻轻一口便止住了,在手背上留下了浅浅的齿痕,却不离开,唇齿抵着白皙细腻的肌肤研磨,灼热的气息伴随着疼痛扩散开来,逐渐覆盖过了疼痛,她清晰地感受着口中的柔软与坚硬。

舌尖扫过手背,带起一片酥麻,姜洄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祁桓,便撞进一双幽暗的眼眸。

他噙着她手背的软肉,却自下而上地仰望她,月华穿过树梢,倾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映亮了幽暗而漆黑的双瞳,还有湿润的薄唇。

眼眸更黑,唇色更艳。

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漂亮而近乎妖冶,眼底却悄然划过一抹猛兽掠食的侵略欲与攻击性,只是转瞬即逝,让人来不及发现。

姜洄只觉一点灼烫从手背蔓延到了心口,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祁桓却在这时松了口,沉哑着声说:“我们……这便算相等了。”

姜洄僵硬不能动弹,耳中嗡鸣,脑中混沌,心脏狂跳,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其他,只知道怔怔看着祁桓眼中的笑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便相等了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

——不用咬块肉吗?

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种占了便宜,但好像也吃亏了的感觉。

祁桓垂下眼眸,口中似乎还残余着属于少女的甜香。他心中烧着一团火,自昨夜见到那一根竹简起便未曾灭过,但又被他隐忍着藏起,生怕伤了她。

然而她今夜的一言一行轻易地便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幽愤挑起,让胸腔中的邪火千百倍地燃起——她和其他贵族并无区别,而他在她眼中,与其他奴隶也没有区别。

他带着满腔的幽恨张口,在她手上烙下了痕迹,等待着她再次动手打他。

预料之中的手扬了起来,却是轻轻地落下,扶在他的肩头。

他惊愕地抬眼看去,便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微抿着朱唇,脸上写满了委屈、不解、震惊、羞愤、害怕,但最后都化成一抹——释然。

——算了,让你咬吧。

胸腔中的怒火便骤然被一场春雨浇灭,有什么东西在心上破土而出,肆意生长,紧紧缠绕住心房。

他松了口,唇舌却不舍地流连。

少女的身上没有贵族的熏香,却有一种花果的清甜,就连掌上的肌肤都柔软而细腻。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果子,剥开了坚硬的外壳,露出细腻柔滑的果肉,任人品尝。

她紧闭双眼微偏过脸,不知道一道放肆的目光落在她纤细脆弱的颈上,血管因心跳加速而剧烈地搏动,咽喉因紧张而吞咽,划过动人心魄的起伏。

祁桓不由想象齿尖陷于其中的柔软,她在他颈上留下的痕迹,他应该同等相报。

——以齿尖厮磨,以唇舌吮舐。

这一刻祁桓忽然明白了高襄王所言之意。

是姜洄点燃了他的兽性,而他正用自己的人性约束兽性。

释放而出的锋芒,又缓缓地收敛回来。

“喵——”一声猫叫撕碎了夜的宁静,雪白的团子从屋檐上飞来,横插到两人之间,一道利爪向祁桓抓去,祁桓手一抬,被猫爪撕碎了袖口。

姜洄趁机把手从祁桓掌心抽出,双手抱住了柔软的毛团子。

团团瞪着湛绿的眼瞳,竖起尾巴对祁桓龇牙威吓,只是小小的一团,奶声奶气的吼叫,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它趴在一旁的屋檐上看了许久,自然是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尾巴,猛一低头却看到祁桓在咬姜洄。它登时便奓毛了,吼叫一声便跳下来护着主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对方体形和力量上的差距。

姜洄一手抱着团团,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发。

“没事没事,祁桓没有欺负我。”姜洄柔声说着,安抚它躁动愤怒的情绪。

团团从姜洄怀中抬起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姜洄的话,也许是姜洄平和的语气和温柔的抚摸平息了它的怒火,它低低叫了两声,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姜洄掌上的齿痕。

——把另一个人的气息盖过去。

祁桓垂眸看着,眼中滑过一丝冷意。

姜洄手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痛了,却有些莫名的酸麻,心跳急促而紊乱,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没有抬头去看祁桓,只将自己的目光凝在团团身上,踉跄着站了起来,越过祁桓向亭外走去——多少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郡主。”背后传来祁桓的声音,姜洄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关于景昭的威胁,我已经挑明了,这件事,你还需要慎重考虑。”

听到是说景昭的事,姜洄莫名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松弛了许多。

她抱着团团思忖片刻,才转过身来看祁桓,认真问道:“如果你明知一个人有复国之心,却还是将他带在身边,会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

祁桓微微一怔,他以为自己说明了一切,会让姜洄打消念头,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固执。这也让他生出一丝不悦——景昭有何过人之处?

祁桓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才问道:“郡主对他很看重?即便已经知道他有不臣之心,也要冒险用他?”

其实不是姜洄想留景昭,她真正的目的,是想窥探鉴妖司卿祁桓的真实意图,最了解祁桓的,应该只有他本人。

姜洄没有察觉祁桓情绪的异常,坚定地说道:“如果我一定要带着他呢?”

祁桓喉结微动,声音冷沉:“除非……你也有不臣之心。”

姜洄顿时僵住。

这就是祁桓真实的心思吗……

她总以为,祁桓所求,不过位极人臣,却从未想过,他要的,比这更多。

他不只是蔡雍的鹰犬,他要的也不只是一人之下,他竟是想颠覆武朝政权!

如今他手握鹤符虎符,坐拥百万雄兵八千异士,如果确有谋反之意,只怕武朝会再起腥风血雨!

而高襄王已死,没有人能阻拦他,无论他失败还是成功,都注定生灵涂炭……

她失神地望着祁桓,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高大,孤寂,是高山,也是深渊。

祁桓从姜洄的眼中看到了惧色与忌惮,她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与他拉开距离。

祁桓忽然明白过来,她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他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握住了姜洄的手腕。

“郡主。”他低低唤了一声,“我不是他。”

姜洄眨了下眼,眼中迷惘之色渐渐散去,她看清了祁桓的面容,比那人年轻三分,比那人温柔三分。

姜洄忍着颤意,轻声问道:“那你的心呢……你也有不臣之心吗?”

“我?”感受到掌心的颤抖,祁桓眼眸微动,对上那双琉璃似的漂亮眼瞳,他不明白那里为何闪烁着惊惧和不安,他心头酸软了几分,声音也因此温柔,“郡主……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这样的宣誓效忠,胜过世间万千情话。

姜洄心口一悸,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三年前在苏府,她带走了他,那该有多好。

她低下头,回避祁桓的目光,却没有挣脱他的掌心。

半晌,她轻声说道:“记住你此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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