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的秘密
第七十一章 他的秘密
肖南回觉得:鹿松平可能是属兔子的。
狡兔三窟,只有兔子才会跑起来又快又安静,还能在一瞬间便钻进兔子洞,教人找不到踪影。
她不过晚了半步,再想去追他的时候,便连个人影也瞧不见了。
当然,就连带她来时的那辆马车也消失了。
可怜她上那土坡时光顾着留意对方的动作,心思全然不在记路上,若不是大漠之中遮挡较少,军营中又还有一两点光亮,她怕是要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过夜了。
如此耽搁了半个时辰左右,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营地时,正有人将一卷带血的毡毯抬出大帐。
她整个人愣住,随即心下一阵发凉。
难道说,皇帝已经被奸细给…...
她快步冲向帐子,左右把守的士兵反应很快,一把将她架住。
她一边挣扎,一边痛心叫到:“陛下!陛下!臣来晚一步。都怪鹿松平他不给我指路,自己一人跑了…...”
“嚎什么?孤还没死。”
熟悉的声音在毡帘后响起,肖南回的哭喊生生憋了回去。
下一秒,鹿松平的脸从帘子后探出来,嘴角抽动着对左右士兵道:“这位是右将军肖大人,还不快快放手。”
士兵们有些犹豫着放开那奇怪的女子,却见她原地掩面呆了片刻,转身便要离开。“进来。”
某人又发话了。
肖南回的脚在地上磨蹭来磨蹭去,最后还是不敢就这么掉头走了,乖乖进了帐子。
大帐内已经安安静静,根本看不出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情形。
可方才那卷毡毯上的血她看得分明,一定还是发生了什么。
“臣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卿对孤情真意切,令人感动。”
他不说还好,说出来只让人面上烧的更厉害。
一路奔袭而来的冷空气在肺里开始膨胀,她忍不住开始咳嗽起来。
“这个,臣还以为…...”
“起来说话吧。”“谢陛下。”
肖南回这才站起身来抬头望去,只见夙未正慢条斯理地将新碳添进炉子,他身后阴影里放着个木架子,木架上挂着个人,胸口血迹未干,面容倒是干净,她依稀记得应当是上军佐史朱庭茂。
这便是抓到内贼了?倒是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坑害光要营千万精锐骑兵的,竟会是这么个小糟老头。
丁未翔正坐在角落的一张脚凳上擦他那柄长刀,留意到她的目光,只吹了吹上面还未干透的水汽:“肖大人来的不是时候,最精彩的一段已经错过了。”
“倒也还不算晚,能跟着看个热闹。”
夙未站起身来,走到离朱庭茂一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爱卿一介文臣,竟然有着通天的本事,倒教孤刮目相看呢。”夙未说罢摇了摇那穿骨而过的铁链,朱庭茂的脸色也跟着白了白,“之前是孤怠慢了,寻常绳索看来是困不住朱大人,如今便只得借了军械库的钩刺一用,想来是粗糙了些,且忍忍吧。”
撕破了这最后一张脸皮,朱庭茂已然没有了往常那用来伪装的忠厚,面上显出几分麻木来。
“你不必枉费心思,我自认技不如人,但也不会同你多说。”
夙未眼睫低垂,并不在意对方话语中的抵触之意。
“朱大人可知,在你行刺前,孤其实也只是对你有所怀疑。甚至连你去过俘虏营的事,孤也是听你亲口承认,才知晓的。”
朱庭茂愣了片刻,随即脸色在一瞬间变了。
他早该想到,今夜的营地烛火减半,即便是以目力著称的黑羽弓箭手,也未必能在黑暗中分清究竟是谁去了何处,何况他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他中计了,自曝了奸细之身。
“可是…...”
“可是孤是如何一早就对你有所怀疑了,是吗?”
夙未勾了勾手指,站在一旁的鹿松平便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一打书信,恭敬递了过来。
朱庭茂只瞄了一眼,便知道了那是谁的书信。
“朱大人忘了,孤的先祖是如何打下这江山的吗?父王教会孤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掌控朝臣。天成朝中从七品以上大臣的行踪、结交对象一月一报,四品以上大臣除此之外,连书信都会呈到孤的案上。家书自然也在其中。”
朱庭茂的双颞因为咬牙而突出,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早在数月前便已经暴露。“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人在阙城若想送密报实在风险太大,于是便将想说的话藏在这家书中送出去,倒也稳妥。”
“我自问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夙未勾了勾嘴角。
他很少会笑,更不会笑出声。那表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朱大人原是来上门讨教的。也罢,今日说好是臣子间坦诚相待,便不瞒你。孤的黑羽卫在拦下大臣家信后,便要记录排查一番。而这其中既包括明面上的通报,也有暗言暗语。但既然是暗语,便一定有端倪可察觉。朱大人书信中自半年前起便出现过‘风痛’这个词句。”
朱庭茂不语,内心却剧烈翻涌。
他罹患风痛多年,将此二字选为暗语字眼,实该最不易引人察觉。“不错,风痛二字看似无异,却是告疾之意,若书与家中老幼,实则在一千封家书中也难出现一次。只因疾患乃讳忌,亦徒增烦扰。此二字看似合理,却不合情。而在你传与海城乡故的家书中,仅月内便出现过三次,随后康王死讯便传来。此为破绽之一。”
“此次征讨碧疆,你未料到孤会亲自出征,先前截获送往宫中战报的暗线便用不得了,你只得想法子跟到前线来。身为佐史,本不必随军出征,你倒是不惜拉上几名主簿为你打掩护,反而露了马脚。此为破绽之二。”
“数日前,孤的右将军掩藏身份回营向孤汇报,你心中算到此事可能与你破坏光要营突袭一事有关,连夜叫人换下了审讯的讯吏,叫他暗下黑手除了被讯问者。此为破绽之三。”
“你若愿意,孤还能为你数出许多。可怜朱大人浑身破绽,竟以为自己金刚不破之身。差遣你的人,当真是眼神不好。”朱庭茂浑身发抖,不知是痛急还是怒火攻心,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陛下尽可以逞口舌之快,我已然是个废人,多听几句也不过挠痒痒一般…...”
“朱大人这是要拉上全家一起陪葬吗?不过也对,听闻朱大人最宠爱的独子一年前因染时疾去了,如今想来是再无留恋了吧。”
朱庭茂虽然表情未变,呼吸却急促起来。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肖南回,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眼熟。
是了,这朱庭茂和在霍州时的安律何其相似。都是轻易便能为那不知身份的人卖命,又都是失了至亲至爱之人。
“孤不是第一次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此刻没有将你直接交于廷尉与右监,便是想听你说上几句真心话。此时不说,孤也不知你是否还有机会再开口了。”朱庭茂脸上神情变幻,他似是陷入到了对过往的回忆中,最终不得不回到现实来。
良久,他喃喃开口道。
“陛下是这山河的主,却做不了这天地的主。”
夙未轻拢衣袖,宽大的衣袍遮住了他腕上的舍利子。
“生老病死,阴晴荣枯,星移斗转,何时因过人心而转移?朱大人怕不是老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朱庭茂的情绪激动起来,这是他被钉在木架上后,第一次试图挣扎,带着全身的铁链都铮铮作响,“敢问陛下可知,那涅泫裘氏昏聩荒诞至此,为何还能在这江山之上称王数百年?裘氏一族的秘密,陛下当真不想知道吗?”
丁未翔已然拔刀而起,刀尖直指朱庭茂的喉咙。“放肆!”
“未翔。”夙未的声音淡淡的,丁未翔却还是将刀入鞘,只是整个人站得离皇帝又近了几分。
“传闻涅泫第四十九任皇帝裘鸢可通神明、驭五行,你说的秘密,可是指这个?”
那人说的轻巧,肖南回在一旁却听得惊诧连连。
这是什么皇家秘辛?她可不可以不听?皇帝该不会一会就要杀她灭口了吧?
朱庭茂对夙未所言却丝毫不感到惊讶,脸上反而流露出疯狂的神色来:“不错!只有神之血脉才会是这天地间真正的王者,能为神臣,万死不辞!”
“你要同孤说,这世间当真有神明降临,而你效忠之人,便是这神明的后代?”
“他不是神的后代,他就是神明本身。”朱庭茂抬起头来,大睁的双目里有红色血丝在蔓延。此刻的他像是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眼中放出奇异的光来,“陛下何不同我一道去瞧瞧那神迹?任谁瞧过了都会折服于它的,只要诚心侍奉,莫说这天下,便是长生不老、永葆年华也…...”
“孤看你是疯了。”
夙未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他对此人的兴趣也冷却下来。
“拖下去,好好审。查清康王的事是否同他有关。”
丁未翔领命,差人将朱庭茂从木架上卸下,向大帐外拖去。
锁链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就从肖南回脚边划过。
朱庭茂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短短一瞬,突然大叫道:“肖大人,青怀候可还安好?”肖南回一愣,还没等做出反应,朱庭茂已然移开目光,嘴中开始碎碎念叨着些不知所云的话,时而大笑、时而狂语谩骂,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已经神志癫狂。
朱庭茂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直至半点声音也无。
大帐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丁未翔与鹿松平都静立不语,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氛围。
肖南回也只得尴尬站着,她开始有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帐子里。
好像,是皇帝叫她进来的?
“你们出去吧,孤想静静。”
鹿松平与丁未翔行礼退下,肖南回连忙跟上。
“肖南回。”
她还差一步就能迈出大帐的脚步,生生止在那里。半晌,才不情愿地回过头去。“陛下还有何吩咐?”
“陪孤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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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之上的黎明来的总是早一些。
光明驱赶着长夜的阴霾,将光的界限推向更远的地方。
肖南回低着头吭哧吭哧地爬着土坡,抬眼就能瞧见前面两三步远处、那人坠着厚重狐裘的披风,在风中滚动出一折折的波浪。
一个时辰前,她刚从这破山包上下来,现在居然又要爬上去。
皇帝开了金口,要她作陪。人家去哪,她便得跟去哪里。若是皇帝出了个三长两短,丁未翔那厮可能还要剥了她的皮。
简直没处说理。夙未一直没有说话,大漠粗糙的沙粒拂过他的脸颊,他连挡都不挡一下,只偶尔停下低低咳上几声。
终于,前方再无路可走,肖南回如蒙大赦,连忙出言阐明这个事实。
“陛下,前方无路了。”
夙未没说话,背对她望向不远处东方的天空。
那里有一线红光正蠢蠢欲动,就要钻出那地平线。
肖南回眨眨眼。这倒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第二个日出了。
她同肖准都没有看过日出。
虽说她从十几岁起便跟着他四处行军,熬过的夜晚数不胜数,但在那无数个黎明日出之中,肖准连停下来多看一眼的时间都不曾给过,她便也都是在匆匆一瞥中飞快掠过的。像现在这般两人境地、安静到与世隔绝的氛围,更是从未有过的。
所以人生际遇有时当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内心感慨完毕,她突然想起那天日落时分、离开碧疆时的那一幕。
先前因为诸多怪异之处,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如今倒是个说出来的好机会。
毕竟眼前这人喜怒无常,现下看着和气,回头治她一个“知情不报”之罪,她可承受不起。
“陛下,臣、臣有一事,一直未能秉明。”
夙未的背影依旧沉默,她踟蹰片刻,觉得话既已出口,已然不能再咽回去。
“臣在碧疆时曾见过安律,他似乎同白氏的人有勾结。臣还发现他似乎掌握了某种秘术,倒是和朱庭茂所说的神迹有些…...”
“我问你,你相信这世间有所谓的神迹吗?”
夙未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他坦露真实身份后,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我”,而不是“孤”。
但这反而让肖南回左右为难,她还没蠢到觉得自己可以僭越妄言的地步,只得硬着头皮支吾道:“诚如陛下所言,甚是疯癫之语,不足为信。”
夙未微微侧过脸来,风将他束在脑后的长发吹散开来,发丝掠过他的眉眼,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态。
“我的母妃便是他口中永葆年华之人,年过三旬也同十数年前无甚分别。可这般神眷恩赐的下场是什么你可知晓?”
肖南回愕然。
她对皇帝生母的事情略有耳闻,只知其曾盛宠一时,后因容貌之异掀起妖邪之说,最终下场极其凄惨。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若是姚易或吉祥,她大可以拍肩熊抱一番,再送上几句安慰之词,最后来个不醉不归。
可眼前的人是帝王,她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莫说是她,可能天成数百朝臣也未面对过此种情况。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那夜在白耀关时,眼前的人说过的话。
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为何他会那样厌恶永生之说。
“陛下说过,永恒实乃虚妄。正是因为美好终会逝去,所以我们才会更加珍惜当下。不是吗?”
她的话被风吹散、四散飘洒,她不知有几个字落在了那人耳中。下一瞬,夙未忽的转过身来,迫近肖南回几步。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这一来便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
她脚下一时忘了移动,抬起头来几乎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带着清冷的味道,迎面将她牢牢包围。
“孤告诉你个秘密如何?”
他又换回了称谓,语气却并无身为君王的威严,反倒像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
那似笑非笑的眉眼在此刻突然鲜活了起来,晨起的朝阳在他身后放出夺目的光,衬得他连鬓角也带了飞扬的神采。
“孤王的母妃乃是为人所累。世人口中流传的疯癫之人并不是她,而是孤。”
肖南回盯着那漆黑的双瞳,熹微的光晕在其中点亮了两团火,随风烈烈,渐渐蔓延成燎原之势。
“肖南回,你怕孤吗?”
男子曝露在金色的晨光之中,就连脸上细腻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了那些阴沉与伪装,再没有半点阴谋算计可以留下,变得触手可及、温暖而真实。
他今日没有戴发簪,只在束发的地方系了一条锦带。
风又大了些,将那条锦带吹得摇摇欲起。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条快要飘走的带子。
停顿了片刻,她踮起脚来,将那带子重新系回帝王的发间。
“惧怕陛下之人没有万万也有千万,倒是不差臣一个。所以,臣不怕。”风中有细沙飞过,像是要迷了谁的眼。
帝王眼睫轻垂,遮住了那其中掩藏的情绪。
“肖南回,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来日莫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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