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静波楼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静波楼
自打从焦松县回来,肖南回就已经做好了重回以往“清闲”生活的准备。
光要与肃北职责不同,是以兵卒官职也有所不同。但就营卫来说,恐怕也与她从前伍长的身份差不了多少官阶了。
这样的位置,即便是在营里也没什么活计,这宫里的差事,何时会轮到她头上?除非是…...
肖南回心跳的有些不稳,下意识便想逃。可她清楚知道自己开罪不起宫里来的任何人,也只能换了营卫的布甲,重新梳了头发,硬着头皮去了前厅。
前厅正中站着两人,一人朱衣乌帽,手腕上挎着玉牌。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才会佩的东西。另一人玄衣玉冠,却是那皇帝身边的单姓内侍官。
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焦松行宫,她与他那金贵的主子独处一室,还将对方的手戳了个血窟窿出来。
肖南回哀叹一声,心又跳得快了些,原地纠结了一番才走上前去。
这方一走出去她便后悔了。她如今被贬了官,规制上与以往又有所不同,单将飞地位不比寻常内侍,她还不知该如何行礼,那两人却已听得动静转过身来。
几日不见,那单将飞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行宫发生过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可肖南回却觉得那笑容中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还没等她琢磨出那多出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对方已经率先开了口。“肖营卫无需多礼,我等前来只是为了替陛下传个话,顺便转交样东西。”
单将飞说罢,示意一旁的朱衣内侍将一个木盒子捧上前来。
“陛下提醒肖营卫,莫要忘了自己的誓言。”
肖南回愣住了,顿了顿才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
紫红色的方正漆盒,上面既无螺钿装饰也无花纹,但那光滑如镜的表面和质地,决定了其品质至少是祭祀用度的档次。
微微用力,她推开盒盖,盒子里赫然是那日祭典她摔碎的班剑。
肖南回一时又是错愕又是好笑。她当日随口胡诌说是要找个上好工匠用金银重新将那玉剑镶起来,谁曾想今日居然被人拎着脖颈要求兑现诺言。她亦从来不知,一个每日有无数奏章简牍要批阅、大小繁杂事要处理决断的人,竟然还有闲心来管这等闲事。
说到底是她自己说出口的话,怪也怪不得别人。
她硬着头皮合上盖子,垂首闷声道。
“臣必当谨守诺言,以表忠心。”
“如此甚好。”单将飞笑得圆满,眼角的笑纹都快飞入鬓角,他随后不着痕迹地招了招手,“还有一件小事。肖营卫可否近前些来?”
肖南回不明所以,只得凑近些。
对方立掌于口旁,声音也压低了些。
“今年三月的上巳节,陛下想要重开春猎呢。而这新晋武官的考核也就在那前后几天,是以各营校尉都忙得很,只得抽调资质纯良、又有经验的武官前往宫中帮忙筹备。”
所以呢?肖南回眨眨眼,又看一眼那神神秘秘的内侍官。
单将飞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
“光要营中不少人都推举你前去,陛下向来看重举贤任明,倒也不是十分看重资历,因此肖营卫你便得了这差事。”
等下,这怎么就成了她的差事?!
从她走马上任、调入光要营不过大半年时间,期间又几乎有半年时间她都孤身一人在岭西,光要营中除了夙平川、怕是连能叫出她名字的人都没有几个,究竟是哪个推举的她?!
而且,这能算是小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才对。
肖南回神色复杂,只差将“推辞”二字写在脸上。
“这个…...许是营中兄弟客套夸赞了几句,万万不可当真啊。何况微臣力薄人微,又方被革了官职,恐不能担此重任,万一有负陛下所托,岂不是……”
“欸!”单将飞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肖营卫怎么如此不灵光?!正因为你掉了官帽,武选的事你便躲了清闲,这新差事才会落在你头上。需知这武选年年暗流涌动,春猎却是闲差。所谓祸尽福至、否极泰来,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
对方这套话术很是高级,一面打着为她好的招牌,字字说得是恳切真诚、苦口婆心,另一面却也摆出了立场,倘若她再推脱拒绝,倒像是她有些不识好歹、有意刻薄。
肖南回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只得以退为进。
“不知这所谓的筹备之事需在哪里当差?又都要做些什么?”
“好说好说。围猎之事已有多年不曾兴办,是以诸多细节需得随时同陛下沟通汇报,这当差自然是在城中。至于差事具体是什么,小的一个外行也说不大明白,大抵就是些马匹弓箭、围场走兽的事宜,肖营卫实在无需多虑。”
对方越是让她不要多虑,肖南回心底的焦虑就越发明显。
一想到在那焦松行宫内的种种,战栗和不安便袭上背脊。
直觉告诉她:前方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有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漩涡,她若向前,不知何时便回陷入其中、坠入深渊、永远不能见天日。
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退路,肖府已不再是她的避风港。如果不向前,她又能去哪里呢?
“那便等我将手边事宜处理一下,便去报道。”
“光要营那边都已经通报妥当了,这筹备的地方不大好找,肖营卫不如当下就随小的前去认认门、熟悉一下情况。”
这是一早就算好她要过去,肖南回还想最后挣扎一番。
“我还有一些个细碎东西需要准备一下……”
“春猎事关皇家,一应用度都由宫中直接安排,也好不落人话柄。肖营卫若还有其他的什么特殊需求,也可直接同小的言明,不用费心思自己操办的。”
她能有什么特殊需求,不过是觉得此事蹊跷、一时想赖着不走罢了。
可对方这几句话下来便是摆明了当下就要带人走了,她便是再有一万套说辞,也总会被顶回来的。
“那便有劳带路了。”
肖南回离开肖府的时候,并不知道单将飞说起的“在城中”,是指在军营之中,更不知道是在黑羽军营。
黑羽营在阙城共有四个营地,其中两处在城中,一处在北城门附近,另一处在皇宫西南角,便是眼下这个。
黑羽营人员精简,营地规模并不大,却占据着整个皇城守备的至高点。营地入口就设在西钟鼓楼下,隐秘而狭窄,内部却别有洞天,校场、兵营、武库一应俱全。
单将飞带着肖南回一路深入,凭借的是同肖南回手腕上相同的铁环。
黑羽守备依旧张弛有度、外松内紧,焦松县发生的事似乎并没有对营中的人造成任何影响,所有人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训练有素的模样,单将飞出示手环后便再无人多看肖南回半眼,所有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就连最普通的兵卒都显得分外体面、又十足地有尊严。
想起从前在肃北营从一个队长做起的种种遭遇,肖南回心里有点酸,转念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又生出几分悲哀。
想当初,本以为她这熬了多年的伍长终于算是出了头,可原来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或许她生来就只是做个伍长的命,所谓命轻福薄,再多的权贵她便也受不住了。
“肖营卫,快到地方了。”
单将飞的声音在校场后窄巷的尽头响起,肖南回回过神来快步跟上,这才发现尽头处是处死路,数丈高的围墙后是绵延不断的深色松柏,嶙峋的青石砖墙看起来已经有些斑驳,在接连三日雨水的浸泡下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
这便到地方了?肖南回心生疑惑。
单将飞低头不语,并没有抬头去瞧肖南回的脸色。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横着插入那青苔之中砖缝里,一阵沉闷的“咔嗒”声从墙的深处传来,紧接着那片石砖便向内凹进一丈左右的空档,下沉进无边的黑暗中。
一处深邃不见前路的入口显现出来,一阵湿冷的气息从其中钻出,拂过肖南回惊愕的脸。“小的便送到这了,肖营卫可从此处拾阶而上。此处有规定,不可燃烛火,还请肖营卫小心脚下。”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腿肚子突然有些发软。
她不是怕黑,更不是怕鬼,而是怕那黑暗之后、可能会相见的人。
从前,她曾在那邹老爷家的地窖里与那人在黑暗中相见过,彼时他坐在一堆烂白菜上,尽管偶尔笑起来的样子有些高深莫测,但她却也未曾将对方放在心上过。
毕竟谁会对一个可能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寄予多少眼神与情感呢?
可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却冥冥中已有定数。
她本以为将会持续一生的羁绊轻易便断了,而她以为只是匆匆过客的缘分,却仿佛蛛丝细雨一般,任她如何挥舞利刃也无法斩断。
叹口气,肖南回抬脚迈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中。
那入口后的石阶狭窄而陡峭,旋转着向上,不见尽头。
黑暗裹挟着湿冷的空气将她包围吞没,身后亮光渐远,她渐渐只能听得自己短促的呼吸声在石壁间碰撞回响。
黑暗和寂静使得人失去了对空间和时间的判断,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却仿佛过了一生那般漫长。
模模糊糊中,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在过往的某个时刻,她曾经到过这样一个有着旋转石阶、又暗无天日的地方。
但她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未去过那样的地方。
或许,是在梦里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终于到了尽头。先是一阵清风撩过发梢,随后她感到有一道变幻流淌的光照在脸上。
久在黑暗中的双眼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四周光亮,肖南回这才发现那道会动的光,是一顷平滑如镜的湖水。
密道的尽头是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上是连日阴雨后放晴的天空,清清冷冷的淡灰色上,挂着一轮有些苍白的太阳。
一队北还的灰雁飞过,羽翅拍打的声音搅碎了四周安静的空气。
肖南回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高楼之上,而高楼正前方便是那顷湖水,方方正正、光秃秃的,连半张莲叶都看不到,而兴许是周围遮蔽物较多的缘故,水面静得吓人,平整的犹如一块镜子。
好奇怪的湖泊。
肖南回低头,借着那入镜子般湖水的映照,她瞧见自己所在这座高楼上的牌匾,依稀上书三个大字——“静波楼”。
高楼台榭向来是只有皇族贵胄可以享用的规制,宫墙之外寥寥可数,而这其中从未听说过有一座名为“静波楼”的楼台。
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何会在黑羽营地的深处?单将飞又为何要带她到此处……
“瞧够了没有?”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如今竟然已经对这道声音熟悉到可以一音辨之的程度了。
肖南回突然生出一种想要从这楼上纵身跳下的冲动。
冲动归冲动,她还是得转身行礼。
“微臣叩见陛下。”
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他,对方也没有动静。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风吹动檐角的青铜铃铛发出细碎声响,带来些雨后的凉意。天气宜人,四周又远景开阔,若非是眼下这般情景,说不定还算得上是登高远望的一桩美事。
夙未懒懒看一眼垂首沉默的肖南回。
“近前来。”
肖南回微微抬一点头,夙未就斜倚在高台旁探出的阑干上,身上披着件厚重的披风,手臂都隐在下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
他瞥她一眼却未出声,微微侧身换了个姿势斜卧着,左手似要支撑身体却触动伤处,“嘶”地吸一口冷气,身形也一个不稳。
等他再抬起头,肖南回已经飞快上前来,半伸出的手想要扶他,却在快要碰触前停住,怯怯收了回去。
夙未瞧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孤和你共处一室,若是有个差池便是你伴驾不周。”肖南回愣住,知眼前的人在威胁自己,只觉得自己刚刚心头那点担心和愧疚都是多余,心一横嘴上又口不择言起来。
“臣披甲而来,甲衣粗粝,恐伤龙体。”
烂借口。
夙未眼帘微阖:“然。”
肖南回暗暗松口气。
座上那位声又响起:“卿且解甲,再上前来。”
肖南回瞪大眼睛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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