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困兽
所有人都没想到, 章和帝这么一昏迷,就昏迷了好几日, 御医并未诊断出什么异常, 只当是章和帝被贤王谋逆一事气得。
朝中群龙无首,越青君这位唯一的嫡子,便自然而然成了最正当暂理朝政的人选。
几位重臣上书奏请, 越青君却只推脱道:“我才德微薄, 哪能担此大任,在父皇醒来前, 还请各位大人肩负起朝政, 凡有不决之处, 或可共同商议。”
“朝中官员多有缺失, 臣等无能, 无力支撑, 还请殿下定夺。”说话之人乃当朝右相,此人年事已高,便是不看对方在朝中的地位, 仅仅对其长者身份, 也要多尊重几分。
他所言没错, 贤王谋逆一事发生后, 对贤王的处置是暂时关押,等待章和帝醒来再定夺,但对其他人的处置却已经下来了, 抓的抓, 关的关, 抄家的抄家, 丢掉官职不过是最低的惩罚, 还有些无法确定的,也被暂时停职,这个暂时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永久。
因牵扯众多,朝中官员空缺半数,即便暂时有下官顶上,仍有诸多缺漏,新年没过好,众人便不得不穿上官服参加朝议,眼看着堂上那些空缺的位置,其他人便觉得有些心慌又激动。
越青君还没说话,先起身上前,亲自虚扶了一把右相。
“老丞相请起,我素来不理政务,擅自涉足,只怕多生过失。”
“若说对政务熟练者,无人能比得过诸位。”
眼见越青君推辞不受,右相也只好卖一回惨,“逆党刚被捉拿,朝中人心不稳,急需殿下坐镇,稳定人心。”
如此多番劝说下,越青君方才勉为其难接受暂时监国。
但他虽挂名监国,但下面的事还是由底下官员去做,自己很少插手,给了下属官员充分的自主权,让原本心中还有些小心思的官员也安分下来。
且越青君并不在乎官员阵营立场,只要查清并未参与那晚谋逆叛乱,便是从前身在贤王阵营的人,越青君也并未弃之不用,反而待他们如初,只是那些人能否在同僚挤兑、官场倾轧下生存下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至少越青君这里,他可是大大滴好人。
贤王党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什么中立党保皇党还有早就倒戈的太子党,就更不必提。
因为正值新年假期,许多事物都是年前就规划安排好了,如今虽有调整,但大体都稳得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混乱。
如此,瞧着倒像是在越青君的指挥下,经过了极大动乱的朝堂竟然稳定了下来。
贤王眼见着是彻底倒了,原本就有不少人心向更温和无害更甩手掌柜的越青君,如今更有许多原本心中犹疑的人渐渐有了倾向。
然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越青君,心里却没有一指甲盖大的地方装着他们,这会儿正趁着官员休假期间难得进宫的机会与宁悬明偷偷私会。
明镜宫中,宁悬明抓着越青君将人好生检查一番,见对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放下心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贤王攻来,你去现场有什么用?既已经稳操胜券,何不躲在暗处旁观?”宁悬明可是听说章和帝甚至半步都没有踏出殿门,连外面的声音动静,都是由别人转述。
越青君微微一笑道:“知道了,日后一定学。”
“只是那到底是五哥,我瓮中捉鳖已经是戏耍,若是连亲自到场也无,那也太不尊重他了。”
宁悬明点了点他的额头,“你会赢,所以才这么想,若贤王是你,才不会管这些,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越青君也不恼,乖乖任他点。
宁悬明心中微动,看着他,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越青君缓缓低头,轻轻落吻于宁悬明唇边……
“昨日之前,尸横遍野于我而言不过是个书本上的词,昨日之后,方才有了实感。”
越青君圈着宁悬明腰身的手渐渐收紧。
“当时我只有一个感觉,原来死亡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那时我便想,若有朝一日我也……”腰间似被人轻轻拧了一下,让越青君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知过去多久,方才听得那声音低低响起,轻轻缓缓,温柔婉转。
“曾经与你相许生死与共,但事到临头,却还是希望亡者成过客,生者长安乐。”
当初想着生随死殉的人,如今竟也成了宁悬明曾经所想。
只是原本认同此言的宁悬明听着,怎么也说不出那一个“好”字。
情至深处,原来连一句虚无妄言也要字斟句酌。
指尖轻轻抚过越青君含情眉眼,宁悬明眸中似含着潋滟光芒。
含情脉脉一词,也终于有了最美最真的模样。
“你不该叫无瑕,应当叫无忧。”
不求你完美无缺,只愿你病愁全消,百岁无忧。
章和帝一病,后宫尚且有皇后在,没出什么大事,前朝却要越青君坐镇,因而他不能回家,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宫中。
在御医的调理和宫人的精心照料下,章和帝在五日后终于醒来了,身体除了因为久未进食而有些虚弱外,没什么大问题。
他这一醒,将前朝官员都弄得既松了口气又提起了心。
松了口气是因为看章和帝这模样,确实不像是卫无瑕想趁机夺权上位,于是暗下狠手,这位秦王殿下当真是个孝顺又仁善的真君子。
提起了心则是因为,凭借章和帝的老作精本质,这次贤王谋逆一事也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少风浪。
章和帝在从御医那里听到自己身体是被贤王逆党气晕了后,险些再次晕过去。
并没有出乎众人意料,饶是醒过来连说话都有些艰难,章和帝还是当即下旨,将贤王废为庶人,关进死牢。
但凡关进死牢里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以越青君如今的地位,还得到了一个别人卖好的小消息。
与别人不同,贤王这个死牢,无人能去探望,也没有人给他送饭,每日只给一碗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越青君轻而易举便从中领会到了章和帝的心思。
他要贤王在饥寒之中死去,那一碗水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或者还有于心不忍,不过是为了将贤王折磨得更久一点,不让他死得太快。
听说那死牢里连窗户都没有,整天暗无天日,人被关进那里,就是连白天黑夜都不知道。
那种环境,度日如年都是梦里才有的美好幻想。
剩下的越青君不必再知道,如今就当贤王死了也是一样。
对待贤王尚且如此,对待其他追随贤王参与谋逆的人,章和帝更手下不留情。
但凡参与其中的,一个都跑不了,个个都是抄家起步,什么夷三族,诛九族也不要钱似的上。
后来还是因为朝中势力复杂,若当真要算上九族,莫说朝廷其他官员,就是皇室也要牵连大半,章和帝才不得不作罢,稍稍收敛了些。
然而即便如此,京城菜市场未来一个月都是红的,清洗的速度赶不上砍头的速度。
在这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前贤王现罪人的妻子病故这么件小事,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下面人甚至不想往上报,担心主子们嫌弃晦气。
就在章和帝身体眼见着在好转,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活蹦乱跳时,前贤王妃的书信,也被送到了越青君面前。
不巧的是,那时他正在凌霄殿,几封书信没能躲过章和帝的眼睛。
“秦王如今倒是越来越能干了,就是这性子还是一副小家子气,做什么都偷偷摸摸的,倒是像你那母妃。”
章和帝身在病中,脾气越发不好,尤其眼见着自己昏迷时,自己那个孝顺好儿子竟然轻而易举受到了朝官拥戴,将国事料理得十分妥当,自己就是不醒,也没有什么影响。
章和帝心中就越是嫉恨不甘。
只是因为越青君先前护驾有功,如今朝廷又需要他,才不好发作。
简而言之,如今不是他不想动越青君,而是他动不了越青君了。
即便如此,也不影响他逮着机会就在言语上阴阳怪气一番,尖酸刻薄的模样,比最低贱的下九流还要丑陋。
越青君养气功夫极好,哪怕被章和帝这样嘲讽,面上也没有丝毫不悦与难堪,反而十分顺从地将几封信递到章和帝面前。
“儿臣不过是为父皇做事,这些信本也是要给父皇的,您想看便先看吧。”
越青君给了个眼神,张忠海就十分有眼力见地拿过信读了起来。
从前还相处与越青君别苗头下绊子的人,眼见形势一边倒,自己也跟着柔若无骨起来,什么过节,那不过是他与秦王殿下的缘分罢了。
张忠海屁颠屁颠开始读信,然而没读多久,他的脸色就有些发白,拿着信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渐渐发飘。
章和帝比他还沉不住气,一把将那些信夺了过去,自己看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章和帝整个人都变得激动暴怒,他一把将信纸抓烂,扔在地上。
“混账!混账!”
张忠海连忙上前给章和帝顺气,“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越青君伸手将地上已经破了的信纸捡起来,却见上面写着贤王与贵妃勾结突厥,窃国卖国一事。
且这几封书信足以证明,无论是勾结突厥还是谋逆一事,都是贤王与贵妃的设计,无论是贤王妃还是宋氏都没有参与,王妃宋氏知情不报以死谢罪,只愿放过无辜之人。
宋氏因贤王被牵连,只是还未查到他们参与的证据,因而处置还在后面,如今只是暂时关押。
这些书信不过只有一个目的,将宋氏摘出去。
然而盛怒之下的章和帝是能维持理智的人吗?
他不将宋氏折腾死就算好了。
宋蕙兰的运气好也不好,若信只到越青君手中,兴许还能如她所愿,却偏偏被章和帝看到。
说好则是因为章和帝虽然看到了,但接下来的事,却让他自顾不暇,更遑论去折腾宋氏。
在看完那些书信,意识到自己先前在突厥那里所遭受的屈辱都是因为贵妃与贤王而起后,章和帝一时间气急攻心,骂了一通,反而越骂越上头,猝不及防喷了一口血,再次晕了过去。
这回,他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
御医前来诊断,发觉章和帝不仅中风,半边身子瘫痪,再也下不了床,连说话都磕磕绊绊极为艰难。
身体机能极速下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吞噬他的生命,让他在短短数日内,仿佛老了十岁,头发花白,皱纹横生。
仿佛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一般,仿若梦境。
御医们战战兢兢,生怕章和帝一个不满拉他们陪葬,每日都在越青君在时诊脉,章和帝想发疯时,对方总会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下去。
因而不知不觉中,凌霄殿内侍候的宫人越来越少。
直到某天章和帝睁眼闭眼,床边都只有越青君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如今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动不了,也出不去。
床上的动静终于还是吸引了静坐于窗边之人的注意,越青君转头望过来,见他醒来,起身端着药走到床边。
“父皇醒了,该喝药了,儿臣喂您。”
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恭敬温顺,任由他斥责嘲讽也从不有任何怨言的儿子,对上那双温和无比,从不见半分阴霾的眼睛。
章和帝心里忽然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世上真有纯善之至,忠孝双全,无论别人如何待他,他都无怨无悔之人吗?
他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颤颤巍巍打翻了越青君手里那碗药。
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又或是想在这个儿子身上找寻自己已经丧失的尊严与地位?
章和帝不知道,那一刻的情绪复杂又纯粹,复杂是它产生的原因,纯粹是它的构成,惊惧与恶意。
越青君却没生气,面上也没有意外。
他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摔碎的药碗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俯身伸手,将地上的碎瓷片捡了起来。
“好好的药,怎么碎地上了。”任劳任怨的模样,仿佛没有半点脾气。
“原来父皇喜欢先倒地上,再捡起来喝,早说嘛。”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说着惊人的字句。
宛若轰隆一声惊雷,响在章和帝耳边,震耳欲聋,头晕目眩。
越青君却是一副淡定的神情,仿佛自己没说什么惊人之语。
随后却转手将那瓷片递到章和帝唇边,将其中残留的一点药汤给对方喂了下去。
瓷片生生将章和帝苍白干涩的唇划破,鲜血给他平白染了一分气色。
完了,越青君好整以暇看着他,声音依旧那般温柔,明明与从前一般无二,落在章和帝耳中,却再不似春风和煦,反而如附骨之疽。
“父皇,你乖一点。”
“有病,就该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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