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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赴你之约


  马车刚行过宫门,便被迫逼停。

  马车里的越青君缓缓睁开闭目养神的双双眼,此时车外传来一道歉意的声音。

  “车内可是六弟?”温文尔雅的声音听着便让人极易心生好感,“真是抱歉,今日一早本殿下带皇子妃进宫向母妃请安,却不想在这儿与六弟狭路相逢,母妃随赠的礼有些多,实在不便避让。”

  越青君掀开车帘,便对上前方的文雅青年,对方的头从车厢侧面探出,又用一面折扇遮挡阳光,因而那面上的浅浅歉意也格外清晰。

  越青君视线在对方身上停留片刻,唇边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既如此,咱们就给五哥让让,许久不见五哥,不知五哥近来可好?”

  五皇子眸光微沉,面上的笑意却未减,仍是十分和气道:“托父皇母妃的福,近来身子不错,你五嫂也有了身孕,再过几月,你就要多一个小侄子了。”

  年纪还小的不算,他们这群已经长大成人的皇子中,只有越青君一人身体不好,时不时就要卧病在床,也只有他一人膝下无子,连个妾室都没有。

  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位六皇子是个修佛修傻了的,据说至今仍是童子身,不像他的兄弟们,便是还未娶正妻,也都有了子女。

  越青君丝毫不为五皇子的话生气,兢兢业业扮演着自己的白莲花。

  “五哥一切安好就好,免得贵妃娘娘在宫中忧心,时候不早,我也该向父皇请安,就此别过,五哥慢走。”

  双方错开,直至再看不见对方,五殿下才放下帘子,沉下脸色。

  “许子穆算是白死了,还好银子还没被找到,你找的地方确定可靠?”

  那么多银两,因转移匆忙,始终未能运回皇子府,至今藏在外面,看上去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地方。

  五皇子妃握住他的手:“殿下放心,那里有我父兄找的人,隐秘又安全,万无一失。”

  五皇子却始终未能全然放心,刑部一天不放弃,他就要提心吊胆一天。

  还有他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六弟,分明不足为惧,却始终让人无法放心。

  越青君并未先回明镜宫,而是直接去了凌霄殿。

  日上三竿,正是章和帝醒来的时候,听说越青君昨晚连夜审讯查案,一夜未睡,章和帝难免心生感动。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要是身子更不好了怎么办?”

  嘴上这么说,脸上的满意却半点没下来过。

  有章和帝这个老作精孜孜不倦在前朝后宫搞事,本该是奸佞的近侍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好人。

  “六殿下一片赤诚,自然想要尽早完成陛下的任务,好让陛下宽心。”

  “让他进来吧,和朕一同用膳。”

  “见过父皇。”越青君衣衫微皱,一看便知还未梳洗更换。

  章和帝心中越发感动。

  这个儿子虽然不如其他几个儿子身体康健,却是几个儿子中对他最真诚的,对方每次看见他时眼中的欢喜并非作假。

  有这样的想法在,哪怕越青君带回来的消息让章和帝火冒三丈,恼怒不已,章和帝也没让这怒火朝着越青君去。

  被许子穆欺骗的愤怒,以及满腔真心错付的羞恼,让章和帝对许子穆的妻儿族亲半点不曾手下留情,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若非有人劝着,只怕许家三族都不够他砍的。

  经此一事,朝堂很长一段时间都风声鹤唳,无论是谁,都低调了许多。

  便是破案的封赏也没弄出多大动静。

  宁悬明虽然逃过一劫,甚至因祸得福,但他也得罪了顶头上司,唐尚书是不敢再让他留在户部,干脆将他调去了礼部,虽然升官成了礼部郎中,一跃几级,但从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去了掌管礼仪祭祀的礼部,与被发配无异。

  且在唐尚书的“关照”下,礼部上下一心,让这位新来的郎中坐冷板凳,整日无所事事,也不给他派公务。

  这倒是让宁悬明终于有了空闲,捡起了之前被诸多事情耽误的私事。

  一日傍晚,他踏入了明月楼的大门,询问掌柜:“掌柜,月初黄昏可有客人来楼上月字号包间?”这家酒楼包间名字简单易记,直接取梅兰竹菊,风花雪月八字各一间。

  掌柜确定了宁悬明预订客人身份后,当即让小二翻记录,很快找到。

  “抱歉客官,当晚月字号包间并未接待客人。”

  宁悬明心下失望,但一想自己也因为身处牢狱而未能赴约,对方也因为别的事而耽误,实在太过寻常。

  只是他寄存在书斋的书也未被取走,也不知是对方至今没空,又或是因为其他。

  此时此刻,宁悬明方才发觉,自己对对方所知实在太少,一旦有谁有意中断联系,他们便是在人海中擦肩而过也不相识。

  遗憾悄然浮上心头,宁悬明正要离开,却见那小二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锦囊递给宁悬明:“郎君,这是那位月字号客人派人送来的,说是要交给你的。”

  宁悬明接过锦囊,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只有【有事耽搁,有缘再聚】四字。

  熟悉的字迹,瞬间安定了心。

  虽未定时间,却总归不是悄然了断,毫无音信。

  只是错过一回,也不知下回再约,究竟是多久之后,纸上的有缘,又要如何有缘了。

  宁悬明轻叹一声,将锦囊揣进怀里。

  今日大集,哪怕是傍晚,街上人也不少,路边小摊,两旁商铺,纷纷挂上了灯笼,将街市装点得更加明媚漂亮。

  宁悬明却无心欣赏。

  既无事,他正要转身回家,却忽的一道耳熟的声音传入耳中。

  “宁主事?”

  宁悬明抬头望去,不远处,那道伞下的身影实在熟悉,至少宁悬明未能在短时间内忘记。

  从未想过所谓的下次见面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宁悬明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感觉。

  却未来得及抓住,又或者不敢抓住。

  今日的越青君一身月白锦衣,夕阳倾洒,晚风徐徐,纸伞将刺目的光隔绝在外,好让宁悬明眼中的越青君显得十分清晰。

  人海在二人间流动,唯有他们定在原地,像固定在命运轨迹上的两个原点,任由世间万物随意变换,唯有他们之间始终重合,注定相遇。

  伞下青年仙姿卓然,弯眉浅笑时,又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神秘。

  二人对视片刻,越青君收起伞,任由残阳余晖映在身上,头顶的灯笼不及他明亮。

  “明月楼”三个字,悬在二人身旁。

  “真巧呢。”

  他微笑道。

  最巧妙的伪装,正是好戏即将开场。

  宁悬明之前还说要感谢对方,如今当街相见,总不能对对方的致意视若无睹。

  他几步上前,“没想到殿下今日出宫,时候不早,殿下可是要回宫了?”

  宫内有宵禁,等落了钥,等闲进不去。

  越青君抿唇失笑,“看来宁主事、不,应该叫宁郎中,上次说谢我,不过是哄我的。”

  他故作委屈,“莫非是我长得太吓人了,才让宁郎中不喜?”

  宁悬明当然不是对他有意见,更没有不喜欢他,相反,他对这位殿下的好感不低,在他在京城两月遇到的人中,这位殿下可以稳居前三。

  然而即便如此,对于这位殿下毫不掩饰的自来熟与示好,宁悬明仍有些难以招架。

  正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一个小小郎中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贪图的地方,才更加疑惑,未知,总让人更愿意对其敬而远之。

  但越青君话都说到这儿份儿上,宁悬明自然不好再推拒。

  “是下官招待不周,殿下若是不介意,今晚不如在楼上用膳?”宁悬明邀请道,心中却想着也不知这位殿下能不能用宫外饭食,若不合心意,那感谢岂不是变成了报复?

  越青君抬头看了眼明月楼的招牌,与天香楼走高端路线,只接待贵客雅客不同,明月楼是家中高端酒楼,里面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都能找到适合自己价位的菜品。

  但既然是宁悬明请他,那必然不能太寒碜。

  “我倒是不介意在外用膳,只是……”

  他沉吟片刻,方才转眸看向宁悬明,语气揶揄,“宁郎中,你实话告诉我,今晚你我在这里用膳后,接下来一月,你还吃得上官署外的饭食吗?”

  宁悬明:“……”

  嗯,这如何能不算是体谅下属官员呢?

  偏生宁悬明还不能说越青君担心错了。

  他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这也别无他法,总要紧着殿下,只要殿下满意,便是未来一月每日只吃一餐,也是值得。”官署每日中午会有免费餐食茶点供应。

  话音刚落,宁悬明便有些许后悔,眼前这位六殿下便是看上去再平易近人,也无法改变二人差距甚远,他不应因为对方莫名的善意而失了分寸距离。

  好在之前时不时便揶揄逗趣的越青君,此时面对宁悬明的逾矩并未穷追不舍,趁机拿捏,而是淡淡一笑,折身进了明月楼。

  宁悬明微不可察松了口气,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客官,您还有什么事吗?”

  小二见到宁悬明去而复返,以为对方还有吩咐。

  宁悬明看向越青君,却见对方当真如方才所言,等着他安排,只好转头对小二道:“麻烦帮我备间包间,再叫几道招牌菜。”既是皇子,宁悬明自然不能让对方就在大堂用膳。

  小二当即笑道:“刚好月字号的包厢还空着,二位客官请随我来。”

  片刻后,两人都在包间入座,小二给包间送上茶水瓜果,便下去传菜。

  打开窗户,窗外风景映入眼帘。

  老天脸色变得极快,方才上楼之前,天上还有漫天霞光,可此时再看,却已经是暮色苍茫,还未彻底暗沉的天幕,已然出现点点星光,明月也不知何时渐渐悬挂在广袤天穹上。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工业污染,便是最常见的景色,都带着这世间未被雕琢的光芒。

  越青君手持一盏清茶,浅浅品尝,竟有些享受此时时光。

  宁悬明想到,若非先前有事耽误,向来前些日子,自己已经与无瑕坐在这明月楼上,吃京中美食,赏市井景象。

  而今他虽如从前所想那般享受这一切,却是同另一个人。

  脑中有一搭没一搭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木盒,他低头垂眸,复又看向将木盒推至自己面前的越青君。

  后者面上笑意未减,“还未贺宁郎中升官之喜,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宁悬明看着他,面露无奈,“殿下,下官这顿饭还未请,您的礼就又来了,您是想要下官今后越欠越多吗?”

  越青君指节在桌上轻敲:“这如何能一样,理由不同,自然是分开算的。”

  宁悬明却不上他的当:“无功不受禄,朝中百官,莫非殿下要给每个升职的官员送礼?”

  “下官自认尚未与殿下相熟至那般地步。”

  这话在向来含蓄的文人中,已经是再直白不过,不留丝毫余地,若是越青君心眼小些,多半会对宁悬明心怀不满,以及被拂了面子的羞恼。

  宁悬明也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大约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无所顾忌,他倒是不怕得罪人,可就此让这位六殿下对他不悦,宁悬明竟隐约有些许遗憾。

  或许……

  或许相识再久一些,他们大约也能相交为友。

  只是如今却难了。

  让宁悬明没想到的是,被如此直白不留情面拒绝的越青君,非但没生气,反而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随后收回了木盒。

  “既然如此,那等你觉得你我的关系到了能够随意收礼的时候,我再将它送你。”

  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宁悬明。

  他从未见过六殿下这般亲和宽仁的上位者,言行举止间,半点装模作样的虚伪也无。

  或许是因为对方自小便被忽视,在宫中过得也不好,可如今他既已经今非昔比,却还如此,便只能说是本性。

  饭菜很快上来,都是招牌菜,味道自然不错。

  越青君前世也出身豪门,尝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因而来这里后,对宫中各种珍馐美食也稀松寻常。

  因很难再满足阈值很高的口腹之欲,越青君对食物的兴致一般,今日却因为一同用餐之人不同,让他觉得这就是他从来这个世界后,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半点也不勉强的样子,宁悬明心下微松,好歹没让报恩变成结仇。

  用过晚膳,越青君欣然道:“多谢今晚款待。”

  宁悬明微微一笑:“殿下不嫌弃就好。”

  结账时,越青君没有插手,眼睁睁看着宁悬明花掉身上大半银两,眼中满含兴味。

  “殿下今日出宫身边没带人,不如下官送殿下至宫门?”

  破财的宁悬明再消费不起街上的东西,打算回家,像他这般的小官,如果买不起租不起京城的房子,朝廷会给安排官舍,宁悬明也住在那里,地方不大,却很便利,如今自然方便他送越青君回宫。

  越青君笑问:“宁郎中可学过武功。”

  宁悬明老实答道:“只会五禽戏。”

  越青君:“那若是遇到危险,宁郎中只能用五禽戏护我周全了。”

  宁悬明:“……”

  以他与这位殿下的关系,饶是宁悬明,也不知对方这话究竟是调侃还是嘲讽。

  “不急,今夜月色正美,何不用心欣赏。”越青君坐在原处,因夜晚有风,身上已经披上了出来时带的披风。

  他竟当真就这般休憩起来,单手支着头,面向着窗外,以宁悬明的角度,也看不出对方究竟是睡是醒。

  眼前这一幕让宁悬明想起来户部那一日,对方就是这么在户部的软榻上休息了一晚。

  莫非今晚他还要在酒楼这样歇一晚不成?便是他能,酒楼也要打烊。

  见越青君一副丝毫不着急回宫的模样,宁悬明心下有些为难。

  毕竟对方都没说要走,总不能他一个小小郎中还要先对方走。

  “殿下可是还有事要办?”他开始旁敲侧击。

  越青君摇头:“我今日想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宁悬明继续试探:“那殿下可是还要等人?”

  越青君睁开双眼,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宁悬明难以捉摸的神情,“今日要见的人,也早已在眼前了。”

  宁悬明要说的话立时卡在喉咙,望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有点奇怪,却又似乎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地方,是什么呢?

  自己一个刚入京两月,毫无根基的小官,究竟为何受对方如此优待?

  出宫专门见他,就为了一顿饭,这已经不是什么感兴趣、想拉拢能解释的了。

  一定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黄昏、明月楼、相见……先前还在心中想过的事,不必努力寻找,轻易便能将其揪出来。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越青君的双眸中,各种情绪翻来覆去,竞相争锋。

  哪怕被关进狱中,被栽赃陷害都始终镇定自若的宁悬明,此刻却难得失态,若非刻意紧抿唇瓣,怕是轻易便被人看出他此刻双唇颤动,心绪难平。

  双眸死死盯着越青君,不曾错开半分。

  眼见越青君眸中笑意愈深,仍是对那个可能难以置信。

  越青君含笑看他:“上次分别时,我曾与宁郎中说,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问我的名字。”

  宁悬明面上简直五彩缤纷,难以言喻,“你、你……”

  从怀中摸出一张保存很好的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内容,让宁悬明一眼便能辨清。

  字字句句,皆是证据。

  “在下姓卫,取名无瑕。”

  越青君此时哪里还有半分不正经,眼中笑意盈盈,却是真诚无比。

  温柔的声音正如窗外月色,柔和清澈。

  黄昏日暮,明月楼上,窗外悬着一轮无瑕之月,见证这场命中注定的誓约。

  “我来赴与你的约,你怎么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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