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风情
圣旨的颁布, 需要经过许多人的手,往往还没颁布, 便有不少人知道了内容。
皇后……如今已经被封为太后, 迁居长乐宫。
心腹大宫女送走传消息的人,笑着向太后道贺:“恭喜娘娘得偿所愿!”
太后面色却不见明显喜色,垂眸望着指尖朱红色的蔻丹, 神色淡淡道:“不过是太子之位, 有什么可喜的。”
当初太子也做了三十年太子,最后结果却又如何?
心腹大宫女收敛面上笑意, 想了想, 低声道:“今上膝下无子, 不必有先帝朝时的夺位忧虑。”
太后笑了, “你错了, 正因今上无子, 他才有更多选择,宗室子弟任由他挑选,璋儿又有什么特殊的呢?”
心腹大宫女宽慰道:“今上重诺守信, 不似先帝凉薄无情。”
太后沉默片刻, 垂眸沉吟:“若说先帝在时, 有从对方身上学到什么, 那便是将一切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世间最可笑的行为。”
期待对方重诺守信,有朝一日对方想反悔时, 自己又当如何?
“有些东西,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才令人安心。”
心腹大宫女瞧见她的神色, 不由喃喃:“娘娘……”
太后未再说话。
今日京中不少高官勋贵人家都不太安静, 往来者甚多。
天子要立前太子长子为太子!
无数人坚决反对。
或者说,朝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愿意接受。
曾经的太子党已经风流云散,其中有走的走,背主的背主,找新东家的找新东家,就凭他们在旧主死后的表现,都能给太子一个死不瞑目。
结果在他们彻底得罪了太子后,新帝却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儿子?
他们只恨天子久居宫中,不似以往时常上街,否则定要找人套天子麻袋。
人干事?人干事?!
合着您老和太后握手言和,就不顾其他人死活了是吧?
曾经的贤王党就不用说了,与太子党常年敌对,互相下绊子,若非是贤王刚刚被处理掉,曾经的贤王党不得不低调行事,不生事端,只怕现在已经直接找上越青君了。
非要说淡定一些的,竟然是从前的保皇党,他们从前保皇效忠章和帝,如今保皇效忠越青君,等到时候若当真是永乐王卫璋登基,他们也会继续保皇效忠永乐王,倒是并不妨事。
圣旨还在越青君的桌案上,群臣弹劾永乐王的奏折却已经到了越青君面前。
说永乐王虽未成年,但既已经封王,就该住在王府,而非宫中。
又说永乐王跟在太后身边,长于妇人之手,实在不妥。
还说永乐王不忠不孝不悌,不顾家中年幼弟妹无人照管,独自在宫中享福。
总之,找得着理由的,他们小事化大,大书特书,找不着理由的,编也能编个出来,求的就是一个声势浩大,压倒一切。
可他们忘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还是前不久为了宁悬明。
弹劾宁悬明的奏折还在麻袋里装着,丢在无人关心的角落,如今针对永乐王的奏折,又能掀起多少水花?
当然,也有一些人并没有忘,他们不止弹劾宁悬明、永乐王,也上书斥责天子。
从无嗣不孝到私德不修,从不听谏言到专制霸道,几乎要将越青君塑造成一个霸道强横,与臣子厮混,不顾江山社稷的独裁暴君。
这些奏折数量也不算少,越青君倒是多看了几本,将其中写他与宁悬明写得好的挑出来让起居郎记下,兴许还能作为描写昏君的词句流传千古。
起居郎:“……”
不懂,但大受震撼。
越青君登基时,正值开年,因事务繁多,上朝次数也远超章和帝在时。
而在朝中逐渐平稳后,两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的习惯也就此固定了下来。
今日恰好轮到大朝会,百官齐聚在殿内,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说不外乎立太子一事。
直到越青君到来,众人方才渐渐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越青君不喜沉重的琉冕,因而即便上朝,也是戴的玉冠。
没有琉冕遮挡视线,他看底下众人也就格外清楚。
在君臣互相问安后,并没有平和的过度,越青君开口:“前些时日众卿上书要朕重视国本,早日立太子,朕深有感触,在多番思量后……”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不等越青君把话说完,便有人自队伍中站出,阻止了越青君把话说完。
众人循声看去,见到那人时,才惊觉方才说听声音竟不是幻觉。
若说今日见到吕言手中拿着圣旨还在意料之中,那么见到出言阻止越青君的人竟是低调许久的崔行俭,便在意料之外。
新帝虽登基未久,但无论从对先帝的后续处置,还是对朝政奏折的态度来看,都是一位极富决断,很难被人影响的坚定果决之人。
即便朝中众臣反对,他也要一意孤行。
可崔行俭自太子死后一直低调,许多人甚至把他给忘了,这位曾经给太子出谋划策,之后太子落难,他又冷眼旁观的太子宾客,在眼见永乐王要被立为太子时,又会做什么呢?
越青君眼尾微微上挑,静静注视下方那人片刻,“崔卿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说,连片刻也等不了?”
崔行俭好似不知变通的愣头青,坚定地站在原地,“臣只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臣要弹劾武德太子,不忠不孝,强占庶母,藐视君父,无勇无谋,战场临阵脱逃,实不配为太子,还请陛下废其太子之位。”
崔行俭站在下方,背脊挺直,一副坚定不屈,誓要将太后与永乐王得罪到底的架势,看得人暗自咋舌。
当初前太子被先帝丢去前线送死,因而也就没有对其先前所犯之事定罪,加上死在前线,以至于直到身死,对方落于纸面上的名声都不算难看。
然而崔行俭此时旧事重提,显然是想将太子钉死在棺材板上。
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阻止永乐王被立为太子。
若是政敌,这样做自然无可厚非,可想想从前太子与对方相交甚笃的模样,再看如今对方毫不留情的冷酷面容,众人只觉心惊。
然而崔行俭固然冷血,越青君却并不如他的意。
“一朝事一朝毕,武德太子之事,关乎先帝,既然先帝都有了定论,朕无缘无故,肆意推翻,终究不是人子所为。”
越青君声音悠悠,说出的话乍一听还有点道理,然而想想此人登基后做的那些事,两相对比,便能深切感觉到此人的荒谬。
崔行俭被驳斥,自然也心中不甘,出言继续争取,然而在越青君的坚持下,始终以失败告终。
在他之后,又有几人站出,企图阻止越青君。
他们人多势众,使用车轮战,轮翻上阵,就算说不过越青君,耗也能耗死对方。
随着时间渐长,越青君面上逐渐显露出疲惫的神色,众人见有戏,说得更加起劲。
越青君闭了闭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终于出言为这场战争定下结尾。
“众位爱卿所言有利,作为储君,长乐王多有不足之处,但长乐王尚且年幼,朕相信,众位爱卿定能将其好生教养,未来可期。”
“众位爱卿皆是世上最有才能之人,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你们说是吗?”
众人:“……”
他们能说什么吗?此时说不行,岂不是显得他们皆是些酒囊饭袋,无能之辈?
不是……你这耍赖啊?明明刚刚还有来有往,结果你转眼就掀桌,这还怎么玩?!
简而言之,越青君不跟他们玩儿了,直接丢下一句这就是未来储君,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觉得他哪里不好那就自己教,教不好就是你们的责任。
丢下这么一句,越青君便起身离去。
临走时看了宁悬明一眼,后者会意,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也悄悄退了出去。
唯有吕言还捧着圣旨,站在原地应付众位朝臣。
“吕公公,陛下这是何意?莫非真要我们去教导永乐王?”有人皱眉上前问。
吕言面上浅笑不变,姿态比起登基大典时,又要从容许多,纵然面对诸多人的围堵盘问,也面不改色。
“诸位大人若是觉得永乐王合格,自然也不必教导。”
众人闻言狠狠皱眉。
觉得不合格就要自己教导,觉得合格就不能再阻止对方成为储君。
天子看似给了他们选择,实际上却是将他们堵进了死胡同里,除了一条路,无路可走。
另一边,宁悬明出了大殿,走过拐角,果然见那道身影正在不远处站定,见他过来,眉目舒展,神色也轻松许多。
宁悬明快步上前,与越青君并排而行,侍奉的人远远坠在身后,轻易不会靠近。
“今日早朝时间太久,站累了吧?”越青君语气温柔,面带关切。
宁悬明摇头,并未觉得累,反而出言问道:“方才那么多人耗你,你为何不让我说话?”
他几次想要出列,却都被越青君的眼神制止。
纵然相距甚远,但宁悬明依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最终并未轻举妄动。
无论越青君做什么,他总是选择相信,对方一定有他的理由。
“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怎么好牵扯到你。”越青君摇摇头道。
“此前你因为我,本就遭受了一番非议,若是再在太子之事上参与,旁人只会认为你为了独占我,竟狠心让我无嗣,将皇位拱手让人,届时,祸水之名便要成真了。”
当真到了那时,等待宁悬明的怕就不只是弹劾,而是来自整个朝堂的绞杀,宁悬明便是不死,最好的结果也是退出朝堂,没名没分困在后宫,成为娈宠。
“仅是如此?”宁悬明歪头看他。
越青君静静回望:“还有什么?”
宁悬明眸光幽深,声音意味深长,“我当陛下不愿我与永乐王过于亲近,以免将来有什么事,受到牵连。”
越青君默然无语,看向宁悬明的目光隐约露出几分无奈。
半晌,方才听他苦笑一声道:“悬明,有时我真希望,你稍微笨一点。”
宁悬明本就对心中猜测十拿九稳,见他承认,却还是微微一沉。
既然如此,就说明越青君知道太后绝非是安分的人,欲用自己钓鱼,不惜身陷险境。
不能说这法子不好,这确实是目前最有效,也最合适的办法,只是想到其中危险,宁悬明便难以放心。
不欲因此事毁了彼此心情,宁悬明并未乘胜追击,反而问道:“倘若我当真不够聪明,你还会心悦我吗?”
本是随口一句,越青君的回答却毫不犹豫:“当然。”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重,但就是听着就有种莫名的自然又坚定,仿佛所说之话乃世间真理。
举个例子,旁人被询问自己是否是父母亲生时,或许都比不上越青君这句“当然”。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怔愣,片刻之后回神,眉眼不由微弯,眼眸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微光。
“你又知道了。”明明这话听着那么像花言巧语,可凭借卫无瑕的性情与自己对他的了解,又有个声音在告诉他,绝非如此。
并非花言巧语,而是出自本心。
越青君侧头,神色极为认真,“若说旁的还有玩笑话,但这一句,却是再没有比它更真的真心。”
他唇边含着浅浅笑意,深邃的眼眸中,是如月色与雪色般纯澈的柔情。
“卫无瑕心悦宁悬明,无论因由,无论结局。”
……
不知过了多久,宁悬明仍未彻底回神,他不知越青君自哪儿来的那样坚定的信念,但他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真心。
他也不知这份坚定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但他想,至少此时此刻,他不应辜负。
恰有喜鹊停在檐上枝头,又好似落在心里。
冠帽遮不住唇边笑意,只好稍垂眉眼,余光见旁人都离得稍远,且无人敢抬头窥探,宁悬明方才伸手,悄悄探进越青君宽大的衣袖里。
十指交握,轻轻扣紧。
绯衣潋滟,不及眉眼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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