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邯郸郭氏

　　郭氏微笑道：“邯郸所出者，惟铁为雄。诸公岂有意乎？”

吕不韦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道：“吾等皆惟郭公马首是瞻！”

另一名商人也跟着道：“若论铁者，无出郭公也，吾等皆附尾耳！”

郭氏老实不客气地道：“运铁必行官符，取之不易。各家自出铁，以一成归吾家，其可乎？”

吕不韦立即附和道：“诚所应当，诚所应当！”见吕不韦没有意见，其他人也都应声附和。商路是吕不韦打通的，其他人只负责出货、收钱，赚多少都是有赚无赔。吕不韦没有意见，其他人当然也不会有意见。

铁和铜在当时属于战略物资，出铁的诸侯都会采取措施限制铁的出口。但郭氏不同，他是王商，手眼通天，能够获得铁的出口许可。当然，这过程中必要的打点必不可少，所以敲其他人一笔竹杠，别人也没有什么意见。对吕不韦来说，反正只要把铁运到河东，多花点钱，少赚一点，也无所谓。

晚宴中，大家畅想着未来的大把赚钱的前景，心里都充满了快乐。大家对郭氏和吕氏手眼通天的表现都公开表示羡慕，对自己能够沾二位的光表示荣幸。那二人成为当天宴会的中心。

虽然有了郭氏主动出面，吕不韦还是有些不放心，赵国新年时，他又拿了一只精美的玉器去郭氏府上拜年。不过他到了郭府，得到的回复是郭氏已经入宫拜寿去了，吕不韦将礼物呈上，登了记就回来了。

当天晚上，吕不韦从秦公子府吃了晚餐，回到家中，邻居来报知，郭氏请吕先生今晚不要外出，郭氏拜访。吕不韦心里清楚，那只玉器起作用了。

当晚，吕不韦准备了一些酒肉，在家中等待。天还没黑，郭氏就结束整齐地来了。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

郭氏虽然是巨商，但却恪守自己的本分，外出不带奴仆，非出远门不乘车，否则被朝中的大臣上个奏，自己就完了。所以这一次，他也是一个人来的。

吕不韦比他更甚，家中没有畜养奴仆，连个妇人也没有，吃喝都去秦公子府。今天为了接待郭氏，酒肉也都是从自己的店铺里要的。两人见了面，相互见礼。商人的礼节不同与士人，没有那么多烦琐，而多了几分亲热，就像是许久未见的亲戚。入得堂来，吕不韦奉上酒肉，两人就在一张席子上对坐而饮，几案就放在两人中间。

郭氏道：“先生来访，未得其便，甚不安！又劳先生厚赐，何以当之！”

吕不韦道：“岂敢岂敢！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郭氏道：“此物非凡间所有，先生能以此赐，足见厚爱！”

吕不韦指了指上天，道：“此物实彼所用，先生能识，亦非投暗也！”

郭氏道：“岂敢当之！吾家虽薄有家财，皆是些俗物，不敢为敬。只此一物，或可一观。”从背上解下那个包来，打开看时，却是一柄剑。剑柄和剑匣浑然一体，其色淡暗，上面花纹流光溢彩，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吕不韦喝彩道：“真好木也！”

郭氏道：“先生其识之乎？”

吕不韦道：“宁非乌木乎！”

郭氏道：“先生果然好见识。此木深埋地下千载，其坚似石，其润如玉，吾多方搜求，乃得其一也。其材短少，难为其他，以之匣剑，正得其宜！”

吕不韦道：“此剑能得此匣，必非凡品！”

郭氏道：“先生其观之。”

吕不韦双手握剑，用力一拔，宝剑出匣。那剑光明如鉴，上有流云般的花纹。吕不韦大惊道：“铁有地肌，吾今方见也。此稀世之宝，先生以之传世可也。”

郭氏道：“吾自得其木，便铸此剑。乃以粗铁百炼，乃得其形。复以黑铁在内，精钢在外，复炼百余，乃得其剑。为时一年有奇。会匠研磨，又半年矣。其剑虽精，终为人工凡品，先生其笑纳之。”

吕不韦道：“蒙公厚赐，不韦何以当之！当以此身效公可也。”

郭氏道：“吾与汝身，皆非己有。吾效诸赵王，而公付诸秦公子。公子未来但得归国，即奇功一件，先生辅佐之功，亦不在小。若埋没于邯郸，先生如之奈何？”

吕不韦道：“诚如公言，吾身非己所有。是以必建功则求闻达。否则老死牖下矣！”

郭氏道：“吾观秦公子，鹰面豺声，必将噬人。吾恐先生将死于非命也。”

吕不韦道：“事至此，不得已也。”

郭氏道：“旁人皆道吾等近侍君王，位极尊崇，安知其危如累卵也。”

吕不韦道：“其有难乎？”

郭氏道：“王但知取利，不知利之所出也。邯郸被兵数年，复之为难。王必欲其速，数征于吾。吾不过数处家业……。先生得通秦商道，必要救我！”

吕不韦道：“何以言之？王将不利于先生乎？”

郭氏道：“釜中游鱼，早晚不保矣！”

吕不韦道：“王深信先生，钱粮一赖先生，何出此言！”

郭氏道：“自长平以来，至今垂十载，邯郸每岁皆入少出多，每有不足，他人不足使，必命于吾。先生其知之，吾商贾之财，得之非易，苦思积虑自不待言，冒雨被霜，跋山涉水，几多辛苦，才得几许薄利！那尊贵之人，手不沾阳春之水，偏认商贾得利便宜，处处挟持，敲剥无已，可不恨也！”

吕不韦见郭氏一副义愤填膺的姿态，心中好笑，要不是知道他在邯郸城为所欲为，还真就以为他是个任人宰割的羊羔。不过吕不韦也不说穿，给郭氏添了酒，挟了肉，道：“岂独尊贵之人，纵市井之徒，又焉知吾商贾之苦哉！”

郭氏道：“先生如今靠了高山，不知吾等下贱之苦也！先生为秦公子傅，府内才十余人，任如何维系非难。吾则以维系全赵，岂有穷尽！”

吕不韦道：“先生今对仆言此，必有所教。先生但言，仆不敢不尽心！”

郭氏道：“世间爱我者，但吕先生矣！先生其知之，赵虽曰万乘之国，地处苦寒，非有山林之利，盐渔之饶。民皆淳朴，仰食于上。所贵者，惟铁耳！而铁，非执国者，孰能用之？吾闻秦以铁为农具，所用甚广，先生能通秦商，必也尽其利而后止！”

吕不韦道：“先生可出铁几何？”

郭氏道：“邯郸之铁，年不下万斤。”

吕不韦指着郭氏送来的那把剑，问道：“似此精铁，能得几何？”

郭氏道：“似此者，可遇而不可求耳，或经年不得其一也！”

吕不韦道：“铁愈精则价愈高，先生之所知也。似此一剑，虽万钱不易。而块铁者，不过百钱而已。”

郭氏道：“先生其有教我？”

吕不韦道：“铁必炼之而精，熟炼之则成精铁矣。先生其有意乎？”

郭氏道：“精铁非不能也，必得其人而后已。万斤之铁，能得其精者不过什一，价千钱……”

吕不韦道：“先生但复精炼什一，可得钱十万，何其不可乎？”

郭氏道：“何其不可耶！然精铁但供赵王，未可及他，奈何？”

吕不韦沉思片刻，道：“以块铁报之，以精铁贾之，其可乎？”

郭氏大喜道：“爱我者，吕先生也。”

两人顺着这个思路，详细商议了各种细节，包括精铁和块铁之间的比例，少了挣不到钱，多了有可能露馅；需要打通的各种关节，需要增加的成本，以及最重要的，利润的分配……

两人都是人精，深通商业奥秘，这些“小事”完全不在他们的话下，甚至不需要旁人的协助，两个人就把这事给办了。由于吕不韦在邯郸也有铁铺的生意，而且吕不韦不是冶炼铁，而是生产铁器，那必须要先将块铁精炼。郭氏帮吕不韦的铁铺办下个精炼铁的销售许可，那么吕不韦生产的精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售往河东；而郭氏出的精铁，只要打着吕不韦的旗号，就可以混在一堆块铁中运出了。

要多炼精铁，必然要增加人手。郭氏以向河东出售铁，需要增加铁的产量为名，向赵国申请扩大生产规模，稍微增加一些贿赂，就可以买得相关人员“疏忽大意”。当然，其中的关键还在于利润，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这事就能维持下去。

而吕不韦则是那个买方，付钱的！他必须能出得起足够的价钱，吃掉这一批铁，喂饱邯郸的群狼。在这方面，吕不韦认为，自己有可能说动河东。毕竟精铁和块铁有明显的区别，后续加工上的难度和费用不可同日而语。

铁矿石从高炉出来后，所得的铁叫块铁，虽然有了黑乎乎的外观，但由于含的杂质多，其实算不上铁，比石头都不如。块铁重新回炉精练，去除杂质，才能得到精铁。受限于当时的工艺，一次精炼去除不了多少杂质，至少十炼以上，才能勉强算精铁，可以用来造农具；五十炼以上，可以用来制兵器；百炼，就称为钢了，是当时难得的精品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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