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河东之重
散朝后,子楚命王龁、内史绾和蒙骜三人留下,同往偏殿议事。
秦王的确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走路步履蹒跚,需要子楚搀扶。他等群臣退去后,才在子楚和近侍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来,以免被大臣们发现自己的窘态。秦王对蒙骜笑道:“祭天之后,遂不良于行。天怒之威,一至如此!”
蒙骜大惊,伏地而拜道:“王何言也,臣不敢领命!”
秦王示意让蒙骜起来,道:“寡人年愈七旬,亦寿考矣,死无恨也。惜太子体弱,所恃者,惟子楚耳!”
蒙骜道:“公子纯孝,上事君王,下纳良言,诚宗庙社稷之所依也。”
秦王道:“皆群臣之所扶佐耳!”
到了偏殿,子楚扶秦王坐下,自己也侍坐一旁。王龁、内史绾、蒙骜依次坐下,一名谒者在不远处的几案上展开简册,准备记录。
秦王对蒙骜道:“今日之所议者,盖河东之事也。蒙卿其详言之。”
蒙骜对着笏板,择其要点,将河东的治理经过和河东目前的形势概述了一番。他记得内史绾曾经提醒他,秦王身体不好,一定不能长篇累牍地说,只片刻就将河东之事说完。
秦王沉默片刻,道:“简、惠之时,秦以内乱,魏文侯用吴起,以河东夺吾河西,滨洛而有上郡。秦发兵五十万击之,卒为魏卒五万所破,至今耻之!献公城栎阳,孝公作咸阳,欲以复也。自孝公以降,凡三世而至寡人。赖先祖之德,上郡、河西、河东皆入秦。——然犹有恨焉。安邑在魏,则威四海,动天下,栎阳一日三警。何安邑之入秦也,则不堪?寡人以张禄、白起先后治之,虽稍以振,不复昔日之观。是寡人德薄耶?山川之异耶?神旨福耶?蒙卿久居河东,盖言河东之状,其可复振耶?”
蒙骜伏拜道:“臣德薄才鲜,贻君王之忧,死罪死罪!”
秦王道:“非卿之罪也。寡人先后以应侯、武安君治之,皆无复振也。蒙卿所为,盖亦过应侯、武安也。”
蒙骜知道这一次他已经躲不过去了,秦王必须要从他这里得到治理河东的策略,而听秦王的意思,绝不是一两句空话就能蒙混过关的。他只得打点起精神,小心地组织自己的语言:“夫治国之道,民为上,民以食为天。是故治国者,首在得民,其次力田。魏献安邑,秦但得其地,而归其民,是无安邑也。”
秦王道:“安邑,魏之故地,其民心向魏,不安于秦。以归故之。乃募徙河东赐爵,赦罪人迁之,及九县之。”
蒙骜道:“安邑,故魏地;而魏,故晋臣也。三晋之地相错杂,河东之境,秦只得魏地,而韩与赵不与焉。魏与韩赵,兄弟之国,魏得籍力;而秦与韩赵,敌国也,必分兵守疆。安邑在魏时,有户十万。入秦,虽设九县,县才数千户,无满万者,且需守边,无能力田。民之贫庶、攻守之势,皆异于昔,是故强弱之势异也。”
秦王道:“今寡人以安邑易汾上之地,是欲得民及田亩也,宁舍盐税之富。”
蒙骜道:“汾上之地,已设三县。平阳有户三万,襄陵户万余,皆巨县也。迁河东之秦人前后亦数万。惟初行秦律,耕战之势不备。假以数岁,民以练,驱之以战,必为劲旅。”
秦王道:“是亦寡人之所虑也。河东各县,晋与秦相半,其能和于阵乎?”
蒙骜道:“臣奉王命,以晋军伐虞。所得于平阳、襄陵者,半之,皆市井狡猾之民也。臣以战,各得功受爵;使居桃园垦荒,皆为良民,无所干犯。去岁定襄陵、平阳,所赖多矣!但以律行之,何民不为良,何必分秦晋耶?”
秦王面露喜色,道:“关东皆言,秦律但行于秦可也,关东之民,久被德化,不守秦法,难驯也。”
蒙骜道:“此言非是。秦律之行,其初或多杀伐,以民不便也。民但习秦法,无不便之。所谓德化者,法从口出,生杀由人,便于贵而不便于贱。秦法,贵人不得随心,必依法而行。贱民无所犯,则生杀在己。民之从秦法,愈于德化多矣!”
秦王道:“微蒙卿之言,寡人未知秦法之能行于天下也。平阳、襄陵,若皆从秦法,是秦法非独行于秦也,并行于天下也。河东今有户口几何?河东能生人几何?”
蒙骜道:“河东今有户不足十万,而地荒芜。准之晋时,其可生者,不下二十万户,百万之众。”
秦王道:“二十万户未可卒至。三年之中,复移二万户于河东,兼河东所有,凡十五万户。蒙卿其可乎?”
蒙骜道:“喏!”
秦王道:“河东十五万户,能有精兵几何?”
蒙骜道:“河东有盐铁之富,山林之饶,可得精兵三二万。”
秦王道:“魏有安邑,遂有武卒五万,栎阳一日三警。卿以河东,愿得精兵五万,纵横天下!”
蒙骜沉思片刻道:“臣愿以十五万户,练成精兵五万,随王纵横天下!”
秦王复对内史绾道:“移民二万户于河东,关中其可乎?”
内史绾道:“关中刑徒岁每数万,赦罪入河东,盖其数矣!”
蒙骜道:“刑徒入河东,每多丁男,而少妻儿,不成其户!愿以户入河东,则善矣!”
内史绾道:“善!愿王教令,但得其户入河东者,人赦罪一级!”
秦王道:“可!”
蒙骜道:“二万户入河东,口约十万,愿得半岁之食,以为垦荒之费。”
内史默算片刻,道:“二万户,户岁九十石,计百八十万石,其半则九十万石……”
蒙骜道:“非其计也。刑徒在关中,关中给粮经年。至河东,关中半给之,河东亦给其半也,犹有余也。”
秦王道:“蒙卿之计是也。移民之时,五口之家,关中户给四十五石,关中舟送至蒲坂,河东继之以车。户一舟一车足矣!”
蒙骜道:“河东之所甚不足者,爵士也。什伍之长,军之要也。精卒五万,什伍长必得万五千人,非河东所能给,愿补之。”
内史道:“蒙卿何贪之甚也。移户二万,但给士一千。”
秦王道:“士有愿以户移河东者,皆赐一爵,诸县不得阻之。”
蒙骜道:“河东盐铁山林皆饶,而工未足,不能用之……”
王龁急忙道:“咸阳工匠非为足也。蒙卿勿得过求。”
蒙骜道:“秦制非比诸侯,愿左庶长赐能通秦制者数百,以为师、丞,其匠者,臣自于诸侯募之。”其实,平阳的工匠就有不少,但他们制作的器具不满足秦国的标准,而河东也缺少秦国工匠。张禄以前曾经招募过一些工匠,以恢复安邑的作坊,但由于安邑的失陷,这些工匠多陷于安邑。由于河东缺少作坊,也就没有将他们带出来。如果河东能够重新恢复手工制作,从河东周边地区招募一些工匠还是可能的。
王龁听了蒙骜的话,道:“罢,移河东匠户一百,无可加矣!惟需河东给其食,吾无所给也。”
秦王道:“卿可与河东开市,与诸侯交易。但有所需,皆于市给之。”
蒙骜道:“臣之所虑,恐诸侯探吾虚实,反为不妙!”
秦王对内史道:“绾卿可以咸阳市吏助之,以安其市。”然后对蒙骜道:“卿久在外,家中悬念。卿其居咸阳,暂享天伦,俟年后乃归。年末所得,亦可清点整齐,无赖他人。”
蒙骜俯首称是。
秦王示意会议结束。子楚将秦王扶起,门外的侍臣过来将秦王扶出殿外。子楚送秦王出门后,转身进来,再次主持会议。刚才秦王在时,子楚几乎毫无存在感。秦王走了,会议就进入了子楚时间。
子楚对蒙骜道:“卿初定河东,王心甚慰。河东,晋之根本,阻带山河。河东不稳,秦无所出关东也。是以王谆谆以河东相托。愿诸卿体王之意,必也强河东,以开东出之门。”
子楚话不多,但对蒙骜来说,却如雷霆万钧。他万万没有想到,秦王对河东的器重,有如此重大的战略规划。秦王即位以来,秦军多次出关东作战,但每次作战,占领的城池最后多被放弃,看来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河东未定。从河东过蒲坂、风陵,就进入了渭水。从茅津渡过黄河,就是秦国的重要关隘函谷关。所以河东未定,秦军一般不敢远离咸阳,一则怕诸侯乘虚而入,二则怕诸侯断其归路。而一旦河东稍定,马上就有长平大捷,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邯郸的威胁。只可惜,河东基础未稳,不足以支撑长期战争。邯郸之战相持不下,终归于失败;而上党继之而失。
蒙骜虽在阵中,却并没有将这些失败与河东的安定相联系。现在听了子楚的这句话,以前不相关联的各种情形,一下子形成了鲜明的图景。以前还有些模糊的胜负关键,立即清晰起来。他立即意识到河东的重要地位,并对秦王的战略眼光感到极为钦佩!
他立即对子楚礼道:“臣在河东,当尽心竭力,必使河东为国之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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