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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嫁


  冬月二十,宜嫁娶。

  鸡都没叫的时辰,陆二保跟王丰年就从屋里出来。一个举着蜡烛,用手掌挡风,一个拿着喜字窗花在窗户上贴。

  他们还拿余下的红纸做了几朵皱纸红花,几朵排开,用浆糊粘院门顶部,远远瞧着就喜庆。

  今天大伯一家答应来帮忙,陆二保跟他们商定了报酬。家里不摆酒,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从聘礼里匀了点米出来。

  这年头下聘,除却最直白的银子之外,米是最主要的,实惠,寓意也好。象征着多子多福,生活富足。

  一清早的,他们夫夫俩刚把门口的皱纸红花粘好,大伯家的人就来了。

  陆大河跟夫郎苗青,带着俩儿子还有儿媳、儿婿过来帮忙,除了出嫁的陆林,一家都来齐了。

  陆二保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大哥,你这也太客气了。”

  陆大河摆摆手,把院子里看了一圈:“自家兄弟,说这做什么?院子里收拾得挺像样的,柳哥儿呢?让他叔给他打扮打扮。”

  陆二保忙叫王丰年过来,把苗青带进屋里。

  苗青去之前,让儿媳和儿婿去灶屋里帮忙。

  里屋,陆杨已经起来了。

  他避着王丰年,把棉衣里的薄袄脱了。他预料今天出嫁会出意外,穿多了不利于发挥。

  棉衣外头,罩着红嫁衣。他还没梳头,爹爹说今天请了人给他梳头。

  王丰年进屋,就让陆杨喊“阿青叔”,陆杨乖乖喊了。

  苗青看他这一身穿得鲜亮,表情讶异:“你家真是舍得,这一身嫁衣得多少银子啊?谢家送来的?”

  王丰年说没多少钱,“自家扯布做的,就是一层粗布罩子,你摸摸。”

  屋子小,房间更小,挤三个人就转不过弯。苗青往里再走一步,就到了陆杨身前,抬手一摸,才发现这衣料好薄好糙,可外头看着气派。

  他扶着陆杨的胳膊,把陆杨原地转了两圈:“柳哥儿真是长大了,这长条的衣裳穿着好显身段,人也精神,要不是凑近了看,谁知道他穿的是件粗布衣裳?”

  这就是捧着夸了,等天亮了,旁人也看得出来。但这会儿听了,陆家父子高兴得不行。

  苗青带了一盒胭脂和一盒口脂过来,还有细线。

  他给陆杨开脸,眉形一并修了。过后拿热毛巾擦擦脸,看他小脸愈发白净了,鬓角一根杂毛都没有,才拿胭脂给他点孕痣。

  村里嫁娶,看的就是孕痣。孕痣红艳,表示好生养。谁家娶个孕痣暗淡的夫郎是要被人笑话的。

  陆杨的孕痣长得标志,颜色却不够亮。胭脂点一下,色就正了。再给他唇上点染口脂,让他抿抿,立时唇红齿白,气色提升一大截,瞧着很是清丽。

  苗青让王丰年再点根蜡烛过来,他瞧着陆杨的脸,用指腹沾了胭脂在他脸侧比对,觉着陆杨的脸太白了些,便晕开了点胭脂抹他脸上,细细慢慢用指腹拍开。

  陆杨没见过这样子抹脸的,就问为什么。

  苗青也不懂:“你林哥哥说这样抹着好看,他也在上溪村,你嫁过去后,可以去找他说话,都是本家兄弟,以后有事互相照应着。”

  陆杨记住了。

  他这头简单,开脸涂抹之后,就是梳头。苗青边梳边说吉利话,最后用根簪子给他束发。

  弄完了,就让他安心在屋里坐着。

  “待会儿你大松哥来背你出门。”

  陆杨应声,又问:“外头需要我帮忙吗?”

  苗青让他等着就是。

  “也就享这一天福,安心点。”

  陆杨再不多说。

  苗青让王丰年留下陪着陆杨。

  谁家嫁孩子不心酸?陪一阵算一阵。

  另一头,陈家湾。

  陆柳早早起来,穿戴齐整。

  昨晚上,他把陆三凤气得不轻,今天一大早,陆三凤却眉开眼笑的来找他,给他开脸修眉,拿了胭脂点他的孕痣。

  他的妆面上了全套,还给了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再拿胭脂和口脂抹脸,把他整张脸都涂得红通通的。说是要压病气。

  陆柳没打扮过,不知怎的,他望着水盆里映照出来的脸,感觉好陌生好丑好难看。

  陆三凤只夸好看。

  陆柳不与她争,反正有盖头蒙脸。

  陈家很热闹,家里刚亮起灯笼,亲戚邻里就相继过来祝贺。这一波的热情,把陈老爹架住了,送嫁酒没法推脱,从简了办。

  弄些疙瘩汤,往里炖点儿肉沫,一人一碗暖暖肚子也是好的。办都办了,仅有一个汤,他十分舍得,用的白面。

  白面加肉沫,来的人想说小气也说不出口。

  办送嫁酒的人百里挑一,有碗肉疙瘩汤喝也不错。

  家里热闹,外头好些阿叔阿婶抢着给陆柳梳头,陆三凤都没让,要亲自梳。

  照她的说法,她就是有福之人。嫁得富贵,生了两儿子,大大的有福。

  旁人提醒她,她是生了三个。陆三凤硬把话圆回来:“小哥儿又不是儿子。”

  她对陆柳耳提面命:“你以后要多生儿子,记住了吗?”

  陆柳点点头。

  心里却犯嘀咕:这能是想生儿子就能生的啊?真这样,现在一帮汉子都没夫郎啦。

  他喝了几天的水,幸而下地少,这两天没操劳干活,还有黎峰给他的肉干吊着命。可终究饿。

  他跟陆三凤说:“娘,我想喝疙瘩汤。”

  陆三凤不给他喝。

  陆柳在陈家几天,知道该找谁说话。陆三凤不答应,他不白费力气。

  过了会儿,陈老爹进来看情况,陆柳紧着喊话:“爹,我想喝疙瘩汤!”

  陈老爹让陆三凤给他盛一碗:“吃点东西也好,你二弟出去看了,那黎家的接亲队好气派,估摸着会带你在附近游一圈,多吃点垫垫肚子,别晕半路上了。”

  陆柳抓住了重点:“在附近游一圈?”

  他都顾不上气派了。

  怎么能游一圈!

  陈家湾跟陆家屯隔着三里的路程,从陈家湾去黎寨,本就会路过陆家屯外边的官道,再游一圈,他不就回家了吗!

  陈老爹却红光满面的,像是他出嫁一般,笑得牙不见眼。

  “多游几圈才好,到时候都知道卖豆腐的陈家回来了,我们这几天就抓紧做豆腐。赶着年节,能卖冻豆腐了。”

  陆柳急了都。

  “那他要往哪边游啊?”

  陆三凤盛了一碗疙瘩汤进来,递给陆柳,说:“肯定是陈家湾和黎寨啊,他个姓黎的娶夫郎,总不能去陆家屯转悠吧?”

  陆柳想想也是,心里放松了些。

  他捧着碗,拿勺子搅拌,试着温度合适了,一口一口往肚里填,趁着陈老爹没出门,他快速把碗递给陆三凤。

  “谢谢娘,我还要一碗。”

  陆三凤:“……”

  就知道你是个刁钻货。

  陈老爹正高兴呢,挥手让陆三凤快去。

  “杨哥儿吃两碗,别人就少吃两碗,添给他。”

  陆柳喜滋滋笑了。

  陆柳想象不出来黎家的接亲队是怎样的气派,他长这么大,村子都没出过几回,平时谁家办个红白喜事,也轮不到他过去凑热闹,说白了,就是没见识,脑子里没有画面。

  所以当他看见黎峰结亲的派头时,结结实实震惊到了。

  黎峰人缘好,号召力强,他自家有骡子车,再有旁的兄弟家凑了车,足足十二辆车。骡子车、驴车、牛车各四辆。

  出来迎亲,空车子不好看,满载十二车的聘礼他家也没那么有钱。这车上就装了些锣鼓。

  赶车的、敲锣鼓的人,都穿得跟新郎官似的,一人一朵皱纸红花,腰上还系着红腰带,一路就敲打过来了。

  这阵仗,十里八乡头一份。

  陈家湾大部分村民都来陈家看热闹,少数没来的,也被迎亲队的锣鼓声吸引,忙从屋里出来看。

  年底成亲的人家多,黎峰这一出场,就把所有人都给比了下去。

  一时之间,更多的人涌去陈家贺喜。

  迎亲要闯关,照着习俗来。

  就黎峰这身板,再看陈、黎两家“富富”联合,送嫁的人都不为难黎峰,全是走个过场。

  到了门前,陈家两兄弟巴不得赶紧把陆杨嫁了,都不与黎峰为难,但气氛在这里,他们兄弟也想了个招,大声问黎峰:“你想我们把他背出来,还是你自己去把他背出来啊?”

  这一问,周围起哄声震天,屋顶都要被掀翻了。

  陆柳坐里屋等着,紧握着的小拳头抵在胸口,压着他砰砰乱跳的心。

  他不用靠近门,不用去偷听,就听见黎峰声如洪钟:“我夫郎,我去背!”

  “好!好!”

  众人齐声叫好,喝彩与掌声交叠,外头还有锣鼓助阵。

  陆柳坐炕上,手边没什么东西,放下拳头,他只好抓紧红盖头。

  黎峰推开门,先对上了他小鹿一样的眼睛。

  紧张、喜悦,还有些许忐忑与期盼。

  黎峰被这双眼睛安抚到了,心里紧绷的弦放松,笑容真诚。

  他比门框高,进屋要低头,又实在魁梧壮实,站那里就把探究的目光挡了七七八八。

  他真是霸道。说了他来背夫郎过门,才进屋,就不愿意多走一步,伸开了双臂,让陆柳过来。

  陆柳又腿软了。

  但他没有犹豫。

  这就是他想要的好姻缘。

  黎峰也不全是霸道,他看得出来陆柳的颤抖,只要陆柳肯朝他走来,余下几步,他抬脚一跨就把距离缩减至零,恨不能与他胸膛贴胸膛,以此交换真心,余生好好过日子。

  可惜,陆柳身板儿不够硬,被他轻轻一撞就往后仰倒,黎峰赶忙伸手捞住他的腰。

  堂屋里的人往里屋挤,进来看见这一幕,都上“哦哦”乱叫,还有人把闹洞房那一套提前了,嚷嚷着“亲一个”。

  陆柳整张脸都羞红了,双手因下坠的本能抓住了黎峰的胳膊,脑袋则因羞赧靠近他的胸膛。

  黎峰看着心热,但他是黎寨叫得上号的好猎人。

  他不被气氛迷惑,不被话语怂恿。大喜的日子,照着规矩来。

  夫郎还在娘家的屋子里,他过来迎亲,一刻都等不得,这就不管不顾的上嘴,是不尊重夫郎,也是把自个儿放低了。

  他把陆柳扶正,本想转身,却看陆柳给他递来红盖头。

  小夫郎声音低低的:“你帮我盖上?”

  黎峰应了。

  心防也弱了。

  给陆柳盖上盖头,他不背人了,矮身一揽,把陆柳抱起来,在人群的呼喊声里,抱着夫郎出娘家,上了他精心打点过的骡子车,把人安置在上面坐着,带他游村子去。

  黎峰定了路线,绕陈家湾一圈,然后上官道,回黎寨的新村绕一圈,然后回山下的老村,也就是他的家。

  他跟陆柳的家。

  行在半路,陆柳低声问过,确认他不去陆家屯,心神彻底放松,心跳逐渐与接亲队的锣鼓同频。

  路况坑洼,走得颠簸。

  他的红盖头摇摇晃晃,隐约可以看见黎峰如山一般的背影。

  他热泪盈眶,这一刻很想两个爹,也很惦念哥哥。

  不知哥哥今日成亲,是什么光景。

  此时此刻,陆家屯也等来了一支让全村人都惊掉下巴的迎亲队。

  谢岩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红衣,整个跟新科状元似的,后头跟着一队穿着齐整的吹打班子,还有一顶包裹着红绸,挂着铃铛与流苏的的花轿。

  村里人成亲,吹打班子见过,花轿是真的没见过。他们哪用得起!租也舍不得!有辆牛车就是顶顶体面的事了。更别提谢岩还骑着马。

  陆家原本冷清,今天嫁小哥儿,也只有几家亲戚过去凑个人场。随着谢岩的迎亲队进村,陆家屯有一个算一个,都跑过去看热闹了。

  从前说陆家小哥儿嫁个秀才相公就能翻身了,他们不信。谢家那情况,随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啊?自家都立不起来,怎么带岳父家一起翻身?

  现在他们都迷糊了。有这气派,怎么能让人欺负成那样子?

  陆杨也这样想,满心满眼的疑惑,眉头都皱起来了。

  王丰年跟苗青站他身侧,一个让他别皱眉,今天皱眉不喜庆,一个直接上手给他抚平眉间皱痕。

  谢岩迎亲之前打扮了一番,眉目硬挺,气势逼人。

  这一路,他都顺利。连个闯关的过场都没有,走哪里就被让到哪里,长驱直入进了陆家门。

  陆大河的两个儿子守住了最后一道门,给他提了几个问题。

  问题是陆杨给的,他们照办。

  一问鸡汤有没有。

  谢岩说有:“昨晚炖下的,今天刚好喝。”

  他迎亲来的热闹,屋里却静悄悄。

  陆二保跟大哥对视一眼,小声说:“赶集那天遇上的,他俩说好的。”

  陆大河点点头,对陆柳更看重了。

  谢家小子是把柳哥儿放心上了。

  二问家里谁做主。

  谢岩语调平静:“他愿意的话,可以让他做主。”

  这问题让一家子提起心,里屋苗青还说陆杨:“你平时就是软性子,那一家狼一样的亲戚你能应付?”

  对陆杨来说很满意的答案,却让陆家人不满意。他们认为这是谢岩没有担当。

  陆杨只顾着喜滋滋。

  门外,第三问来了。

  “你会帮忙做家务吗?”

  这问题让两个哥哥没底气,问话的声音都小。

  村里的男人尚且不爱管家务事,指望一个书生管什么?他又会做什么?

  这年头的书生可精贵了,他指定从小到大,连油瓶都没扶过。

  果然,这个问题把谢岩难住了。

  他稍稍迷茫了一下,然后浅浅思索了一下,答道:“如果他需要的话。”

  陆松抢着说:“他需要!”

  陆杨隔着门帘,差点笑出声。

  大松哥不错,会说话。

  谢岩点头:“可以,我会帮忙的。”

  他成功过关。

  陆松长舒一口气,想拍拍他的肩膀,一看谢岩这身红衣裳在屋里都散发着他买不起的光泽,他又硬生生把手停在了半空,然后缩回去搓搓手掩饰尴尬:“行,我去把柳哥儿背出来。”

  谢岩利索退到墙边。

  他是背不动的。

  陆杨没生事,让爹爹给他把盖头蒙上,就爬上陆松的背。

  出门来,他视线往下,一眼就看见了站墙根的谢岩的靴子。他心里有点痒,手也痒。

  等出了门,上了花轿,他跟陆松说:“大松哥,你让他过来,我想跟他说句话。”

  陆松应了,回头叫住谢岩,让他去花轿那边。

  谢岩就这点好,戳一下动一下。

  陆杨把他叫过来,就是为了多戳他几下。

  他稳稳坐花轿里边,盖头蒙得稳当,只露出一截略尖的下巴。

  谢岩弯腰探身,问他要说什么。

  陆杨伸手,谢岩虽疑惑,却也伸手去接。

  陆杨瞬时躲开,还反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你这呆子,搞这么的大阵仗,却弄出这么枯燥的流程,怎么就不能热情点?像我逼婚一样。你就一点儿不喜欢我?”

  谢岩:“……”

  他是真呆。

  他让陆杨明示。

  陆杨说:“连喜欢都不会?那你看过别人娶亲没有?”

  讲真的,谢岩没看过。

  他看了,也是过眼不走心,记不住。

  但他知道陆杨的意思了。

  他解下胸.前用红绸编织的大红花,这一条红绸很长,他把一头放在陆杨手里,让他拿稳了,他则拿着另一头,上了马。

  再长的红绸,也无法承受他高高在上、远远走在前面的距离。所以谢岩改而走在花轿侧面,与他并行。

  依然不够热闹,但新郎官挨着花轿走,别人都没见过。

  看热闹的人终于把话风转了。

  谢家秀才像是要把夫郎绑在身上一样。

  怎么就那么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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