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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


贺今行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他本想说你揍我可没收着劲儿,转念一想那拳的位置便明白了。这看着人高马大的,还挺在乎脸面。

        “好。是我没收住手,不该打脸上。大哥可以随时还回来。”

        贺长期肿着的脸瞬间沉下来,进屋就是“砰”地一声把门闭上。

        他看着还在颤动的门扉,不自觉摸了摸耳垂,心道少年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也推门进屋。

        室友顾横之端坐于书案后,脊背打得笔直,一手放于膝头,一手举着本《武经七书》看得入神。

        他便没出声,走到自己床前脱了襕衫和中单,又解了一半里衣,往背上一瞧,果然青紫一片。先时没感觉,这会儿闲下来,就

        开始钝钝地发疼。

        贺今行光着膀子在柜子里翻找一阵,找出两张膏药,偏着头伸长了手往肩胛骨上贴。

        他贴完一张,不经意瞥见舍友正在看他。

        顾横之:“我来?”

        “没事儿。”他瞬间理解舍友的意思是问要不要帮忙,转手就把第二张拍背上,“轻而易举。”

        顾横之点点头,不再管他,继续看书。

        他穿好衣服,展臂还没伸开,就龇着牙收回手。然后也拿了本秦甘地理志看起来。

        第二日。

        贺今行起床时,舍友便已经出去了。

        他踩着朝暮亭的钟声进讲堂,横四竖五的案列,只有最后一排角落里还空着个位置。

        学生们或聊天或看书,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他走过去坐下,才发现左手边唯一的同桌竟然是贺长期。本着友爱兄弟与同窗的原则,他主动打招呼叫了一声“大哥”。

        贺长期冷着脸不接话。

        贺今行见对方颧骨淤青已经散了大半,微微一笑。

        不知道用的什么药,见效这么快。

        恰好贺长期撇一眼过来,抓到他嘴角还未消散的笑意,立刻咬着牙问:“你在笑什么?”

        “啊?没有啊。”他怕人误会自己是在嘲讽,赶忙抿唇。

        “打人打脸,背后嘲笑,心口不一。”后者冷哼一声,下了结论:“小人行径。”

        “……我真没有。”

        贺今行刚张嘴想要解释,就听到前排学生小声说“裴先生来了”,只得作罢。

        话音落,一袭苍绿襕衫走进他余光里。

        仔细看去,裴先生戴高冠插玉簪,与学监李兰开装束相仿,却通身充满儒雅之气,没有后者的板正严厉。

        待裴先生走上讲台,他跟着其他学生一齐起立作揖:“公陵先生好。”

        “学生们请坐。”裴公陵道:“开学第一日,又来了新同学,便先不直接讲课。”

        他在讲案后坐下来,把手里的书放到案上,徐徐说道:“今年八月便是秋闱。先过秋闱,取得举人功名,来年春闱,再中进士,便要踏入官场,仔细算来,不过还有一年半的时间。诸位可有感觉?”

        春秋闱,官场。

        论及此,学生们都不自觉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

        裴公陵轻拂广袖,目光沉稳,声音有力:“一年前我对你们说过,为学须先立志。今日我再问你们一回,诸位志向何在?”

        学生们纷纷沉思。

        他们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能再像孩童一样整日玩乐,无忧无虑;也无法像已出仕或是已及冠的青年人那样,沉稳自如。

        大多数少年在父母家人师长的影响下,对自己的未来已经开始产生规划,对人生目标有了模糊的认识。

        但还不够。

        前排有人站起来。

        贺今行只能看到那人修长挺拔的背影和头上的青碧玉簪,抬手挥袖如翠竹临风。

        西山书院的学生里,有此风骨者,除裴家明悯外,不作他想。

        “学生愿仿效范文正公。”裴明悯声音清澈而温润,如玉石相击:“不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皆愿为百姓筹谋,为君王分忧。”

        裴公陵赞许点头:“你能有此志,很好!”

        裴明悯还礼坐下。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他昨日刚结交的“兄弟”,望风望到学监手里的倒霉学生林远山。

        此刻却颇有意气,抱着拳道:“大丈夫在世,当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方显男儿血性,不枉此生。”

        话音未落,林远山旁边的人便豁然起身,向裴公陵行礼后,快速说道:“如今太平盛世,我朝与诸邻邦皆有贸易往来,战事稀少,功勋难得,如何立业?此时投身军中,怕是五年十年,也难以寸进。”

        那人转身面向林远山,放缓了语速:“在哪里建功立业不是都一样?不如走文官路子,徐徐图之。哪怕从偏远小城的同知、主簿做起,也比当个卒子强啊。”

        林远山却道:“二哥,你也知道,我自幼习武,并没有多少读书的天赋。”

        他眉头锁起,神色逐渐现出纠结:“我知你受我爹娘所托照管我,我敬你,亦敬爱爹娘。只是之乎者也于我就是折磨,我学不下去,日后科举定然也达不到阿爹阿娘的期望。与其在这儿互相为难,不如让我去我擅长的地方放手一搏。”

        说罢看向上首,茫然地问:“裴先生,您说呢?”

        裴公陵沉吟片刻,道理易说,理解却难。

        瞥见台下一名学生欲言又止,这学生向来寡言,难得有话要说,他便点名道:“横之,你说。”

        顾横之站起来,先向裴公陵行礼,他坐在第一排临窗,再转过身,面向众位同窗作了一揖。

        先前在斋舍内没发觉,此时一看,贺今行不由咋舌,怎地同窗一个个都比他要高。

        正慨叹,就听舍友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也要从军。”

        他说“要”,而不是“想”。

        贺今行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在那笔直如一杆旗的身姿上。

        平素寡言的少年此刻一字一句,认认真真:“我家世代戍守南疆,不论太平与否,我父亲说,这是我们的责任。我读书习武,便是为了有一天,能更好地履行责任。国家总需要军队,将军和卒子,报国之心,皆是相同。”

        满堂静默。

        “好一个报国之心皆相同。”裴公陵合掌叹道,然后示意他们都坐下,道:“人生总会面临许多选择,家国己身,梦想责任,世事自古难全。”

        他温和地看着少年们:“不必为此感到过分痛苦,选中一条路,走下去就好。尔等年纪轻轻,若果真后悔,那就从头再来嘛。”

        陆续又有十数人站起来诉说自己的志向。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说朝廷并不尊文抑武,但正如先前所说,当今陛下无为而治,四海盛平。武功难以出头,大部分人便都志在科举。

        暖融阳光照在少年们神采飞扬的脸上,更显春朝勃勃生机。

        贺今行却忍不住叹息。

        天化纪年已至十四,中央与边防的得力武将却都还是先帝中期便已有盛名的那一批。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再五年,十年,有多少名将能继续跨马提刀还要两说。

        他想到这儿,看了一眼同桌的贺长期,后者一张俊脸没有任何表情。

        由于他想事情过于入神,引得裴公陵注意,点了他的名字:“今行,你且来说一说,未来有何打算?”末了添一句:“既成师生同窗,便不必拘束。”

        贺今行收敛思绪,起身行礼道:“人生在世,世事无常,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话却有些含混,不少学生忍不住笑,有人问他:“那你来小西山做什么?听说郡主赏你钱财,你可是不接,只要读书的。”

        “莫不是装模作样,哄骗郡主?”

        他只笑道:“钱财太多或许无用,书读多了却肯定是有好处的。两相比较,那我肯定要来读书啊。”

        学生们又议论道:“你这话似乎有道理,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起来倒像是视钱财如粪土。”

        “可郡主是免了他的学费的,真要论起来,钱财对他亦不可或缺才对。”

        “你小子一张嘴倒是厉害,没想清楚便再好好想一想。”裴公陵却看得清楚,这小子不是还未确立目标,就是刻意不说,随口糊弄。

        说完,他让大家安静下来:“今日到此为止。诸位回去以志向为主题作一篇述论,立意自便,下节课交予我。”

        钟声响起,诸生起立行礼:“先生慢走。”

        裴公陵一踏出讲堂,众学生便跟着涌出教室。

        贺长期亦是起身就走,一整堂课没说一句话。

        贺今行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便不想了。独自去食舍吃饭,午时一过,便又去了藏书楼。

        擦地板的任务三日一次,他惦记的是给人当书童的活儿。

        到达时,张厌深正站在一排书架前找书。看见人来,招手示意近前。

        他换了身远山紫圆领窄袖棉袍,比端坐书案后更显劲瘦,筋骨突出,如嶙峋山岩。

        贺今行走过去,叠掌行礼:“先生好。”

        先生学他一本正经,捻须道:“学生也好。”

        两人目光相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贺今行主动说道:“先生需要学生做什么?”

        张厌深却没说事,而是问:“除了《尚书》《春秋》,还看过什么史书?”

        这两本是书院必学的课程。

        “只略读过《史记》与《资治通鉴》。”

        “这种水平,帮我做事可不够啊。”张厌深指向某个书架:“那一架子向阳一侧,捡着看,去。”

        他汗颜领命:“是。”

        张厌深走回书案后,忽然想到一事,叫住他:“你可要参加秋闱?”

        若参加秋闱,那春闱必定也要下场。

        “这,应该是要参加的。”贺今行少见地卡了壳:“……我还没参加过童生试。”

        过了童生试,成为生员,才有进入下一轮乡试,也就是秋闱的资格。

        西山书院入学门槛即是秀才。

        先前默认他是秀才的张厌深停顿片刻,才道:“县试月底举行,你记得报名。另外社学大多数学生也要参加,你可寻他们结保。”

        “好。”

        贺今行边思索边浏览书架上的书籍,决定干脆从头开始,把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史书都看一遍。

        张厌深没再指派别的事,他沉在千古历史里,一个时辰弹指而过。

        然后立刻被催促离开。

        老先生说:“你既不能做事,便不要多留。把没看完的书带回去看,不然我连这一个时辰也不给你付工钱。”

        贺今行哭笑不得,他虽缺钱,却也不至于贪老人家哪怕一个铜板。

        至于手里翻到一半的书,他本也打算借走。要提笔做借书记录时,张厌深说不必,直接让他带走。

        出得藏书楼,天光尚好,他扫视一周,见楼一侧有棵大树,主干遒劲,枝叶抽条。

        便走过去,三两下攀到一根结实的树杈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靠着树干继续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贺今行移动视线,正要往下看去,却不经意与人四目相对。

        “?”

        有少年趴在围墙上头,只靠单条手臂撑着墙,一双狐狸眼弯弯,眸子里盛满了笑意,真挚无比。

        “同窗,你好啊。”是昨日报道时看戏不嫌事大的陆双楼。

        他惊讶片刻,便收敛神色,自认大度,不与没长大的少年人计较。

        遂也回道:“你好。”

        少年爬上墙,在墙沿上站直了,另一只手里还提着团雪白的东西。

        “同窗……”

        “陆双楼!”一声咆哮传来。

        墙上树上的少年同时转头,李兰开站在藏书楼旁边,手里还握着卷书。

        “你又翻/墙出书院!立刻给我下来!”

        陆双楼睁大双眼,暗骂一声“倒霉”。

        贺今行收回目光,默念两遍“与我无关”,打算当什么都没看见。

        却听陆双楼小声喊道:“同窗,接着!”

        随即在跳下墙头的一瞬间,把手里的雪团向他甩过来。

        贺今行不得不把书本丢在怀里,张开双手接住。

        那东西却是活的,踩着他的手臂扑腾要跑,。他眼疾手快地捏住它颈子,提溜起来,竟是一只红眼的兔子。

        这兔子在半空中蹬着腿,仍不忘呲着一对大板牙对着空气乱咬。

        再向树下看去,陆双楼耷拉着脑袋站在李兰开面前当小鸡仔。

        背在背后的手却悄悄向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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