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此时, 在场所有人中,能觉得眼下情况颇为有趣的大约只有杀猪匠了。
低下头看了眼怀中因为三观碎裂、满脸呆滞的小狐狸,狐狸大尾巴上的毛蓬松炸开, 好似已然失魂落魄到就要瞬间掉光——
掉光就是秃毛狐狸了。
他轻笑了声。
那笑声不高却也足够突兀。
云上仙尊的视线便从小狐狸身上挪开, 对视上站在厢房门口处的男人……身着普普通通大日矿山的黄色矿袍,然而高大的身躯哪怕他此时肩膀放松、勾首垂头,也没让他的存在感败落于现场任意一人——
包括宴几安自己。
男人再抬头时,那双深色瞳中笑意未散,似乎压根不在意来自修仙界最高处的凝视,他微微冲宴几安颔首, 便抱着狐狸, 转身离开。
二楼木梯传来下楼时踩过“嘎吱””嘎吱”的声音, 从头至尾,宴几安未出声作哪怕一次阻止。
就好像他默认了杀猪匠可以带走变成了狐狸的南扶光。
“师父?”
身后响起困惑的女声。
这下轮到鹿桑不明所以了,她震惊地眨眨眼,万分想不明白现下这是什么情况……?
昨日从大日矿山归来, 宴几安几乎是立刻动用了所有当下在西岸能找到的有用之人——
其中不乏三教九流之辈。
当时,眼瞧着那些不入流者被引荐至宴几安跟前,他们站没站像,嬉皮笑脸,鹿桑当下心中便极不舒服……在她心中,云上仙尊高高在上、哪怕在云天宗寻常内门弟子一载也未必与之能搭山海一句话,又岂是这些凡人可染指搭话?
然宴几安却没表现出什么抵触。
大概是哪怕在修仙界,不净海西岸也不能完全算得修真入道人士地盘, 更多的凡人汇聚在此, 零星几个修仙宗门几乎快要被反压制至没有立足之地……《三界包打听》天天为弥湿之地的情势吵的昏天暗地, 而对于修仙入道者而言, 这块辽阔土地,早就被扣上了开化未完、发展落后、不毛之地的印象。
面对那一双双眼里写着唯利是图的凡人,云上仙尊一如既往地顶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情绪平静地吩咐他们去找品行低劣、急于从仙盟通缉脱身,或者做了什么事被同行买凶之人……
他们折腾到接近子时才终于带来了薛平贵。
看着这疯疯癫癫、劣迹斑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赌棍,鹿桑想到了她那早早抛弃她甚至想发卖她只为换点儿麦芽糖吃的父母,恨得牙痒痒。
同时又就着窗外月夜,小心翼翼地偷望着宴几安紧绷一日终于放松下来的背影,鹿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心想大师姐终于有救,二来是想,这人被换进大日矿山,说不定对谁来说都算功德一件……
——结果,今日一切,与她想象中会有的发展相去甚远。
原本一切顺利,只需要云天宗大师姐乖乖交出象征交换契约的信物就可以结束一切,他们甚至能赶上傍晚前的船回云天宗……
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
大师姐居然拒绝了与薛平贵交换。
她情绪抵触又激烈,口口声声诉说着大日矿山惨无人道,说着矿山里囚禁着修仙界的大秘密,大约也是因此触发了禁制保密咒语边作了狐狸——但这对师父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他应该无论如何先强行把她带走的。
可他没有。
兵荒马乱中,门外出现了个陌生男人,他身上穿着和大师姐一样的矿袍,身形高大,模样倒是极英俊,只是相比云上仙尊的出尘又是另外的气势,他面色柔和,仿佛永远挂着浅笑般唇边自然上扬——
但总给人一种旁人勿近的疏离感。
没来由地,鹿桑有些害怕他。
这陌生男人出现,便理所当然地直言要带走大师姐,他用词也很霸道,抱着狐狸说甚么“交还给我”……这又是什么道理?那狐狸本体是云天宗大师姐,什么时候成他的了?用得上“交还”二字?
没想到师父没让他闭上嘴莫口出狂言便罢了,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呀,师父?”
眼下,耳边听着那抱着狐狸的男人越走越远,下木梯的脚步声与木阶乱响声也彻底消失耳畔,鹿桑终于忍不住了,有些着急地蹙眉。
虽然她声音却还是柔和细声,但语速快了些,漂亮的小脸沾染上了焦躁。
“师父,我们好不容易找来了薛平贵,大师姐就要能够回云天宗了……您怎么——”
怎么让那陌生男人就这样把她带走了?
宴几安不语。
作为化仙期修士,□□半化炼至超脱凡骨,他的五感比鹿桑更强,是以他等了更长的时间,才听不见那杀猪匠与狐狸窃窃私语……
最后听见的是男人用不算太严厉的语调警告狐狸别再伸爪子挠他。
待那声音完全消散。
霎时,毫无征兆地,似在脑海浓雾带来的一片混沌中响彻天雷,伴随有天光大亮之清明。
瞳孔缩聚又微散,对于这种多年未感受到的抽离、迷茫,云上仙尊感到十二万分的陌生。
容不得多想,他转身,纵然心中疑虑万分,眸中依旧平静如水,望入身后小徒弟那双充满了困惑的眼,顿了顿,问:“那杀猪匠将你大师姐带走了?”
“?”
杀猪匠?
那人是个杀猪匠?
不像啊?
鹿桑张了张嘴,想说“是啊不然呢”,然后成功地发现自己惊讶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好在宴几安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云上仙尊面色猛地沉下,拂袖,往杀猪匠离开的方向跟了出去。
……
杀猪匠这次很真诚地没耍心眼子,加上怀里还揣着只情绪激昂的狐狸,他光用两条腿也走不太远。
对于宴几安从天而降再次拦在自己面前这件事,他显得不太惊讶,甚至很淡定地想,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
“怎么?仙君大人,还有事?”
他语气太过随意。
宴几安拦在他跟前没动也没发声,一如既往哑巴似的,只是直勾勾定格在他怀里那躁动不安的狐狸身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海拔上矮许多的脑袋从云上仙尊身侧探出来,少女容貌靓丽,说话时唇边还有浅浅的酒窝,一双黑眸小鹿似的水汪汪,“这这位杀、杀猪的,你好大的胆子!当街抢人算怎么回事!把我们大师姐还来!”
又怂又逞强的用词引人想要发笑,此时无声呈包抄式悄悄靠近上来的、云天宗的随行内门弟子听见了,甚至走神一瞬,心道小师妹果然可爱。
倒是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
骂他也好,怎么着都行,他垂眉,眉眼间再次沾染上先前鹿桑感觉到的不欲多言的疏离感。
“抢?”
他两根手指捏住怀中狐狸的后颈,拎了下。
柔软温热的皮毛与骨肉分离,被拎起一个小揪,然而在他怀里的狐狸本尊却纹丝不动——
打从云天宗的人再次出现的第一时间,它的脑袋就果断一撇埋进了杀猪匠的腋下,此时犹如一只坚定的鸵鸟,尾巴垂落,屁股冲外,表演了个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
南扶光如此不配合。
鹿桑傻眼了。
杀猪匠粗糙的指腹看着有点留恋地多搓了一两下狐狸的后颈,直到它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耳朵,他才不动声色挪开手。
此时此刻,男人表现得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云天宗的人包围——
确实有些多余嫌疑,毕竟有宴几安在这,而他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名相比之下有些强壮的凡人。
微俯首,怀抱狐狸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眼鹿桑,那目光又挪开了。
“仙君大人应该知道,那时间转换器是有时间限制的,好似是一炷香?”
他微微勾起唇,语气散漫。
“再耽误下去,恐怕要有麻烦。”
——所以,别废话了,让开。
宴几安当然不让,向杀猪匠伸出手,道:“还我。”
杀猪匠不语,唇边勾起的弧度倒是放下去了一些,整个人失去了笑脸便突然有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立刻嗅到了危险。
鹿桑条件反射般祭出了自己的伏龙剑,熟悉的剑柄紧紧握在手心,她却没有了平日里剑在手便心安的感觉——
甚至这是宴几安都在的场合。
猛然拔剑使得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就连杀猪匠怀中的狐狸都感觉到了,它第一时间把脑袋拔了出来,浑身炸毛,拧过头,毫不犹豫地冲着鹿桑龇牙哈气!
“大师姐!”
鹿桑嗓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大概震惊她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宴几安见状,从方才就有些反常不宁的思绪终于也乱一拍,心上仿若笼罩一层阴霾,剑气聚集,眼中金光凝聚,他的手始终在杀猪匠跟前,加重了语气,木然又执着道:“把狐狸,还我。”
云天宗弟子终于现身,自行结阵缩进,犹如布下天罗地网——
今日杀猪匠不交出狐狸,休想离开此地。
大街上早就没有了人,西岸多少年没有这种修士成群结队出现的大阵仗出现,家家户户门窗只余一条缝,后面无数双等着看热闹的眼睛。
狐狸发出急切的鸣叫,它不再装死,着急地伸爪子挠杀猪匠——
虽然并不想跟着云天宗的人回去,但是如果为了纵容她这点脾气牺牲杀猪匠当街暴毙,那又大可不必!
这人还是、还是有点用处的!
狐狸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急躁呜咽声音,最后声音化作哨音,瞪圆了圆溜溜的兽眸,它拼命试图挣脱杀猪匠的手臂……
奈何它越挣扎,杀猪匠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松懈。
男人甚至好像觉得眼前三言两语突然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问:“紧张什么?”
宴几安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长剑,并非其本命羽碎剑,不过寻常货色。
执剑而立,他对杀猪匠淡道:“不交出狐狸,你走不出这。”
杀猪匠笑了笑,道:“是吗?未必。”
怀里的狐狸显然觉得他已经疯了,叼着他的衣袖拼命扯。
被闹腾得浑身都是狐狸毛,杀猪匠眼瞧着两根火红狐狸毛从他鼻尖前飞舞扩散,他抬手压了压那颗躁动不安的毛茸茸脑袋,“接下来的画面可能有点少儿不宜。”
狐狸:“?”
杀猪匠:“你睡一会。”
狐狸:“???”
牙尖还勾着粗布矿袍,狐狸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记忆停留在杀猪匠俯首望来的双眸中,那双眼中还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笑。
……
杀猪匠的手从狐狸身上挪开,方才还在吱哇乱叫的狐狸直接脑袋耷拉,垂软下去,任谁见了都要被吓一跳。
“杀猪的!你对我大师姐做了什么!”
鹿桑此时也顾不上害怕,挽了个剑花率先一步向前——
黑山早市已脱离大日矿山禁制,在她的概念里,她一个筑基修士,拿捏凡人理应轻轻松松!
没想到在出剑一瞬她便察觉不对,剑尖在距离男人面前只一指距离堪堪强硬悬停!
剑气已出,若是换了普通凡人,此时早已躲避不急,至少也会被剑气所伤,然显眼这人却并未挪动半步——
剑气只略过他面颊,留下一道丝线般细的血痕。
鹿桑先是困惑,剑气一成,破坏力不该如此收敛,而后再不经意抬眼与面前男人对视瞬间,心中一惊,惊疑中面色转为煞白!
杀猪匠仍是一动不动。
仿若没看见面前女修面色聚变,目光越过她的肩线,看向其身后云上仙尊,他顿了顿,垂眸道:“再确认一番,时间转换器的规则是,只要不在当事人面前使用,其余的人都不会记得被改变的时间线发生的事……没错吧?”
如果没错,他们的时间很紧。
他停顿了下:“得节约时间,你还是唤下本命剑比较好。”
他终于不阴阳怪气地唤什么“仙君大人”了。
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这杀猪匠疯了,这年头,莫说一介凡人,哪怕是「翠鸟之巢」指挥使、元婴修士段南也不敢叫嚣让宴几安祭出本命剑!
这该死的无名之辈,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亵渎云上仙尊!
鹿桑只觉得气血上涌,煞白的脸蛋又瞬间涨红,娇呼一声“大胆”,她正欲再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时候她听见身后响起熟悉铜铃声。
瞳孔微缩,云天宗小师妹难以置信转头,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叹息。
“聒噪的人,杀了。”
鹿桑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瞬,凌厉杀气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只听见尖锐物刺破身体的一声闷响,她气海丹田一阵撕裂的剧痛!
“!”
鹿桑微微睁大了眼,低下头,便看见那把她曾经见过无数次、甚至上手触碰过的羽碎剑,捅穿了她的身体。
血光剑刃于背部刺出。
一击甚至没有多少不必要的招式,腥甜的气息翻涌涌上喉头,伴随着鲜红血液迅速扩散浸透背心,她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男人如出一辙的低调声音中,宴几安与周围数十名云天宗弟子纷纷犹如中邪——
云上仙尊毫不犹豫用羽碎剑抹向自己的脖子,本命剑的剑气轻易伤害了半仙化的本体,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双眼,那轻易蜂蛹而出的架势让人有些疑虑那是否真的是血液?
属于云上仙尊,沙陀裂空树枯萎后第一剑修,三界唯一的真龙,修仙界的光辉,复苏的恒月星辰……
宴几安的血液。
鹿桑手脚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浑身冰冷,如身处寒冬腊月。
亲眼目睹,云上仙尊像蝼蚁般命陨于这不净海西岸不毛之地。
闭上眼重重落地前,双眸倒映着苍穹之上烈日高阳,一圈圈日晕由小小的光环扩散开来,混沌散透了少女的瞳孔……
于鲜血中她倒下,犹如坠入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直到死,鹿桑也不敢相信眼下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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