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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上林春1


明蓁光着脚走在明家宏深的后宅里,没有灯,也没有人。天上有牙极细的月照着她的路,像她在戏台子上看到脸上勾了白豆腐块的丑角,画着白嘴岔,破开天幕,龇牙咧嘴在冲她笑。笑什么呢,笑她可笑的命运?

她被那月牙盯得不舒服,垂了头。她看到自己一双小脚丫,恍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日。果然,耳边又响起渺渺的狗吠,她循声又走到了那座荒废的跨院里。她听得见房里的动静,里头上演着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二姨娘被一根白绫子拉上了房梁。

她忽然很烦躁,不想再走上前,不想再像往常一样扒在门缝里看。她想走开,可双脚却怎么都迈不开。她一低头,看到有一双手从黑黢黢的土里伸出来,牢牢握住她的脚腕,让她不能动弹。那左手手腕外侧有一个枣子大小的红色胎记,像哪里滴落的一大滴血,又像一口带血的浓痰,让人反胃。

“你娘在等你呢!”

她听见有人在笑,月牙在动,小丑挤鼻子弄眼,发出阴毒笑声,叫她浑身发冷。好冷,冷得她牙关打颤。那房间里的灯火,带着诱人的暖意,在召唤她。抓在她脚上的手,拽着她一步一步往那屋子里去,直到了门前。

房门猝然大开,她没有看到房梁上的二姨娘,却是一道刺眼的白光闪得她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感觉却变得敏锐起来。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周身包裹住。好暖和,她想融化在那温暖里。

“明蓁、明蓁,喝口水。”有人说。

她太累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但听见水,极度缺水的身体本能地发出回应,“水,水。”

那人掰开她的嘴,将温热的水送到她唇边,缓缓倒进她嘴里。她吞咽了一口,那水徐徐流淌下去,从干涸的嗓子,坠到空空的腹部,五脏六腑一下就暖了起来。然后她又沉沉睡过去。

她是被热醒的,睁开眼先看到毛茸茸的一片,像什么动物的皮毛。脑子还昏昏沉沉,但包裹住她的气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正被人紧紧抱着。渐渐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块是件皮大衣的毛领子。

“陆云从……”她艰难地叫了一声。然后感到抱着她的手臂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接着听见他的声音,“我在。”声音喑哑,像从梦里将将醒来。

真的是他。

“我死了吗?”

“你不会死的。”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笃定,好像他是掌握众生生死的神佛。

明蓁扯了扯唇角。

“六尘本来空寂,凡夫妄生执著。”她这里,没有了执着,或许死才是真的解脱。她还活着,听起来真是叫人绝望啊。绝望的不是什么人或事,而是绝望本身——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做错的事情无法弥补,想要的东西永远难以得到。

她这样破破烂烂的一颗心,可你看,她没有死,而人生还有那么漫长。

“我渴了。”

“我去倒水。”陆云从将她从胸前轻轻挪开,让她倚靠着石壁,然后站起身。明蓁感觉到身后坚硬不平,她四下打量了两眼,发现这是一个山洞。

“这是什么地方?”

“净云山。”

陆云从边回答她的话,边从火堆上吊烧着的罐子里倒了点水,复又走回到她身边,让她继续靠到自己肩上。是一只乌漆嘛黑的破碗,递到明蓁唇边,她就着他的手喝完了。

明蓁清醒了一些,“我睡多久了?”

“醒醒睡睡,快两天了。”

明蓁注意到他下颌泛青,一片短短胡茬,连眼镜都不见了。能清楚地看到他颧骨和唇角的青紫,像和人动过手。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了笑,“不管你去哪里,我总能找到你的。”

似乎是很有深意的话,但明蓁不愿深想,也是累了,抿住唇不说话,却抬手在他唇角轻轻触了触。他唇角也裂了,有干涸的血迹。“疼吗?”

他点点头,满脸的委屈。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的疼,并非皮肉之痛,而是那种要失去她的痛。那夜里他应酬回来,明蓁一如既往并不在家,他这些日子也习惯了她这种晚睡晚起的作息。每每她晚归,他就会拿一本书,一边看一边等她。但那日过了夜半,还不见人归来,他手握着书就有些心神不定。

因有李旺阿荣跟着,他并没有往糟糕的地方想。但又熬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也觉得有些不寻常了。派人去戏院,很快就回来了。戏院早关门了,别说人了,连鬼影子都没有了。他到此刻心彻底凉了下去。

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到了天亮才在一条背街的巷子里发现被捆着的李旺和那老妈子。快到中午时阿荣哭哭啼啼走回了家,人狼狈得不成样子。说是本来一直坐在车上等三奶奶,后来有人说他的车在滴油,他下车查看,就被人敲昏了。醒来时在荒野地里,不辨东西南北,车也没了,就这样走回来的。

这样精密的绑票,像是熟手作案。不会是明蓁计划的,她若想逃,不会这么麻烦,更不会带着苏梦华,她不会带上任何人。他又将事发时的情形仔细询问了一遍。这事不能声张,同全家上上下下厉声交代妥帖后,稳了稳慌乱的心神,正要出门去警察厅见厅长,门房匆匆拿了一包东西进来,说是一个小叫花子送来的。他觉得这孩子可疑,给扣下来了。

阿荣打开包裹,里头有一块坤表,两只款式大小不同的女鞋。他认得明蓁的东西,那么另一只鞋应该就是苏梦华的。那小叫花子一问三不知,只是道替人跑腿传话,说了时间地点金额,就可以把剩下的东西赎回来。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并不多,他按绑匪的要求,把能立刻挪出来的现钱全都拿出来了。等钱凑齐了,装了两个箱子,坐了车就去指定的地点。

可他出门才没多久,苏梦华却忽然衣衫整齐地回来了。大管家惊喜不已,又觉十分意外。苏梦华一到家便按明蓁交代的说了,听见的人虽觉得蹊跷,到底不敢乱说什么。但大管家瞧出她神色异常,等下头人都散了,这才上前悄声询问。

苏梦华呆愣了片刻,吐出了一句话:“五姨娘,她死了。”

大管家惊了一身冷汗,急匆匆去追陆云从,好在在交赎金前追上了人。道是苏梦华平安到了家,绑匪就是那武班主。三奶奶带着苏梦华趁机逃了出来,但她自己却掉下了山……

陆云从听罢眼前一黑,待缓过神立刻让大管家带警察去抓王三刀,自己则赶回家中询问苏梦华事情始末。

苏梦华惊魂未定,抽泣着说得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就一句,“五妹死了,五妹死了……”

可他不信,他怎么能相信,她怎么能这样一死了之呢?不可能,明蓁不可能死,她怎么会死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明蓁那个坏女人不会这样短命!他双眼发红,有绝望在眼底灼烧,他疯了一样抓住苏梦华的双肩猛摇,“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他那疯魔的样子把苏梦华吓个半死,最后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哭道:“五妹被武班主带走了,她说,料定自己贞洁不保,没脸回来,必定要以死全名节,同武哥同归于尽。她叫我回来同你说,她已经死了……”

苏梦华回家的这一路,惊惧、后怕、纠结、内疚、不忍……万般滋味纠结在一起。明蓁将身份和盘托出,只道自己有亲人孩子在等着她,她不能这样同陆云从无休止地纠缠下去。所以,她要拼一回,倘若能活下来,她就远走高飞;倘若不幸身死,也全是造化弄人,她谁也不怪。

苏梦华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所求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生,一些世俗的幸福。她不懂明蓁,但越想越替她难受。就这样死掉吗,为了所谓的自由,值得吗?人不该先保住性命,再作打算吗?

怕坏了明蓁的事,又怕她真的丢了命。这一番应对,她一路上想了又想,或许是个万全之策,能让陆云从去救明蓁,但又能保住明蓁的秘密……

陆云从疯了一样开车去了净云山,可到了山下,漫山遍野四顾茫茫,只有皑皑白雪。武哥为什么要绑明蓁,两人有什么仇怨?按照苏梦华的意思,索要钱财的人是实施绑票的人,但武哥并不为钱财。

总归不是私奔吧,倘若是私奔——他不敢想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他冷静下来,想起刚到洛州的时候,武哥曾向他借过一笔款子,说是要给故人修墓。又想起他说过明蓁长得像他的故人——难道武哥因明蓁的长相肖像故人,想要将她占为己有?

明蓁并不是一个会为了所谓贞洁同什么人同归于尽的人。这一点信念支持着他,又疾驰到了天凤班,从筱梦唐那里打听到了那墓地的所在,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幸好幸好,还不晚。

明蓁又碰了碰他颧骨,那一点疼痛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她认真地轻轻抚着他的伤,“你杀了武班主?”

陆云从摇摇头。

他是该杀了那个人以绝后患,但人不能不讲情义。他听完了武哥的痛诉,字字泣血,忽然心生悲悯,甚至理解。“等是飘零江海客,祗应同病自相怜。”倘若有人杀了他心中所爱,他定然也会将其粉身碎骨碎尸万段。他们都是一种人,极致的爱恨,为情生为情死。

武哥以恩情相挟,袒露他的残体,“这些都是拜那蛇蝎女人所赐。她不是人,她是贱人,她连她母亲都能害死,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以为她爱你,哈哈哈哈哈,她谁都不爱,她是没有心的,是个怪物!”

他懂,他什么都懂。但是不行,就算明蓁该死,也只能是他来了结。死亡,是最极端、极致的终极占有,只有他有资格,别人都不可以。所以,就算武哥说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他都认了。

陆云从打断了他一条胳膊一条腿,扔给他两箱钱。“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给你留一条命。这些钱足够你过好下半生,找个地方好好活吧。不要再靠近她,否则,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报仇的事情你就不要想了,有我在一天,就不会让人动她。”

武哥在血泊中狂笑,“你今日不杀了我,来日千万不要后悔。好,你我今天恩断义绝,情义两清!老子不会死,老子要好好活着,看你的下场!”

是不是会后悔,他并不知道。他打从心里可怜这个男人,如同可怜那个自己。所以,想要放他一条生路。活得太较真的人,会活不下去。

“他说是我母亲的旧情人——我记不得了。”明蓁忽然道。然后冷冷一笑,“他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女人,就怪到我头上吗?要是真的爱她,怎么不跟着她一起死掉?”

陆云从心底发凉,她真的是一个无情的女人啊。

“不过,刚才好像是想起一些事情来。”她又自言自语道。

“想起了什么?”

明蓁却没有说,把脸贴到他胸前,“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地上硌得我背痛。”

“下着雪,天又黑了,容易迷路,等明天雪停了再下山。”

明蓁“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饿了。”

他抬目看了看洞口,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我去找找看有什么吃的,找不到的话,就只能先忍忍,到家以后再叫人给你弄好吃的。”

明蓁乖乖点点头。陆云从将明蓁安顿好,正要起身出去,明蓁忽然拉住他,“你把衣服穿上,外头冷。”说着就去掀盖在身上的皮衣。

他摁住她的手,“不需要,我去去就回,不走远。”

明蓁不理他,还是把皮衣拽下来,递给他,“这里有火,我不冷,你穿这么点儿出去冻病了怎么办?”

他忽然有一阵醉酒般的醺然,人就有些迟钝,而明蓁已经抖开了衣服给他披上,扣紧了扣子。

他想起了什么,拿了枪给她,“会用吗?”

明蓁摇头。陆云从耐心教了她一会儿。“把枪放到手边,山里有野兽,万一闯进来,可以防身。我很快回来。”

“你不用吗?”

“我有枪。”

明蓁笑着点了下头,“那你小心。”

明蓁看着他消失在洞口,脸上的笑倏然退了去。她抱膝坐在火堆旁,头斜靠在膝头。她在想,若是趁着他不在,逃走的机会有多大。不过这念头也不过一闪即逝,除非她打算把自己冻死在山里。那么沈彻的婚礼就是她唯一的机会了,那一天,她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芳菲和小四就是她的家,她已经失去一个家了,不能再失去这个家。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家呢?

她忽然想起船票,忙去摸里衣的贴身口袋。谢天谢地,船票还在,幸好陆云从没有发现。陆云从……她望向洞口,想起他刚才的背影,心有点乱。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拉回来,既然没死,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明蓁静静等着,可陆云从迟迟未归。外头的朔风呼号不止,好像非要把人心闹慌才肯罢休。她好像听到了枪声和一些奇怪的声音,她警觉地把枪抓到手里,可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是在打兔子?

没有手表,不知道陆云从到底出去了多久,但直觉不对。除了有些饥饿,她体力恢复了七八成。没有鞋子,走不了。明蓁又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了枪走到洞口。

先被一阵寒风吹得一个哆嗦,雪倒是不大了,天黑,看不远,只觉得那远处林木黑黢黢的暗影里好像藏着恶鬼。她试着走出去一些,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侵袭上来,冻得人瑟瑟发抖。她咬着牙,才走没多远,就发现一片凌乱的足印和血迹,那足迹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仔细分辨着,先有一串动物的足迹自远及近,像是野猪的脚印,但这足迹在洞口附近就消失了,然后和人的足迹一起转向了别的方向。那野兽像是被什么引开到了别处。

她听人说过,净云山上的有野猪有狼。那公野猪七八百斤重,獠牙锋利,没人能经得起野猪獠牙一顶。就是老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轻易放枪。

她猛然意识到,如果他遇到了野猪,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现在就可以逃走?或者,她只要等到天明,若他再不回来,那么就说明他再也回不来了?

明蓁出来这么一刻就冻得受不住了,忙返回洞里。她坐在火堆边,慢慢揉着没有知觉的双脚,天地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声音。

洞里的柴火还有不少,足够支撑到明天,应该都是他捡的。火堆上吊挂着一只破瓦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她又出去抓了几把雪回来,将雪水煮开。等他回来就有热水喝了。可,他要是再也回不来呢?

明蓁望着那火苗出神,有一瞬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希望他回来,还是不要回来。

那雪水沸腾了,白色的水汽氤氲,然后水汽变少,水也煮干了。她挪开了瓦罐,她觉得架在火上烤的不是瓦罐,而是她自己。

明蓁猛地起身走出山洞,向着脚印相反的方向走。她想飞奔而去,却明明感觉到有什么拽住了她的双脚,每迈一步,就艰难一分。最后她停了下来,恨铁不成钢地骂了自己一句脏话,然后转身向着脚印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陆云从、陆云从!”脚印夹杂着血迹斑斑,她顺着那杂乱的脚印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先看到了一只死猪的尸体,但周围却没有陆云从的身影。她试着摸了一下那野猪,尸体还有些许温度,还没有变硬。可陆云从去哪里了?

她站在风雪里,寒意刺骨,前所未有的无措和茫然随着那寒意一起在侵蚀着她。她攥紧双手,浑身的肌肉紧绷,好像这样就能抵御所有不可抗拒的命运,告诉它她的永不屈服。

她拢起双手大喊,“陆云从、陆云从!”

陆云从刚才并没有离开洞口太远,他在山里生活过,知道猎人惯常下捕兽夹的地方,便直接寻过去碰碰运气。运气不差,捡到了一只被夹死的小野猪。他拎着小猪往回走,还没走到地方,就遇到了四处寻小猪的母野猪,正在往山洞那里靠近。

他想也没想就发出动静将母猪引开。净云山的母野猪虽然没有獠牙,亦有可怕的攻击力,他边跑边开枪,瞄不准,猪皮又厚,那野猪一时打不死,受了伤就发起狂来。为了安全,他必须往高处跑,或者爬到树上,但还没等到他爬上树就被那猪给撞翻了,头撞在了树干上昏了过去。

明蓁是在一棵树下发现的陆云从,他身上有血,她一时不知道他伤在了哪里,颤着手探了探他鼻息,还有气。她忙去拍他的脸,“陆云从,你醒醒,你醒醒!”

陆云从听见有人在叫他,他从昏迷中转醒。睁开眼睛,细密的雪自那深邃无边的天际源源不断地扑面而来,如光阴过客,不能停留。一瞬间,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恍然浮生若梦,沧海成尘。

渐渐地,他看到了一张脸,他微微笑了笑,然后又闭上了眼。

明蓁叫不醒他。万一血腥味把狼引过来了,他们两个就死定了。明蓁仰头看了看四周,长叹一口气,麻利地脱了陆云从的靴子穿到自己脚上,否则她没办法在雪地里走回到山洞里。她费力地将他背到背上。还好在码头做过扛工,晓得怎样的姿势和发力能背起重物。

她上辈子一定欠了他很多很多钱吧,才让他们这辈子这样无休无止的纠缠。她骂骂咧咧背着陆云从艰难地往山洞处走。路过那头野猪时,满是可惜地咽了口唾沫。

姑奶奶再也不欠你的了!明蓁想。

陆云从在她粗重的喘息声和鞋子与雪的摩擦声里再次清醒过来,但他没出声,只是认真地听着她骂天咒地,感受她脖颈间冒出的热气——她一直是这样热气腾腾的一个人。

原来刚才不是梦。她来找他了,她没有丢下他,从那一张脸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就原谅了她,尽管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梦。

发现她衣服里藏着的船票时,他一点都不意外。她在骗他,一直都在骗他。他一点也不吃惊,这才是他的明蓁啊。但仍有难以遏制的恨意翻涌,疯了一样想要掐断她的脖子,一口一口撕碎她,吞进肚子里,让她从此再不能离开!但他忍住了,把船票放了回去,继续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会无情地把他丢开,也会心软地把他寻回,她心里是有一些不舍与不忍的吧?他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明蓁。”他感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重。

明蓁怔了一下,忽然轻笑出了声,“嗯。”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用,我背得动,快到了。”她使劲将他往上托了托。

她是那样的倔强。可他知道,或许她只是想还他的债,让她的逃离心安理得。他的鼻尖发酸,眼眶灼热,头倚在她颈边。他不知道会这样心疼倔强的她,又可怜那个爱而不得的自己。

明蓁把陆云从背回了山洞,让他靠在刚才她靠着的地方,听说有一只小野猪的时候,又跑出去把洞口附近的那头小野猪拖回了洞里。她手软脚软,累脱了力,仰面一躺,躺到了他身上喘着气。两个人各自心事重重,一时无话。

“明蓁。”他忽然开口。

“嗯?”

“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

“你小时候最喜欢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切,他发现,他从前或许只想要她这个人,现在,他想要她的全部,也想给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明蓁想了一下,“布娃娃。”

“为什么是布娃娃?”为什么不是木头的,瓷的?

“布娃娃多好,人见人爱,被人搂着抱着。它没有心,你扔了它也好,你揪掉它的胳膊,揪掉它的腿也好,它都不会痛。然后随便缝一缝,又是一条好汉。”明蓁轻轻笑了起来。

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人都曾是顽石,不过被海风海浪磨砺成沙,渺小而微不足道,堆砌在尘世里,被命运任意捏弄、抹平。

“你呢?”她问。

“买一座大宅子,种几棵玉兰树。春天的时候,坐在玉兰树下喝茶看云。”

明蓁轻笑一声,随之坐起身脱了鞋子,“那你真好,梦想成真了。”

并没有。他想。

明蓁搓着没有知觉的脚,陆云从见了,脱了身上的皮衣让她穿上,把她的脚拿过来放到怀里,轻轻帮她搓揉。“还想要什么呢?现实一点的。”他可以给她的。

明蓁自己也没力气了,由着他去了。她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火光在洞顶上跃动。“自由,走到很远很远,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但说完自己笑起来,好像也不现实。她不要被人操控的人生,她也不要心被什么人掌握。

“远走高飞就能自由吗?人活于世,都困在牢笼,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牢笼。有人困在身份里,有人困在仇恨里,有人困在欲望里,至死方休。换一个地方,不过就是换一处画地为牢罢了。”

她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你呢,困在什么地方?”

陆云从深望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感到她的脚已经回暖了,这才放下,向火堆里添了些柴。

看着他的身影,明蓁忽然问:“你为什么不跟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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