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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琐窗郎2


按说心里有事,断不能睡得这样香。但明蓁睁开眼就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醒了醒神儿,一翻身的工夫看见了桌子腿上绑着的人,她腾地坐起身。

过一会儿丫头进来看到孟小棠就不大妙了。她自是没什么可怕的,但小梅那群丫头片子都是见色忘主的,一准要为了这个人欺下犯上。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孟小棠面前。那人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她蹲下身往他鼻子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只是很轻。腿上的血渗透了纱布,一条腿露在外头——皮肤是真白。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真麻烦,发烧了。

明蓁想了想,把炭盆踢到他面前,胡乱穿了衣裳出门。也没叫小梅,径自去了曾少铭常住的那间厢房。那密室一定就在那间房里,从前虽在好奇心驱使下随便找了找,毕竟没认真。此时动了一定要找到的念头,便投入了十二分的细心,将那房间翻个了底朝天,最后在衣柜的隔断里,发现了一个珐琅胭脂红花草鼻烟壶。

东西不贵重、不起眼儿,值钱的东西都在屉子里,就算是闹了贼,也引不起兴趣。她拿了一下没拿动,心头一动,左右一扭,听见床下发出了一阵木板抽动的声音。

她走到床前,一抬床板。床板两头自动放下了曲臂,支撑着不会合上。她探头一看,下头果然有个入口。原来曾少铭的密室在这里。

明蓁点了灯,举着灯台从那入口处下去。人下了洞,瞥见壁上的拉绳,试着一拽,那入口就合上了,连同床板也落了下去。

她下了密道,走了没多远,豁然开朗。是一间宽阔的石壁密室,有简单的家具,桌椅、床、柜、书架什么的。书架上还堆了不少书。她走过去拿起书看了一眼,果然都是些大逆不道的禁书。

她叫了一声,然后屏息听了听。没有人来,看来隔音应该也不错,这可真是藏人的好地方。明蓁扔了书,又举着灯上去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高声喊小梅。小梅早起了,等着明蓁拉铃唤人。谁晓得今日没听见铃声,却听见了喊声。天寒地冻的  ,她呵着手跑进来,“五爷您起啦!”

明蓁“嗯”了一声,同小梅去了对面的厢房里,指着自己的屋子,“这几日谁也不许进那间,包括你。”

小梅应声道“是。”——明蓁这人好说话时,相当好说话;但乖戾起来,谁也吃不消。小梅和下头人都晓得她脾气的,绝对不会去找她晦气。

“今天你们都不用在宅子里伺候了,回头我写个单子,你领着她们到街上去买,晚上再回来。”

小梅本就是个贪玩的,听见可以出去玩,不知道有多高兴。

明蓁本来今天打算去武正军营的,想了想今日要做的事,便也只能明日再去了。让小梅给她找了身利索的衣服,盘上头发。梳头的时候,她忽然问:“上回你不是去给孟小棠的娘送了银子首饰吗?”

“是啊,怎么了?爷,送出去的东西,可不兴要回来呀!”小梅紧张道。

明蓁一瞪她,“这多早的事了,你家爷是那么抠门的人,送人的东西还要回来?”

小梅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影,想起那时候的事情,长吁短叹起来,“那孟夫人也真可怜,就这一个独生子。儿子没了,戏班子的人也不要她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活呀。”

“这样,你出去的时候也顺便打听打听孟夫人的下落。”

小梅一激动,扯掉了明蓁几根头发,“爷,你良心发现了啊?”

明蓁揉着被她扯疼的头皮,狠狠往她额上一点,“爷没良心!就是有良心也被你气炸了。”

小梅笑嘻嘻地同她赔不是,将她伺候好,饭菜摆上桌,然后带着一群丫头们出门了。

明蓁回到卧房,孟小棠还在昏迷中。她三两下拆了纱布,重新给他的伤口上药,然后才叫来了东旺。东旺的命是她救的,对她一向忠心耿耿,加上话少嘴巴严,明蓁最重要的事往往都会交给他做。

东旺看到明蓁房里的人,也没什么反应。听明蓁要他把人弄到西厢房,二话不说就把孟小棠给扛上肩扔了过去,连那人的正脸他都不看。

“这人来路不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现在开始我就住这里,你去把我的东西全搬过来。”明蓁又吩咐道。

东旺点点头,又将明蓁的日常用具全都一股脑儿地搬过来。见没吩咐了才替她掩上门离开。

明蓁踢了踢孟小棠,人还没醒。没办法,明蓁只得自己动手把他给弄进密室里。直到把人给拖上床,明蓁累得坐在床边直喘粗气。然后转头看着床上的人。为了方便移动,捆人的布带子已经拆了,但保不准他什么时候就醒过来。

想起他掐自己的那劲头儿,明蓁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发现青紫一片。真是好笑,好像是她霸占了他娘似的,那不共戴天的样子。

明蓁站起身,出了密室到库房里好一顿翻找,最后提着一根链子回来了。石壁上嵌钉了几个半臂长的铁扶手,像是锻炼身体用的。

那冰冷沉重的铁项圈套上脖子的时候,孟小棠哼唧了一下,但还没醒。明蓁弄了碗药,掰开他的嘴硬给灌了下去。虽是冬天,这密室里倒不算冷,她还是抱了床被子给他,胡乱一盖。

忙完这些,时辰也不早了,明蓁在小梅回来之前回到了房里。不多时,小梅带着几个丫头回来了,奇怪道:“爷,你怎么搬这屋了?”

“我自个儿的宅子,想住哪间住哪间。”

也是。反正四少也好久没来看明蓁了,怕是想睹物思人吧。小梅自我解释了一通便不再问了,把明蓁交代要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给放下。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买这些东西,但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

明蓁忙活了半天,人也乏狠了。从那堆东西里翻出一包药,让丫头拿去熬,她则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等洗漱好,那药也煎好了。

打发了丫头,她端着药下了密室。才走下去,就听见一阵铁链子的响动,看来是人醒了。

果然她一出现在孟小棠的视野里,他就疯了一样冲过来。但他忘了铁链子,冲力太大,到最后反而被那惯性带了回去,跌倒在地上。

明蓁端着药碗,站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呦,你这起床气儿比爷还大。”

孟小棠被那铁项圈勒了一下,猛咳了一阵。人在病中,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想干什么?”

明蓁确认自己安全了,才把药碗放下,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下。“孟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我的宅子啊,你自己摸进来的。我要放你走,你还非要留——你不会都忘了吧?”

她咯咯笑了两声,“我想干什么?”。眼珠转了转,“我想……用什么法子折磨你啊,你不是让我有什么法子都使出来吗?我还真费了不少力气呢。”

孟小棠的胸口猛烈地上下起伏,他一动,脖子上的链条就一阵哐当乱响。“明蓁,你最好一刀杀了我!”

明蓁站起身,“晓得了,最好一刀杀了你,否则你要找我报仇。可惜啊,我这人不喜欢杀人,就喜欢‘折磨’人。要报仇,等你有力气了再说吧。药给你煎好了,哦,对了,我放了半斤砒霜在里头呢。想死就赶紧喝了。”

她不耐烦地捶了捶胳膊,“真是的,这两天真是给你折腾死了。”说完,也不管他了,径自出了密室,放下床板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日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好天。明蓁今天要去武正军营。因是去“寻未婚夫”的,那就要拿出未婚妻的样子。

明蓁以庶女之身,能在明家那种大宅子活得这样潇洒顺意,除了明老爷的偏爱,还有就是自己的生存之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该放下身段时,绝不硬挺着。什么面子里子,不值钱,没大用。

明蓁叫小梅给她找了女装出来,坐着马车去了武正军营。这一路她都在想那沈姓的名字,可一直到军营门口也没想起来,只得去碰一碰运气。

那岗哨的人见是辆豪华的马车,虽然将他们拦了下来,毕竟态度还算好。

这武正军是郁亲王那一群洋务派的嫡系,不受洛中总督辖制,所以就算明蓁亮了腰牌,在这里也不顶用。但毕竟是总督大人家的小姐,这些人也不敢给她脸色看,只得好声好气地同她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进入。

明蓁使了眼色给小梅,小梅上去趁着手帕一遮,就塞了二两银子到了那队长模样人的手里,还赔着笑道:“我们小姐来找人的,有要紧事。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

那兵头得了好处,又换了说法,“不知道小姐要找哪一位?”

明蓁刚才就想过了,武正军十来个营,几千号兵,还有步队、炮队、马队什么的好几科。人海茫茫,捞个人出来可不大容易。但既然是曾少铭的朋友,好像两人又曾是同窗,那肯定不可能是小兵,大小应该是个官。更大的官应该也不是,她陪明老爷参加过一回宴会,那左、右翼统领好像没有年轻的。便是说:“找沈大人。”

“沈大人?小姐是找沈大人,还是小沈大人?”

“怎么?”

那兵头一笑,“沈大人是咱们学堂监督,沈玳君沈大人;小沈大人是咱们左步队营统带沈彻,因为年轻,咱们都喊他小沈大人。”

对,沈彻,就是这个名字。明蓁心中大喜,面上不露声色,“我找小沈大人。”

“哦,这样……那可不大巧。今日有德国的教官来,小沈大人陪着在营地练兵呢。”

明蓁又加了几两银子,那兵头还是给她“通融”了一下。

小梅留在了马车上,明蓁戴好风帽随着那兵头进了营地。虽连下了几日雪,练兵场上早清理干净了。远远望去,上百号人排成方队,正在一个人的指挥下演练。离得远,明蓁看不清他长相。

那兵头领着明蓁去了沈彻的值房,沈彻的副官正好从值房里出来,听闻来意,也不敢擅作主张,就请她去值房里休息,因还有公务,连茶都没来得及上就走了。

明蓁打量这值房,房间不大,一头垂着帘子,大约是休息室,另一头应该是办公、见客的地方。其间陈设可谓简陋。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洋文书,书上压了一支钢笔。

曾少铭也会洋文,看来是这个人没错了。她将房间内打量了一圈,只那墙上一幅字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是一幅苍鹰图。明蓁也学画,自小是受过名家指点的。见这画里苍鹰立于堆雪枯枝之上,双目炯炯,棱角分明。虽未展翅,姿态雄然,一股霸者气象。看那落款,也不是什么名家。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画艺不算精绝,倒是风骨夺人。

明蓁看了会儿画,便捡了张椅子坐下。这一等等到了日落西山,值房里的光线也暗了起来。那姓李的副官先回来了,有些意外她还没走,便道:“沈大人应该快要回值房了,烦请小姐再等片刻。”然后贴心地将电灯打开,又匆匆走了。

明蓁在报纸上看到过,沪上早些年建了自己的电厂,洛州也有样学样,弄了个小电厂。不过电费昂贵,能用得起电灯的还算少数。明老爷为了清廉的形象,不想落人口实,自不会堂而皇之拉电线装电灯。

她好奇地走到灯下,仰着头研究着所谓的“自来月”,想知道那电灯泡会不会像火焰一样发烫,便伸出了手,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两下敲门声。

门其实是敞着的,大约是怕惊吓到她。明蓁转过身,看到那人的时候怔了怔。

是个身姿英挺的年轻男人,和曾少铭年纪相仿。一身蓝呢子军装,一双长筒马靴,英气逼人。军帽下的一双眼睛清冷且有神——是之前制服疯马的那个人。

但那人似乎并没认出明蓁,只疑惑地问:“小姐,你找我?”

明蓁向他行了一礼,也不拐弯抹角,“我姓明,叫明蓁。见过沈大人。”

这名字让沈彻的眉头动了一下,显然是早有耳闻。至于是怎样的耳闻,明蓁没有兴趣。

沈彻摘了白手套,抬了抬手,“原来是明小姐,请坐。”然后叫副官上了茶。

明蓁颔首款款坐下。

沈彻见她一身大红色斗篷未解,坐下时露出月白色绣花夹裙,裙角盖住了脚面,看不出是不是裹过脚。双手端茶时,露出一截穿金戴玉的皓腕。

百闻不如一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仪态端庄,落落大方,丝毫不见深宅大院里女子惯有的扭捏和拘谨。实在同传说里乖僻荒唐的“明五爷”难以扯到一起去。若不是那通身的气度,沈彻都会当她是个冒牌货。而且,这女孩子竟然有一些眼熟,忘了在哪里见过。

“不知道明小姐前来,有何指教?”

明蓁装模做样地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缓缓放下茶杯,“敢问大人可认得曾少铭,曾四少?”

沈彻点点头。

“小女子听少铭说过,沈大人是他的挚交好友——想必沈大人知道四少是我的未婚夫吧?”

沈彻仍旧是点点头。

明蓁轻叹一声,“不怕沈大人见笑,四少有半年没联系我了。小女子实在束手无策,这才冒昧前来。希望大人能施以援手。”

沈彻眉头微挑,并不掩藏他的意外。

明蓁将他的表情都收在眼里,垂下眼故意盯着一处看,看得双眼酸胀,本能地聚起了眼泪。直到眼眶子里蓄了些水汽,这才抬目看向他,一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

“其实同沈大人说这些,实在是很失礼。只是我同四少的婚事,家父实在不看好。如今四少许久都不曾登门,也不肯定下婚期。家父说我青春所剩不多,不想被白白耽误了,所以动了要退婚的念头。”

说到这里,明蓁美目一眨,一滴泪从她眼眶子里滚下来,顺着那粉白细嫩的脸庞缓缓滑落,像荷塘芙蕖新叶上一粒滚动的晨露。

她拿帕子沾了沾眼泪,继续道:“但我同四少是娃娃亲,青梅竹马,悠悠数载,情根深种,早已认定彼此。四少同小女子相约,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

如今,家父相逼,小女子怕无力反抗,所以需得四少相助……倘若不然……小女子自不会做那背弃誓言之辈,若反抗不过,那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沈彻暗想,若不是曾少铭说过明蓁不少事,怕他真要被这个女孩子骗过去了。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也真叫人叹为观止。

他瞧着瞧着,唇角下意识地浮出一点轻笑,他端了茶杯也缓缓啜了一口,然后拿定了主意。

放下茶杯,他起身走到门边,将半敞着的值房大门关上。明蓁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关门,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彻返身回来,见她脸上既不惊也不羞,只是一点好奇。这双眼睛终于让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原来是她。

明蓁其实觉得这人不好对付。虽然看着和曾少铭差不多,都是受过洋人教育过的,有些所谓的绅士派头。实际上这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冷”。骨子里透着的冷,彬彬有礼是出于教养。旁人也觉得曾少铭面冷,但他的冷是对时代的灰心丧气,骨子里头还有些贵公子的习性,是热的。

明蓁一双莹亮的眼睛在沈彻身上肆意打量。沈彻也任由她打量。

“沈大人,是要同我说什么吗?”

沈彻点点头,离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好阵子没同少铭兄联系了。但事出紧急,又和小姐性命相关,在下实不敢说对少铭兄的下落毫不知情。但小姐是少铭的未婚妻,按理说,在下不该说些不中听的事……”

明蓁细听着这人好长一串铺垫,就是不说关键的内容,便郑重地给他些鼓励:“沈大人不必为难,小女子一心寻夫,旁的事情并不会放到心上。”

沈彻这才斟酌着道:“少铭在艳阳苑有一位红粉知己……明小姐,或许可以过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一出来,明蓁的眉头就是一皱,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她施施然起身,向沈彻行了一礼,“多谢沈大人,小女子就不耽误您的公务了。”

沈彻客客气气送了明蓁上车,见马车行远了,副官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大人,您把曾少铭的行踪告诉她,会不会出事?”

沈彻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淡淡道:“李简,通知下去,晚上开会,我有新的计划。”

马车一路向着艳阳苑疾驰。小梅在车上,只看明蓁黑着一张脸,虽然看似平静,却隐有怒涛。小梅识相地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天色已然擦黑,还未到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刻,但书院妓坊已然敞门接客了。明蓁下了马车迈步进了艳阳苑。门口杂役要拦,明蓁一抬手,赶车的茂叔就上前去把那杂役推开。明蓁提着裙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往里闯。

这几日老鸨不在,便是一个叫胭脂的窑姐儿主持一应事务。听见前面骚动,胭脂携着丫鬟扭着腰出来查看,见是个女人。除了明五爷,没有女人会到这种地方消遣,看这气冲冲的架势,那肯定是来寻男人、找麻烦的。

众人都未见过明蓁女装,她又戴着风帽,半张脸都在帽子里头,没人认出她来。

胭脂拿出当家的气派,伸手一挡,“这位小姐,有何贵干?咱们这里可不招待女客。”

“我找芳菲。”

胭脂听出她话里怒意,心头却是一喜。她一直妒忌芳菲貌美,又被明蓁养着,此时见女人来寻,巴不得看她倒霉。笑道:“找我们芳菲姑娘啊,她可更不接客的。”

明蓁懒得搭理她,径直往前走。胭脂本就不想拦,索性就让她过去了。小丫头看明蓁浑身怒气的样子,急问:“胭脂姐,要不要赶紧去通知芳菲姑娘?”

胭脂帕子一甩,“通知什么通知,人都过去了。算了,去瞧瞧吧。省得伤了大美人儿,回头明五爷还跟咱们急。”说着便慢悠悠地跟上了。

明蓁先前为图清净,在艳阳苑后头给芳菲单独辟了一个小跨院。跨院的门半敞着,她“哐”地一下推开,大步流星地走到房前,抬腿一踹,房门“砰”地一声给踢开了。

这巨大的声音惊得房内相拥的人顿时都愣了。明蓁怒火中烧,迈进屋子,看清了人,举了案几上的花瓶就往两人身上砸去。

曾少铭和芳菲还没看清来人呢,就看见花瓶飞过来了,曾少铭揽着芳菲躲了过去。

明蓁的风帽掉了,露出了一张震怒的脸,“曾少铭,你对得起我!谢芳菲,你对得起我!”说话间,把能拿得起的东西全都砸向两人,片刻房内就狼藉满地。

芳菲早吓得六神无主,曾少铭却是将芳菲掩在身后,左躲右挡她扔过来的东西。芳菲从未见明蓁发过这样大的火气,正想解释,忽见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便只能抿住唇,急得哭了起来。“你听我说……”可外头有人,她又什么都不能说。

明蓁哪里还有心情听她说,砸完了东西,恶狠狠地瞪着两人,指着他们,“好,很好!我的未婚夫,我的女人——真有你们的!”

说罢一转身走了,芳菲想要追上去,曾少铭拉住她,“先别管她,等她气消了,我去跟她解释。”

门外看热闹的人随着明蓁的离去都散了去。曾少铭踩着一地碎瓷出去拴上院门,返回房内。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看来这地方不能留了。”

明蓁极少穿女装,穿了女装出门,说明她刚才去办了正经事,或者见了什么要紧的人。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冲过来了,可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曾少铭走到了东间,打开衣箱的盖子,里头露出一张六七岁女孩子的脸。刚才院门一响,孩子就立刻躲起来了。这会儿见是曾少铭,这才向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曾叔叔。”

曾少铭将孩子抱出来,担忧地看了看孩子皮屑未净的脸。“要想办法把孩子送出去。”这是忠良之后,忠良不该绝后。

这孩子的爹在县里施行新政,遭奸人陷害被斩。女孩子被嬷嬷带去赶集,幸而躲过一劫。他们得到消息太晚,赶去的时候错过了。嬷嬷年老,没多久就病死了,孩子就被卖到了窑子里。他们打听了小半年才寻到孩子的下落,为避人耳目,曾少铭才请芳菲帮忙把孩子赎出来,暂时藏在艳阳苑,他定期乔装打扮过来看看孩子。

本来刚募集够银两,准备送孩子出海,谁想到孩子忽然出麻疹,引起了肺炎。这样就耽误到现在。出海路途遥远,本想着等孩子好透了再上船,现在也不敢再耽误了。

芳菲刚才狂跳的心此时也慢慢落了回来了,她抚着胸口,“四少,你若信得过我,你先去安排,我来想办法把孩子送上船。”

曾少铭蹙着眉想了想,柔声抱歉:“对不住,拖你蹚了浑水。”

芳菲轻轻摇头,“五爷和四少都是芳菲的恩人,也是芳菲敬重的人。”更是让她知道自己是个“人”的人。

明蓁揣着一股恶气回了广宁街,先把曾少铭的东西砸了个遍。但那股子不平气,怎么都出不出来。骗子,都是骗子,她最恨骗子!

她砸累了,叫下人收拾了干净,又厉声交代:“曾少铭和谢芳菲,谁来了都不要理,叫他们滚回去!”

下人们吓得不敢多问,哆哆嗦嗦收拾了东西,又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明蓁拔了钗环,扯了裙衫,自己躺到床上怄气。

戏子……她猛坐起身,怎么忘了下头还有个臭戏子。一直没吃饭呢,别给饿死了。明蓁翻身起床,叫人给送了点吃的,然后下了密室。

她还没进去,就听到铁链子一阵闷响,孟小棠又向她扑过来。明蓁端着托盘,冷笑一声,“长点记性吧,链子拴着,能叫你乱咬人吗?”

她瞥了眼桌上的药碗,空空的,还真是一心求死呢。她把托盘放在地上,脚尖推过去,“里头拌了老鼠药。”

孟小棠知道她故意这样说,但他不是乞丐,不会接受这样的嗟来之食。他碰不到明蓁,便把她送的饭菜全踢翻了。

还给脸不要脸了!

明蓁正是火头上,一抿唇,返身上去把小梅买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搬了下来。然后在那堆东西里,翻出条马鞭,转过身对着他就是一抽。

“你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跟爷面前撒野!”

孟小棠面朝着她,没有躲,生生受了她一鞭子,也只是疼得颤了一下,然后冷眼瞧着她。他再不会去求这个人,再不会求任何人!

要在平时,明蓁敬他有点骨气也就不难为他了,可今日的奇耻大辱非得在哪里撒出来不可。那不服的眼神,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又抽了一鞭子,“臭戏子!臭男人!死骗子!”两鞭子下去,骨子里的戾气都跟着钻出来了,“都告诉过你了,他是骗子,你不信我,你不要我,活该你被人骗!”

孟小棠听出了她话后的深意,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明五爷,也有被人骗的时候。也是,你这种人,谁会真心对你好,活该你被人骗。”

明蓁被人触了逆鳞,更刹不住怒火,一鞭接一鞭抽下去。孟小棠开始尚能支撑,最后摇摇晃晃还是倒了地。

明蓁也打累了,走到他面前,抬脚踩住了他的脸。

因从床上下来的,正是光着脚,这比穿着鞋更叫孟小棠感到羞辱。她的脚狠狠碾压着他的头,“你瞪眼啊,怎么不瞪眼了?顶嘴啊,不是想死吗?求我啊,求我一刀杀了你啊。”

孟小棠闭上眼,咬着唇,什么都不说,只有那个拳头越握越紧。

明蓁又狠碾了两下,这才松开脚。她蹲下身,鞭柄抬起他的下巴,啧啧,怪可怜的。不说话是吧?她有的是办法叫他开口。

“你是不要命了,你娘……”说到这里,明蓁故意停了停。孟小棠果然睁开了眼,眼中燃着火,“你把我娘,怎么了?!”

明蓁笑微微地站起身,“你猜猜呢?”说着把鞭子丢在一边,拍拍手走了。她听见身后孟小棠声嘶力竭的叫声,“畜生、毒妇,你不要碰我娘!你不要碰我娘!”

直到关上了入口,放下了床板,躺在了床上,明蓁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从地下穿过黑暗,穿透了明蓁的身体,一直扎进她心里。她的心猛疼得痉挛起来,喊出那句话的,变成了她自己——六七岁时的自己。

每回从曾家回来,明蓁都不高兴。曾家的小姐们都去了新式学堂里上学,新式学堂里能看到蓝眼珠的洋人,说洋话、唱洋歌;新学堂里的女孩们能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她也想去,可二姨娘不许。

二姨太杨涵凤是她的生母,可在明家,只有大太太才是“母亲”。大太太的儿孙多,也分不出多余的爱来爱个姨娘的孩子。明老爷其实只有两个妾,是后来大太太觉得自己年岁大了,迫于压力才给明老爷纳的。

二姨娘也就生了明蓁一个,大约是明老爷年纪大了,三姨娘就没能怀下孩子。明府里其他的孩子全是大太太生养的,少年夫妻,早早就儿孙满堂。

二姨娘是大太太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年轻漂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很招人疼。大约老夫少妻,总有许多难以启齿的内情吧。明老爷心思不在女人身上,大太太又是个厉害角色,把两个小姨太太管捏得死死的。

二姨娘在后宅里翻不起什么争宠的风浪,整日里春闺寂寞无所事事。后来她迷上了听戏,日日都要出门。大太太嫌她出门太频繁,她便拉上明蓁。因为只要明蓁开口,明老爷没有不允的。可明蓁不想去戏园子,她想去新学堂。二姨娘便是吓唬她,你要是不陪娘去,娘就不要你了。

虽然二姨娘素日里也不太管她,可谁愿意做个没娘的孩子呢?明蓁每日里陪着二姨娘去不同的戏园子里听戏,有时候还去邻县。

台上人咿咿呀呀,听得她犯困,那样嘈杂的环境,照样能睡过去。有时候睁开眼能看到二姨娘如痴如醉地望着戏台子,有时候睁开眼身边没有人,只有二姨娘贴身丫头大喜在旁边伺候。

那一天,她被一泡尿憋醒了,揉揉眼,大喜也不在。她不想尿裤子,自己一个人摸出去找茅房。这戏园子她头一回来,不晓得茅房在哪里,想着往人多的地方去应该就没错了吧。可她却摸到了后台。人来人往的,忙忙碌碌,呵斥着叫她别挡路。

明蓁走着走着,就出了戏楼。戏楼后头是一排堆房。明家的教养是不许孩子随地便溺的,但她憋不住了,只得寻了个黑黢黢的角落。

那天的月亮真好啊,像一盏灯,照得万物都无所遁形,好像不管躲在哪里都会被光照见。她提着小心,竖着耳朵,怕被人撞见。还好没听到人的脚步声,却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她穿好衣服,循着动静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门掩着,门缝却足够一个小孩子看清里头的全部。一线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像她看过的文明戏戏台上的聚光灯,那光束打在二姨娘的脸上。她像看到四五月里纠缠在一起的长蛇。

先是震惊,再是恐惧,接着是愤怒。明蓁撞开门冲进去,“你不要碰我娘!你不要碰我娘!”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那应该是世界上最肮脏可怕的事情,所以疯了一样,用尽小小身体里全部的力量,对着男人又抓又踢又咬。

忽然一个巴掌抽在她后脑勺上,那么疼。她听见二姨娘压低了的声音,“你疯了!还不快住口!”

明蓁长这么大还没被打过,可二姨娘为了别人打了自己。她指着男人,“坏人!我要我爹来抓你!”她倔劲儿上来,她就不住嘴,她就要喊出来,她就要尖叫!

可刚张开嘴,二姨娘就紧紧捂住她的嘴,“不许叫、不许叫!”

明蓁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  她怕了,她去掰二姨娘的手,想告诉她,我不叫了,我不叫了。可口鼻上的那双手越压越紧,直到她快失去知觉,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快松手,要闷死孩子了!”

二姨娘松开手,明蓁这才缓过气来。刚才,她要杀了她啊。

记忆里有长长一段的空白,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两人跪在她的面前,信誓旦旦。那是小小年纪的她不能理解的。她只知道,二姨娘答应一定会帮她争取去上学堂,只是她必须对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

明蓁以为自己终于“因祸得福”,得偿所愿了。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命运所有的“馈赠”,都不是真的赠予,而是一种交换。不到命定的那一刻,你甚至都无法估算,“所失去”的价值。你甚至都不知道,用了什么去交换的。

后来,她发现二姨娘吃饭的时候会犯恶心,然后二姨娘魂不守舍了一阵,忽然又欢天喜地了起来。她看到二姨娘在偷偷收拾细软,还看到了船票。她问:“姨娘,你要去哪里?”

二姨娘哭了,“姨娘得走了,再待下去就没命了。”

明蓁求她,她不听,只说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个什么东西呢,会比和她在一起更重要么?明蓁不懂。

后来二姨娘拗不过她,终于说不走了。明蓁信以为真。可有一天,等她从学堂回来时,二姨娘没在家,到了很晚也没回来。她骗了她。

她去找明老爷,求他把二姨娘找回来,她说二姨娘去坐船了,还不带着她……

那天夜里她睡得很香,她知道二姨娘会回来的。后来,她被一阵狗吠声惊醒,她光着脚循着声音找过去。她在一个荒废的跨院里,透过门缝看到家丁用一根白绫子把二姨太拉上了房梁。断断续续听见明老爷的话,“不守妇道”“恬不知耻”“那男戏子丢下你跑了”之类的。

二姨娘的腿在空中乱踢,眼睛往外凸,她张大着嘴,喉咙里发出可笑的声音。明蓁在想,她在说什么呢?然后她似乎是看到了明蓁,再不挣扎了,那一双眼睛就死死地盯着她。

原来,这就是代价。

明蓁的唇角却浮出了笑:现在,你再也不能丢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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