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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缠枝花3


明蓁这几日的心绪不宁,终于在这一天找到了因由。书店不过才打开门,门口就停下一辆马车。车帘子一掀,下来两个衣着光鲜的女人。

明蓁见有客人上门,正要迎过去,但透过玻璃门一看,登时心一沉,然后拉起才坐下的小四就往后头去,将他塞到了厨房。

贺婆婆正在生火做饭,被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哟,这是怎么了?”

“劳烦婆婆帮我看一日小四,今天叫他不要到前头去。”明蓁小声同贺婆婆说完,又转身蹲下,对着小四千叮咛万嘱咐,“小四,无论如何,姨姨不来叫你,你不可以出后院!”

小四头一回见明蓁这样紧张,也认真地点点头。明蓁没空多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然后匆匆跑到了前店。

那两个女人已经进了店内,正四处打量。明蓁挑帘走了出来,堆出一张笑脸,“夫人小姐早哪,有什么需要的?咱们这里什么书都有,想要点什么?经史子集在那个架子上,话本子小说在这个架子上……”明蓁热情地介绍着,仿佛这两个就是寻常的客人。

那年纪大些的女人,显是保养得法,虽然头发花白,梳得却是整整齐齐。她微微蹙眉,目光追着明蓁来来去去忙着招呼的身影,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终是慈祥一笑,声音里却还带着些许不确定,“小五?是小五吧?”

自从那日曾楉芝见了明蓁和小四,心里就打了个结。但因她素日事多,又要给人做翻译,还在给一户人家的公子做家庭教师,这事一时就给忘了。

昨日月初,各房少爷小姐都要过去给长房请安。曾楉芝去得晚,到的时候人都散了。曾夫人正神情落寞地翻着相册,满面哀戚。

曾楉芝晓得大娘性子一向坚韧,听说当初大伯说和老四断了关系就断了,为了曾家,曾夫人连求情都未曾有过。曾少铭离家许久,杳无音信,她也是近几年才知道,原来人早没了.......

此时,曾夫人那一种无言的哀痛,让见者也跟着难过。曾楉芝请了安,坐下来同曾夫人说了会儿家常话。大约是心中哀思难抑,曾夫人翻着相片就说起曾少铭小时候的事情。

曾楉芝探头一看,禁不住“咦”了一声,这才说起来,“我不是一直给约翰逊先生做翻译嘛,前阵子他们借了摩氏小学的篮球场比赛,我也去了。那天正是摩氏小学招考,我好像看到明蓁了。”

曾夫人叹了口气,从前,只要提到“明蓁”,自然就离不开曾少铭,那两个不般配的孩子,竟然也好了那么多年。可曾楉芝接下来的话,让曾夫人惊得相册都掉到了地上。

“我不确定是不是明蓁,她没认我。不过她身边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我当时就觉得眼熟,现在看到铭哥哥的相片,竟然和铭哥哥那么像!”

曾夫人心中再不能平静。若说明蓁有了曾少铭的孩子,她也不会奇怪的。他们早以为两人胡来过,所以曾少铭才不肯退婚。又想起少铭行刑前一日,有个女人在曾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们救曾少铭。

可那时候怎么救呢?后来共和了,儿子才被光明正大地迎回祠堂了,再不用遮掩。可她的儿子没有了,要个冷冰冰的牌位有什么用!

每逢年节,看到其他几房的人齐齐整整,欢声笑语,她虽然也赔着笑,可心却刀割般的难受。她有三个孩子,曾少铭是最受她宠爱的小儿子,所以才纵得他一直和明蓁在一起,也强迫自己忍着那完全不成体统的未来儿媳妇,可后来……

她夜阑惊梦,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雨夜的女人来。那个女人去见了少铭了吗?有留下一点香火吗?可又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莫说一夜就坐下胎有多大可能,就是说,如果那女人有了孩子,怎么都会来曾家要钱的吧?

可是没有。虽然曾家中间离开洛州回乡几年,可老宅子仍在。后来大儿子进了政务院,全家人又回了洛州。那女人若有心寻,还是能寻到的。想来是没有留下子嗣。倘若少铭真有一男半女,那也是她余生莫大的慰藉了。

曾夫人猛抓住曾楉芝,心快跳出腔子来,“果真!?你可看清楚了?”

曾楉芝也不确定,“那小姐一副男人打扮,倒很是明蓁的做派。她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想来不是我认错了人,就是她不肯相认。大娘莫急,您想,那孩子既然去报考摩氏,您是摩氏的名誉校董,往后有的是机会看到。”

可曾夫人哪里坐得住,更等不得了。叫曾楉芝赶紧去学校打听,连夜从那一堆学生资料里翻找,然后再一个个上门确认,终于找到了明蓁的铺子,因为明蓁留的通讯地址就是文通书店。

明蓁听见那一声叫,知道再装不成了。暗暗后悔上次遇到曾楉芝时的反应显得太刻意和心虚,此时再装失忆什么的也来不及了,便只好转过身,疑惑地问:“您是哪位?”

曾夫人掉下一行泪,为的是见到这一个曾和儿子紧密相连的人,就如同碰触到往昔里的曾少铭。

“我是少铭的母亲,小五,你不认得我了吗?”

明蓁垂了下眼,然后恍然,“哦,曾夫人。您需要点什么?”

“小五,我听说你有一个孩子——”曾夫人急迫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知道孩子的事情。

明蓁的眉头挑了挑,先冷眼望向曾楉芝。曾楉芝被她的目光逼得窘迫,轻轻拽拽曾夫人的袖子。曾夫人却浑然不觉,焦急地看着明蓁。

明蓁长吁一口气,却是笑了,“曾夫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四少退了婚以后,我可是嫁过人的。就不怕您笑话,孩子是我死鬼丈夫的。”

她心里也暗暗庆幸,小四的大名是“明齐”。芳菲沦落过风尘,不肯让小四跟着自己姓。本想姓曾,可那时候又怕会生出事端,所以是跟了明蓁姓“明”的。更因为“明”“铭”同音,“齐”,取的是“见贤思齐”,芳菲希望小四能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曾夫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是的,她晓得的,当时收了明家的请帖,但是曾家人都没出席,也算是躲过一劫。那一夜动乱,明老爷死了,明家散了,明蓁下落不明。难道那孩子同曾少铭真没关系?

门上铃铛又响,有人进来问:“新的一期《新青年》杂志到了没有?”

明蓁借机对着曾夫人道:“抱歉,失陪一下,我还要招呼客人。”说着迎过去,熟练地应付,“您来得巧,邮包今早才到,这还没拆包呢。您稍等,我要先把订阅用户的先留出来,剩下的才能拿出来卖。”

那人也说不着急,愿意等。明蓁见他是青年学生模样,晓得他们最爱看什么书,又把他领到一个书架前,“这里都是新出的翻译书,您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一起带走,给您打个九折。”然后便打开了堆在墙角的邮包,将新到的报纸杂志往外拿。

这时候书店里顾客进进出出,也是十分繁忙。曾夫人等了好一会儿,见明蓁这里既没有说话的机会,也没有说话的意愿,不得已失望地离开了店。

明蓁余光见她们走了,才松了口气,兀自走了片刻神,忽听见一个中年男子问:“找到了没有?”

明蓁回过神,“哦哦,抱歉抱歉,您瞧,我给忙昏了头。您要什么来着?”

那男人四十靠边,宽方脸,闻言颇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道:“要一份今天的《东华日报》。”

“哦,好好,这就找给您。”

明蓁很会识人,见他管家模样,衣服料子虽不算顶名贵,却也熨烫得十分挺括,应该是体面人家的。她一边翻着邮包,一边道:“您还要点什么不?咱们这里卖的报纸杂志有五六十种呢。不仅有先生们喜欢的《国闻》《民声》《梨园春》,还有太太们喜欢的《电影》《淑女》,哦,对了,还有连载西人笑话的《西笑》……您一家老小爱看的,咱们这里都能买齐呢!”

那人似是考虑了一会儿,“我们主人是让我来订些书报,不过,你们送货上门吗?我瞧着你们这书店里东西还算齐全,就是这地儿不大好找。要不是人家推荐,咱们根本找不到你这里。”

“您瞧,这就是好酒不怕巷子深了不是?我们东家也是读书人,做的不是生意,是情怀。您放心,您给留个地址,会有报童按时送过去的。就是要加点跑腿费。”

那人皱眉摇了摇头,“我们主人是讲究人,带字的东西,不喜欢折损。我瞧着稳妥起见,还是店里亲自派人送吧。会烫报纸吧?若是能烫好了送过来更好。当然,钱好说的。”

明蓁快速盘算了一下,小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听说牛乳对孩子最好,小四也爱喝。这些跑腿费够他的牛乳钱了,她不过早上少睡一会儿罢了。当下就应了。

明蓁从那人手里接过名片和地址,上面写着“陆云从,地址:育浦街六号”。

“你敲门,说给我们三爷送书报的,门房就知道了。可千万别弄折了。”那人又反复交代了几句方才离开了。

虽然曾夫人走了,可明蓁还是怕他们会留人在外头监视,一整日都没让小四到前面来。想起芳菲说过,她曾经在曾家门前跪过一夜,虽然不曾告诉曾夫人自己的姓名,万一真叫他们看到了芳菲,那小四的身世是根本捂不住的。

趁着没有客人,她赶紧让东宝去同芳菲说,今天不要过来了。想了想,又同贺婆婆商量了一下,暂时先把小四放在书店。下了工,绕了好几圈,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回到家。

芳菲见她一个人回来,不无担心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小四呢,去哪里玩了?”

明蓁按了按她肩膀,“别紧张。今天店里太忙了,小四在贺婆婆屋里,等得睡着了。我瞧他睡得香,就没叫他。反正明天一早我得去送报,小四在书店里还能多睡一会儿。”

芳菲将信将疑,但她一直都信赖明蓁,听说明天又要早起一个钟,心里又心疼起明蓁来,忙把饭菜摆好。

明蓁囫囵吃了饭,早早睡下了,心里记挂着小四,也没睡踏实,天不亮就起了。她一动,芳菲也起了身。两人见对方的眼里都有惫态,想来都是放心不下小四。但彼此心意都心知肚明,不需什么言语。

明蓁今日先出门,刚跨出门忽然停住了,她转过身对芳菲说:“要不,你还是从厂里辞工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明蓁想了想,“你容我想想,回头我跟你说。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别担心。”

芳菲心中再担心,也承了她的好意,便是点点头,“嗯。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然后往明蓁怀里塞了个荷叶包起的包子,“早上你也没怎么吃东西,站一日柜台也辛苦,到了店里摆完摊子就吃了。”

明蓁不再说什么,蹚着迷蒙的晨雾去了书店。今日的邮包将将到,明蓁把那陆姓客人订阅的报纸准备好,烫完,然后用了个扁书箱装好,拎着去了陆家。

育浦街上原有几家富户,明蓁从前也偶尔到各家串门子。只是一时山岳崩颓、风云变色,难免人事沉浮,很多宅子已经悄然换了主人。就好比这个陆家,她不记得育浦街这里有姓陆的。

明蓁寻了门牌号过去,门灯还烧着,上面写了两个字,“陆宅”。

明蓁摁响铁门上的门铃,不久就有门房从里头出来,六十开外的寡瘦老头儿,人倒是客气,问:“您找哪位?”

明蓁提了提手上的书箱,“老伯您早哇!我是文通书店的,来给您家三爷送他的报纸。”

门房一听,“唔”了一声,打开了门,“进来吧。”

明蓁却是把书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老人家,“老伯,东西我送到了,就不进去了,还赶着回去开工呢。”

门房并不接她的东西,又把铁门拉开了些,“那可不成,大管家交代过,三爷的书报要直接送到他书房去,旁人不能经手。”

想来是个纨绔子弟,这许多的烂讲究。明蓁透过那半敞的门,遥遥只看得到花木扶疏间一栋两层西式洋房。有几盏灯从窗口透出来,不知是不是早起的主人。看在跑腿费不菲的份上,明蓁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进去了。

天刚蒙蒙亮,宅子里的路灯还没熄,门房引着明蓁一路往里走。快到洋房前了,却又绕着房前的喷水池往东边小路上去。明蓁警觉起来,问:“老伯,您家主人不在宅子里吗?”

门房回头点头一笑,“对,我们三爷喜静,自己单独住的。”

原来还是个怪胎。明蓁心道。当下跟上门房。

这宅子十分深阔,满种草木,正是盛时,花、树杂香,混着晨雾,很是馥郁。七弯八绕的,穿过一小片梅林,终于到了一处月洞门前。这一处完完全全是个中式的园林了,白墙青瓦,砖额上两个字“宁园”。沿墙栽种着细竹,在晨风里招摇。

老人停下,“你自己进去吧,三爷就在里头。”

明蓁奇道:“您不先通传一声吗?万一您家主人还没起,打扰到就不好了。”

门房却是道:“不碍事,我们爷一向早起,你把报送进去就行了,回头里头的人再领你出来。”说完就走了。

明蓁拎着书箱走了进去。是座玲珑秀致的小庭院,有连廊曲折通向一间面阔三间的房子,此时房内灯火通明。小院内几点点缀的萱花秀草,假山怪石,也颇有意趣。但她自然无心观赏,径直往亮了灯的正厅去。

门敞着,她轻敲了下门,“陆先生,我是文通书店的,来给您送报。”

片刻就听见一个沉润的声音,“进来吧。”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明蓁推门进了来,正厅内却空无一人。左手间垂着帘子,想来人在帘后。但一迈进这间房,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明间里不过几张红木桌椅,几案上摆了一只白釉莲纹花口瓶,里头插了几枝万年青。

墙上挂了幅元人倪瓒设色山水《水竹居图》——自然是仿的。她从前也仿过一幅,就挂在广宁街的宅子里。

她越呆越觉得这房内的陈设有说不出的熟悉。心中一动,走近了几步,去分辨那幅仿画出自何人之手,忽然身后有人道:“我这幅画,仿得水平如何?”

明蓁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何时来了人,吃惊不小。一转身,更是被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堪堪撞在了几案上。

案上的花瓶摇晃了几下,眼见要倒,被那人伸手扶住了。为了扶那花瓶,那人压了压身子,此时他的脸正迫在明蓁面前。陌生温热的鼻息拂到明蓁脸上,她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唇也骇然地微张起来。

那人微微蹙眉,偏偏头,带笑问了句,“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见了鬼?!

这一张脸,露洗海棠,光碎平波。同她记忆里孟小棠那张柔媚的芙蓉面,渐渐重叠在一起,宛如曾经搅扰过她的梦中人。

她眨了眨眼,可再细看,又有许多的不同。这人身量高许多,肩也宽。一袭月白长衫,如此天气,颈间盘扣扣得俨然规整,高竖的领子将颈子裹了个严实。皮肤色深,显得薄唇间那齐整的牙格外的白。面颌宽些,鼻骨高挺,浓眉秀目,眼角有一道不甚显眼的浅痕,像是伤疤留下的痕迹。一副金丝眼镜难掩目光里的锐气,唇角的笑又带着一分世家子弟的玩世不恭。

很像,但不是。至少现在不能是!

孟小棠应该已经死在广宁街的密室里了,孟小棠不会有这样逼人阴鸷且毅然的气质,孟小棠不会有这样深邃难以捉摸的目光。那双眼睛盯着你看时,莫名就会知道,你逃不掉的。他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无数大姑娘小媳妇神魂颠倒。

但是,绝对不包括明蓁。

明蓁慌乱了一刻,倏然静了下来,露出个玩味的笑。接着笑容一变,越发灿烂,像应酬客人时讨好的笑,“您就是陆先生吧?”

陆云从退后了两步,微翘了翘唇角,算是答复。

如果她的手能碰到他的胸腔,她就会知道,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是什么感觉?激动,且憧憬。他盼望着重逢的这一刻,盼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大概因为盼望得太久了,以至于后来一想到她就会热血翻腾。

她是一个烙在他脑子里的疤,无边无际的痛,难摸难抚,不可磨灭,日夜折磨。要让她一点点尝尽自己受过的苦,这个执念成了这些年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但她的反应,太叫他失望了。那失望里还生出一丝失落——不该是这样的!

明蓁若无其事地将书箱打开,把书报拿出来在几案上放好,毕恭毕敬道:“陆先生,这是您今天的报纸,已经烫过了。小店的服务最是周到了,不过,您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随时提出来,咱们一定改进。”

陆云从“嗯”了一声,垂着眼睛随手翻了翻报纸。

明蓁瞥见他的手,修长却不文弱,不是小戏子那一只袅娜的手。

她不认得他,还是已经忘了他?

见他不说话,明蓁又是咧嘴一笑,“那小的就不叨扰了。”

明蓁开始收书箱,背微微弯着,仿佛这许多年的落魄,都压在了那里。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再也不是昔日盛气凌人的明五爷。

不对,明五爷不该是这样子的!一身衣衫干净却老旧,手也粗了,皮也糙了,那种低声下气奉迎的笑,不该出现在明五爷的脸上。

陆云从走神的这瞬间,明蓁已经收好了东西,又鞠了一躬便要退出去。才走到门前,忽然听见陆云从道:“等一下。”

明蓁背对着他,又笑问:“陆先生,您还有什么吩咐?”

静了片刻,陆云从忽提了声音,却是对着外头说:“谁在外头?”声音里竟然很有几分愠意。

半晌有个二十来岁大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探了探头,“三爷,是我,柳芽,夫人叫我来——”

陆云从眉头皱了皱,打断了她,“你来得正好,送这位——对了,你贵姓?”这句是问明蓁的。

“岂敢岂敢,小的就是书店的小伙计,不敢称‘贵’,免贵姓谢。”明蓁笑呵呵道。

陆云从不再说什么,柳芽快速上下打量了一遍明蓁,但见到陆云从扫过来的漠然的目光,又立刻垂下眼,引着明蓁往外走。路上,极其不客气道:“你下回报纸再送早一些,我们三爷起得早,早上要看报的!”

明蓁赔着笑,“不是咱们送得晚,除了咱们本地的报纸,其他的都要寄来的,邮包来得早不了,咱们也没办法送哇?”

“我们三爷说了,日报晚一日无所谓,第二日送也成,就是早上五点以前要送到。”

明蓁心里想骂娘,五点要送到,就是报纸头一天烫好带回家,她四点就要出发,最迟三点三刻也得起床了。但明蓁却没发作,露出个市侩的笑脸,搓了搓两个指头,“行是行,只是这跑腿费,怕是要再翻一倍了。”

柳芽毫不掩饰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很是瞧不上地“嗯”了一声,“你放心,不会少你钱的!”

明蓁到了书店直奔后院,小四已经起来了,正在小院子里读书。一见明蓁,放下书就扑进她怀里,“姨姨!”

也就是一夜没见,可感觉像分别了许多年。明蓁吃力地把小四抱起来,“吃了没有?”

“嗯,吃过了。姨姨,为什么没接我回家?”

“姨姨娘忙了,昨天看你睡了,就没叫你。今天一定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四“嗯”了一声,喜笑颜开。

今日明蓁同样不许小四到前头去,她自己在不忙的间隙躲在一边,透过玻璃将外头每一个可疑的路人琢磨了个透。

中国人总爱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瞧瞧,这不就应验了吗!倘若陆云从真是孟小棠——虽然她仍旧不能相信。但陆云从那克制的目光里,掩藏不住的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眼神,又分明那么熟悉。

她并不恐惧,甚至有些莫名隐隐的——兴奋。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是有些麻烦。尤其是,曾家人盯上了她。她望了望通向后院的那道门帘,若有所思。

书店到点打烊,明蓁仍旧把小四先留了一会儿,兜着圈子漫无目的地在外头乱转。等到意识到走到哪里的时候,已经赫然能看到“天和大戏院”几个字了。

戏院门口依旧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不晓得今天是哪个角儿的戏,门口有几个六七尺高的大花篮,上头扎满了鲜花,飘带上还写着极尽吹捧之能事的字。但明蓁的心思不在那上头,她在戏院旁边的招贴海报下头站了好一会儿。这个角度比较隐蔽,方便她观察四周。

有挂着烟箱的小孩子吆喝着从她面前过去,明蓁叫住他,买了包烟和火柴。戒了大烟后,有时候浑身不自在,就抽起了香烟。抽得也不厉害,贵的太贵,便宜的味道实在又是不行。避着小四和芳菲,她偶尔抽一抽,清醒清醒脑子。

她一边抽烟一边偷偷四下打量。人来人往的,没有谁鬼鬼祟祟,除了——

有一辆汽车停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影影绰绰。那车看着有些眼熟。明蓁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就是那天弄脏了她的画的那一辆。她对着招贴画一直站着,垂着头,心思都在那边。如果那车是跟着她的,那么就会一直跟着;倘若不是跟踪她的,这么过一会儿等戏开演了,或者结束了就该走了。会是谁?曾家人,还是陆云从?她耐着性子等着,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抽着烟。

阿荣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忍不住问后座的人,“三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出来前,夫人交代了,说今天晚上曾小姐来吃晚饭,请您早点回去。”

身后的人却是道:“不急。”然后便不再言语。

阿荣从后视镜里见他唇间夹了一根烟,却没点燃,手臂慵懒地搭在车窗上。车窗上挂了褶皱细密的白纱,此时那白纱间挑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似乎正从那缝隙里看向某处。

阿荣也顺着往那个方向看过去。戏已经开演了,戏院门口的人也少了许多,除了小商贩,也就是些过路的人。可戏院罗马柱子旁有一个隽秀的身影,从这里望过去,看不清楚五官,却能看到那人的侧影。半垂着头,抽烟的样子,说不出的落寞。

这有什么看头呢?阿荣的视线又往上走,那张巨大的招贴画上写着这几日上的戏,名青衣,筱梦唐的《玉堂春》。他想起筱梦唐是陆云从捧红的人,难道是在看招贴画?为什么不进去?戏院里有一个位置不错的包厢,陆云从给了五年的包银呢。

阿荣带着疑惑又抬了抬眼,后视镜里的陆云从,脸上的神情竟然和那个人如此相似。像什么呢?对,像戏里唱的,浮生半盏难排遣,岁华萎落香消减。

只是阿荣并不知道,车上人心里也同样充满了疑问。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为什么对着那个招贴画站了那么久?今日的重逢,还有“筱梦唐”那三个字,是让她回忆起了什么吗?她心中可曾有过半分愧疚、后悔,或者——想念?

这念头像溅在心上的油星子,把他烫得怔了一下。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吧?往事不堪回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也能含着一口气,活下来。

那一日明蓁成亲,说好了三四日就来看他,谁知道却是从此杳无音信。留下的水和食物,很快就消耗殆尽。没有时钟,不知日夜,更让人觉得每一刻都那样漫长。接着,每过一分,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更清晰一分:她走了,她不要他了,她玩弄够了他,然后将他彻底抛弃,抛于脑后,不问生死!

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一枚胸针终是打开了脖子上的锁,像是找到了门路,接着脚上的镣铐也很快打开了。他终于自由了!

但饿了几日,身体也很羸惫。他拖着虚弱的身体爬出了密室,倾耳听了听,没有人。就是现在!他在那房间内翻找,套上一身衣服。逃跑需要钱,他翻箱倒柜,钱没找到,却找到了明蓁曾经拿给他看过的相片。本想撕成碎片,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揣进了怀里。

他不敢走正门,跑到后门那边一直躲到了夜黑,正要翻墙出去,前头忽然涌进一群人,持着火把,四处翻砸。他被那些人抓了个正着。他没了辫子,百口莫辩,被当作乱党投进了大牢。才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陆云从不愿再想下去,偏头点了一根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明蓁的相片。完全就是两个人。回到洛州时,他打听到明家败落,甚至有些愠恼。

他的仇,他要亲自报,他要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明五爷拉下神坛,踩到泥里!可如今,她已经卑微至此,低贱至极,他还怎么报仇?一个在尘埃里的人,还能低到哪里去?

不行,如果这世上谁可以肆意蹂躏她,那只能是他孟小棠,不,是陆云从!

明蓁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再偷眼一瞧,那辆车竟然开走了。她丢了烟,等了一会儿,车没再开回来,她放下了心,沿着大街又胡乱绕了几圈,直到确认安全了,才到了文通书店的后门。

她敲了敲门,贺婆婆来给她开门,“怎么这么晚呀?我还当你今天也不接小四回去了。”

“给您添麻烦了,有点事耽误了。”

“别这样客气,小四乖得很呢。看完书,我怕你不来了,就哄他睡了。你看,孩子都睡了,还要带走吗?”

明蓁注意到温瑞卿的房间还亮着灯,他一向睡得早,奇道:“温先生还没休息?”

“是呀,有客。”

明蓁虽觉得意外,但也就点点头。温瑞卿几乎不同什么人往来的,他没睡也好,不如今日就把事情定下来?只是芳菲要是知道了,怕又要埋怨她带累好人,良心难安……

良心那种东西嘛,她有,可惜不多。

明蓁到了贺婆婆房里。小四一直等着她,衣服也没脱,就那样睡了。

“算了,就让他睡吧,没得折腾孩子。”贺婆婆压低声音心疼道。

明蓁也心疼小四,只是既然已经答应过小四带他回家,那么她不能不守信用。于是柔声唤了两下,然后把小四背到背上。

小四睡得迷迷糊糊,没看清人,却嗅到明蓁身上那种混了墨香的香味,喃喃叫了声“姨姨。”

明蓁“嗯”了一声,“姨姨带你回家。”

“我给你们叫辆车吧?”贺婆婆提着灯给他们引路。

“不用,没多远,走走就到了。”

两人说话间从温瑞卿房前路过,里头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吓得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只听得温瑞卿急咳了一阵,激动道:“所以你们又想起我这个病秧子来了吗?你们一个个的,真的好算计!不过我姓温,不姓沈!”

“二弟,你听我说……”

那人的话没说完,温瑞卿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被推了出来,脚绊在门槛上,踉跄着退了两步,差点摔到明蓁身上。亏得明蓁反应快,偏开一步,躲开了。

温瑞卿见到明蓁,猛怔住,连同那个被推出来的人,两人都同时惊呼了一声:“明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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