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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月云高2


明蓁清晨被一阵歌声唤醒,她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推开窗,看见对面陆云从的窗户也敞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十七八岁清俊少年,手拿着扇子正在清唱。陆云从垂目啜着茶,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因被盆花挡住了,面目看不清楚。

明蓁倒是头一回见陆云从这里有客。也是伶人,莫非是他的旧相识?似乎也不对,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应该没人知道陆云从就是当年的孟小棠,毕竟两个人气质身段相差太多。

从前因着二姨娘的事情,明蓁烦戏子,更不爱听戏,如今对二姨娘的怨与恨早都烟消云散了,也就不觉得戏难听了。她托着腮听了一会儿,情不自禁比对了起来:这少年也算是有一副好嗓子,但同孟小棠比起来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陆云从抬眼的功夫也看见了明蓁,托着脸,眼睛直勾勾地往这里望。他循着她的视线,最后落到了眼前唱戏的筱梦唐身上……

他唤了阿荣,低声交代两句。阿荣应声退了出来,径直往明蓁那里去。明蓁还未开口招呼,就见阿荣上前道:“三爷有吩咐——”

也不说吩咐了什么,“啪”的一下将她的窗户关上了。

简直莫名其妙。

明蓁没了景儿看,只得又踅回床上。今天不是东宝送报的日子,所以她打算睡个回笼觉。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小五妹妹起了没有?”

明蓁一下就醒了,然后反应过来,那人叫的不是曾少铭的“小五”,而是在叫陆府里的“五花”。是苏梦华的声音。

明蓁起身过去开了门,苏梦华迈步进来,见她穿着寝衣,还有些吃惊。“呀,抱歉抱歉,我不晓得你还在睡觉。唉,真是羡慕死我了,年轻就是好。不像我们上了岁数,总睡不踏实,半夜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一刻一刻熬到天亮——对了,你跟我说的那个……”

明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拉她进来。此时对面的陆云从正送客到月洞门前,他同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男子并肩而行,那唱戏的少年落在两人身后半步。明蓁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总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感。那人似也听见了苏梦华的声音,待要转身过来,明蓁这边已经将苏梦华迎了进去关上了门。

“原来陆兄成了亲,怎么也不派人通知一声,咱们也来送份贺礼。”那人同陆云从道。

“武哥客气了,不过是收了房妾,犯不上操办。”

武哥笑起来,“那倒也是。往后三爷娶了正头奶奶,再登门贺喜不迟。”

先不说武哥最开始将孟小棠从土匪手里救下,后来又有收留之恩。两人相识日久,各自知晓彼此底细。现在陆云从今非昔比,武哥全仰靠着他谋生,但这些年下来,两人也有一份难兄难弟的情谊在其中,所以也不再客套。

那年武哥身在的匪窝被朝廷捣毁,他作为江洋大盗被投进了大牢。两人就这样在莲桥监狱里重逢的。

莲桥监狱里多少穷凶极恶的重刑犯,新人进去,难免被折腾得脱掉一层皮。连武哥这样的,也被人弄跛了脚。全靠互相照应着,他们才活下来。

后来莲桥暴动,大家都逃了出来,彼此各谋出路。陆云从认祖归宗成了陆三爷,武哥却还在江湖上讨生活。因跛了脚,所以也做不了什么,后来便帮着陆云从打理些小生意,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陆云从也从未曾亏待过武哥,他成了陆家主事人后,拿了笔款子给武哥。武哥开了酒楼、钱庄、赌场,又养了个叫“和凤班”的戏班子,自己做了班主。

陆云从并不掺和他的生意,但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还是需要武哥这样的人出面。武哥是个爱憎分明又重情义的汉子,季末总会过来送些生鲜土货。加之和凤班又排了出新戏,便带了筱梦唐过来——这孩子还是陆云从提拔、捧红的。

彼此心照不宣,往事不提,人前只清清淡淡地处着。

陆云从送完了武哥回来,见明蓁厢房的门仍关着,便问李旺苏梦华是不是离开了。李旺道:“大奶奶进去了就没出来。”

陆云从满腹疑云,这两个人是怎么忽然走到一起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总疑心两人在里头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还说要敞着门,现在怎么又关死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门前,假装去看廊子下的鹦鹉——本是挂在他房前的,被他扔了出去,明蓁捡回来挂在自己门前了。这会儿他正好借着逗鸟儿想听一听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他凝神细听,房内人应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嗡嗡唧唧听不清,但那笑声却未曾掩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前头伺候的丫头来传话,见陆云从在逗鸟儿,走上前来行礼,“三爷,杭少爷的钢琴课已经上完了,等您过去呢。曾小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二小姐怕您忙忘了,遣我来请您过去。”

陆云从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曾楉芝来上课的日子。因着同外国人做生意,他便开始学习英文。其实是可以请洋人的,但孟春娥曾说过,落魄时是那曾四小姐出手相助,她才没病死。

陆云从早不是那个心地单纯的少年,什么事都会多想一层——他细想从前,同曾楉芝并没有过交集,何以会雪中送炭?那时候捧他的不仅有男人,太太小姐多得也数不过来,但印象里,似乎没有姓曾的。

因此对于曾楉芝,陆云从也是一直留心着。倘若她真是戏迷,那么拿她试验,就再合适不过。待到他们举家在洛州落了脚,索性就请了曾楉芝做老师。后来见她钢琴弹得好,又顺带给陆予杭做了钢琴老师。她没有认出他是孟小棠,可见他确实已经是脱胎换骨再生为人了。

怎么可能不脱胎换骨?他一想到莲桥监狱两年炼狱般的日子,心底就有丛烈火,煮鳞焚角,痛得快要喘不过气。他稳了稳心神。但也是在那里,遇到了今生的贵人。

同监有个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老头儿,那人说自己原是状元,可惜一首诗得罪了太后,被夺了状元之名,投在了监狱里。那时候他一心报仇,想起广宁街密室里看过的《炼才炉》,那唐泰斯不就是在监狱里跟着法利亚神甫学习,才有后来的涅槃重生大仇得报吗!

怀着这个信念,即便是被欺辱到只剩一口气的孟小棠,也尽着自己的能力维护那疯状元。把自己不多的口粮分给他,替他挨打、替他做工,甚至——

他不求回报,只想跟着他学习。那老人也像法利亚一样,是天文地理商业数学都通晓的奇才。虽是口口相授,但他天资聪颖,记性又好,学得很快。可惜最后暴乱时,疯状元死在了大火里。

陆云从虽然不曾学习到疯状元的全部知识,却牢记住了他的教导:人是不可以故步自封的,要不断学习新的东西,开卷有益。有了知识,才不会被人欺骗愚弄。

单纯的心狠手毒,到顶儿也不过是个恶徒;心要黑、手要辣,肚子里有货、但脑子更要懂得思考。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快速当上陆家四房主事人,并把四房分出来,又将生意越做越大,使得军政两界都竞相巴结。

曾楉芝确实是位大方得体的小姐。孟春娥为报恩,心中早将她视作儿媳的人选。而他,也能感觉到曾楉芝对自己的爱意。

但他没有感觉,仿佛是没有心的活死人。如果需要他娶一个少奶奶,娶谁都无所谓,不过是一个家里正确的摆设。可现在不同了。和明蓁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是有喜怒哀乐的,一个活着的人。

那丫头等了好一会儿,方听见陆云从“嗯”了一声,沉着脸下了台阶。往自己房里去换了身衣服出来,见那门窗依旧合着,心中总觉得不痛快,脸色愈发沉凉。

路过花园的时候,正遇上孙少爷陆予杭在抖空竹,大约是才学,总抖不起来,就发了急,一屁股坐到地上闹脾气。他的奶娘刘妈在旁边哄得满头大汗,总也哄不好。远远见陆云从来了,忙低声道:“快别闹了,你三叔过来了。”

予杭对这个三叔一向是有些惧怕的,立刻就收了声,借着刘妈的力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叫了声“三叔好。”

陆云从点了下头,人本已经过去了,忽然站住掉过身问:“大热的天儿,怎么在这里玩?”

予杭擦了擦额上的汗,嗫嚅道:“上完课了,曾小姐送了这个给我玩……”

陆云从一向也不知道如何同小孩子相处,依旧是沉着声音,“刚才有人送了外头新到港的水果,厨房做了冰果子,让刘妈给你弄着吃一点。还有,给你母亲也送一份去。”

予杭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来了,只有点头的份儿。那刘妈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上去牵了予杭的手,“三爷说的是呢,早就说太阳毒,晒得皮都红了。杭少爷,走,去吃冰果子去。”

陆云从忽然又提声道了一句,“大奶奶在宁园五姨娘那里。”

刘妈“嗳嗳”了两声,“这就给大奶奶送过去。”本想说也给五姨娘送一份,但思想起这五姨娘不大受陆云从待见,便不好提,想着自己偷偷送就成了。谁承想陆云从又添了一句,“给五姨娘也送一份。她爱吃甜,叫厨房给她多放勺糖。”

曾楉芝已经在小书房里等了很久了,不过知道陆云从一向事务繁忙,不好意思催促,以免失了矜持,显得她太心急。

二小姐陆蕊秋同她并肩坐着说话,一同翻着最新的杂志,研究这一季的时装。沈、陆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开春,一应事情都要张罗起来了。曾楉芝是留过洋的,陆蕊秋爱找她拿主意。大到家具摆设,小到睡衣香水,聊得十分投机。

两人闲聊间陆云从走了进来,叫了声“二姐姐。”

陆蕊秋见正主儿来了,放下杂志站起身,“三弟弟来了,那你们上课吧,我不打扰了。”说完冲曾楉芝促狭地挤了挤眼,笑着出去了。

今日照旧是先复习上次学的,再学新内容。因是商用英语,以实用对话为主。曾楉芝说一句,陆云从跟读一句,然后再由她纠正发音。

曾楉芝在不少非富即贵的人家里做过家庭教师、翻译,教中国人英文,教外国人中文。不为薪水,只不过曾家人虽允她出来做事,到底不会真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去洋行做文员秘书,是不能失了曾家体面的。她做家庭教师,也不过是暂时性的工作,说到底是一种拓宽交际的手段。

课上了快一个钟,两人都乏了。陆云从拉铃叫了下人送茶点来,又问厨房里的冰果子有没有给予杭和大奶奶送去?听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让下人再送一份来给曾楉芝。

下人一走,这房间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是上课,气氛便比刚才要轻松一些。陆云从自己动手替她冲了杯咖啡。

无论东方男子还是西方男子,曾楉芝也算阅人无数了,可只有陆云从入了她的眼。他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不说长相,只那双总带着一点疏离萧索的忧郁的眼睛,就很容易叫人心折,更别说他说话办事又都十分体贴周到了。

但她不懂,这样一个芝兰玉树洁身自好的洋派人,怎么会忽然娶了姨太太?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就该抱着同她一样的单纯的爱情主义的。

刚才同陆蕊秋闲谈,自然也听到了不少明蓁的事情。她才注意到,明蓁在陆家原是叫作五花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前朝总督的千金,都当她是被家里人卖了抵债的。那么,陆云从对明蓁的事情知道不知道呢?

两个人各怀了心事,都不自觉地沉默了。这一段沉默最后被窗外的笑声打碎了。

小书房的窗户敞着,窗台下是茂密的鸢尾花丛。过了花期,已经没有了花,只剩下浓绿的长而尖的叶。那绿,一直延伸开去,同草地成了一片。草地上穿了品红色袄裙的明蓁,倒像是一朵开错了地方的鸢尾花。她站在予杭身后,弓着身子,拿着他的双手,教他抖空竹。苏梦华则撑着把小太阳伞,在一旁笑看着两人,一会儿给这个擦擦汗,一会儿给那个擦擦汗。欢声笑语不断。

陆云从站在窗边,手里的咖啡没放糖。喝了一口,平常只觉得苦,但今天忽然觉得这种咖啡酸味重了些,回头要全部丢掉。她倒是很快活得很,昨天还做张做势,叫他以为她脚伤得有多重。这才多大工夫,竟然都能出来散步了。看来脚是大好了。

曾楉芝也被笑闹声吸引到窗前,张望了一眼,看到是明蓁,心里的话在舌尖上滚过来滚过去,不知道要不要说。但见他目光一直凝在明蓁身上,心中有些吃味,便索性要同他说开去。

“那是你的五姨娘吧?要不是那日舞会,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娶了姨太太的。怎么也不大请客?我们朋友一场,也应该来同你祝贺的。”

陆云从垂首又喝了口咖啡,想,或许当初应该好好操办一场才对。

曾楉芝的自尊心实在不允许自己像个市井弃妇,放轻松了语调,带着笑问:“陆云从,你把我当朋友吗?”

被她连名带姓叫,还是头一回。陆云从收回目光到她脸上,“自然。”

话本就难以启齿,现在又被他看得脸热。曾楉芝涨红了脸,躲开他的视线,“我并不是搬弄是非,只是有些事情我知道了,我也当你做朋友,怕你被骗。”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他微微一笑,很宽宥的笑容。“曾小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陆某知道曾小姐的为人。”

曾楉芝抿了抿唇,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一股脑儿地说了:“你的五姨娘,其实是我堂兄从前的未婚妻。不过两个人退了婚,她便嫁了人。后来几年断了消息,没想到再见她又改嫁了。  听说,这些年来,她一直同一个风尘女子一起过日子的。”

她说话的时候,陆云从下意识又看向窗外。予杭玩得多开心哪,那种笑容,只有不识愁滋味的孩子才有的。今天的予杭显得尤其兴奋快乐,明蓁控着他的手,那空竹就像有了灵魂,翻上去、落下来——有这样的玩伴,怎么能不开心?

曾楉芝不见他说话,轻轻叫了一声,“云从?”

他唇角带了点笑意,“是吗?”

曾楉芝说到这里,其实自己也觉得很羞愧,她不是那种爱嚼舌头的人。“我没有骗你,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没有旁的意思。”声音也低了。

陆云从点点头,“谢谢你,我知道了。”

“那你……”

曾楉芝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小心!”她扭头一看,那空竹竟然径直向她的脸飞过来!

曾楉芝吓呆了,一时忘了去躲。电光石火间,陆云从将她一拉,另一只手接住了飞进来的空竹。

曾楉芝撞进他怀里,撞得鼻子也痛了,可因被那陌生且好闻的男子气息笼着,整个人也僵住了。

刚才明蓁不过才松了手,让予杭自己抖一个“左右望月”,没想到差点出了事。予杭见惹了麻烦,吓得躲到明蓁身后。

明蓁一瘸一拐地走向前,但见两人抱在一起,停住了,极是抱歉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不小心飞出去了。都是我的错——曾小姐没事吧?”

曾楉芝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在陆云从怀里,虽然明蓁是他的妾,到底这是她的丈夫。

她忙退开,窘迫得连头也不好意思抬起来,只道:“对不起。”

陆云从却是淡淡说了声:“曾小姐言重了,都是贱内莽撞,差点伤了你。”然后转向明蓁,把空竹扔过去,斥道:“脚伤了还在外头乱跑。东西不长眼,人也没长心眼吗?回去思过!”

明蓁讨好地笑了笑,弯腰捡了空竹,冲他挥了挥,“爷教训的是,妾这就回去抄罪己书。”说完转身拉着予杭走了。

苏梦华看看那边、又看看明蓁,觉得自己看了出伦理大戏,冲陆、曾二人颇有意味地笑了笑,然后也一同走了。

休息得也差不多了,两人继续下头的课,可都有点心不在焉。窗外那样静,静得耳朵里生了幻听,似有人笑。可他再看向窗外,那里早已经没有了人。

自打四房离了锦南陆家,高门大户里见惯了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苏梦华,很是无聊了好一阵子。她娘家也是富户,虽然家产都是兄弟的,但父母也算没亏待她。替她寻了门好亲,又给了丰厚的嫁妆。手里有钱,人家不敢小看,自己底气也足。所以陆家的人再怎么争也争不到她头上,不过就是个在一边嗑瓜子看戏的主儿。

自从陆云涛死后,她的日子过得就更寂寞了。说起来陆云涛也不算怎样坏,对她们母子也算不错。只有一样,因她不许纳妾,陆云涛闲暇时总爱去喝花酒。为这,婆媳两个狠斗了一阵子的气——婆婆嫌弃她没本事留住男人,她恼婆婆不约束儿子。

婆母的意思,让陆云涛娶几个姨娘太,就没精神去那种腌臜地儿,等到上了年纪、歇了心思,也就在家老实了。苏梦华气了好久,都快被说服了,结果忽然发现他在外头带了脏病回来,竟然传染给了她!

婆母不说儿子的不是,反而变本加厉指责她做媳妇的不管束体贴丈夫。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要闹离婚回了娘家。谁承想婚还没离成,先收到了丈夫的死讯。

陆云涛死在了妓女床上,婆母自然对她又是好一阵磋磨,族里人也对着她指指点点,叫她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有时候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婆母说的也对,早知如此,还不如纳几房妾,往后余生,斗嘴也好、斗气也罢,总是个消磨。哪像现在,什么好戏都没得看了。

但陆云从不声不响地纳了妾,这五姨娘懂得多、见识广,还会哄孩子,又是洛州当地人,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她都门儿清。先前还不了解,后来苏梦华同她一接触,就觉得跟她十分投契。听说五姨娘并不受宠,守的也是个活寡,正好她孀居寂寞,寂寞的女人可不就正好一起作伴?

苏梦华送明蓁回去,见她双唇微抿着,似乎有些心事,还当她瞧见丈夫同别的女人搂在一起,心里不受用。她以过来人的身份自居,指点明蓁如何拿住男人的心,可说到后来自己也心虚了,毕竟自己也是个败军之将。好在明蓁并不知道她的旧事,只认真地听着。

因她是正室,对方是小妾,身份地位不同,她也很注意言辞间不要太露出优越感,很是站在对方立场为对方着想。

“小五妹妹你也别难过。这就是女人的命。那报纸上都让女人们反抗命运,我倒觉得都是空话。就像我手里抓了一副牌,牌不好,让我掀翻桌子不打了,那怎么成呢?我就是来打牌的呀。那我能做的,可不就是安下心、动脑筋看看怎么和牌嘛?”

明蓁点头称是,“还是大奶奶通透。”

这样的受教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苏梦华。“我瞧着曾小姐应该也不是个难相处的。读书人又好面子,等她进了门,你就多奉承她些,给足了她面子,往后的日子应该也不大难过。不过,你也别怕,有我在呢,受了什么委屈同我说,我给你撑腰。”

明蓁叹了口气道:“爷娶谁还不知道呢。我是个姨娘,回头正头奶奶进了门,要是个厉害的,我什么下场还说不定呢。虽然三爷对我不错,到底男人恩情靠不住。”

苏梦华心说,就那样还叫“不错”?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厨房里的人也是爬高踩低,送过去的东西简直是欺负人。还不如柳芽那“半姨娘”,自己单住,还有丫头使唤。这五姨娘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没受过男人的好,吃穿不愁就满足了。不过还算是个有脑子的,知道男人的恩情靠不住。心中对她越发同情起来。

明蓁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近乎撒娇,“所以我才要跟着大奶奶一起赚钱啊,什么东西都没钱靠得住。我又没有月钱,不攒下点体己钱,等到成了下堂妾,那不得饿死街头啊?”

苏梦华深以为然。

明蓁那日在陆云从那里看到沈彻要和他一起办交易所。这会儿,每个月都新成立几家交易所,股票债券正是热头上。后来她又扫过几封信,知道沈彻要建铁路,联合陆云从发行铁路公债。这公债利息极高,想来一旦发行必然引得民众哄抢,最后一样是价格飞升。

明蓁没有本钱,就是会拉拢人心。取得了苏梦华的信任后,说动了她用私房钱去买公债,等到翻倍时,立刻卖掉,不贪心,就不会有风险。

苏梦华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趁着同官家太太们打牌闲聊,知道了这确实是条挣快钱的路子,那些太太还都向她打听可有些什么内里的消息。苏梦华虽不缺钱,可谁会嫌钱多呢?

明蓁从陆云从那里套话,自己也会看报做分析,先小买了一些,赚了些小钱。大头给了苏梦华,她自己就留小头。苏梦华喜欢她身上那股子爽快伶俐的劲儿,也信任她,两人相处得越发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来。

陆云从近日都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加之交易所刚成立,各方关系都要理顺,也是三天两日不着家。可每次回宁园,都能遇到苏梦华在明蓁那里,两人连句完整的话都没功夫说。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带了药膏去给她换药,明蓁却将脚往他面前一伸,炫耀似的晃了晃,“不劳烦主子,都快好了呢。大奶奶给妾换的药。原来大奶奶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她那里的药真是好用。没想到大奶奶懂得那么多……”

大奶奶、大奶奶!

他只觉耳朵里全是这三个字,先是在嗡嗡作响,后来变成叮叮哐啷,像一把钉子往他脑子里锲。他怒气上来,“啪”的一下摔了药罐子,寒着脸走了。

他的房门故意不关,等着明蓁来认错。可明蓁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把灯一熄,睡了。

静夜无声,他枯坐在桌前,心中茫然。想起从前每一台戏唱完后,他对镜卸妆时总也有这种茫然。将旁人的喜怒哀乐走完一遍,像自己也过了一辈子。他活过那么多人的一辈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一辈子走得那样难。如今,他这一生,想要的都得到了,好像活得很有意义,又好像活得太没意思。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点不相信自己又失控了。桌上的《孽海记》像被命运揉捏得不再舒展、平整的老人,毛了边、卷了角、渍过水。但里头的字字句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用翻,就知道哪页哪行是哪个字。仿佛只有这样,倘若人生能够重来,当时的那个自己,就不会被她骗,被她骗得那样惨。

他翻开书,里头夹着一支干瘪瘪、褪了色的小花,是那日她送给他的。他是该丢的,可鬼使神差地夹在了书里。他自以为早就心如古井、处变不惊了,但只要牵涉到明蓁,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她就像一个邪恶的顽童,趴在井边,一个接一个往井里丢石头,不管井里怎样陡生波澜,腾涌滚沸,她还乐此不疲只顾自己快乐。

可这样的感觉啊,就好像是寒冬火盆里的炭,明知道结局是木尽成灰,但还是贪恋那燃烧时红彤彤热烈烈的生气,孜孜不倦地烧、烧、烧下去。

这股热气让他又情不自禁将手放到那里——她握过的地方,现在好像又握住了。

他真恨,恨明蓁,也恨他自己。可自从少年到成年以后,就只有这样,只能这样了。除此以外,都不可以,都不行。这叫他又嫌恶又难以抗拒,又鄙视唾弃又沉迷上瘾。

那勿忘我下的字字句句,写的不是他,又好像全是他。“及念之,爱欲之根,情迷难却,不能自持。摩之,情未酣而欲先流……”

他几乎没睡,早上眼睛里就有红血丝。阿荣来叫起的时候看到了,却不敢说。伺候他穿好衣服,陆云从胡乱用了些早饭,天还没大亮。

他今日要往沪上谈生意,一去又是半月。心中有股子撒不出来的不平之气,临出门前转到明蓁房里,把睡梦里的明蓁拽起来。

“我瞧着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可还记得你做姨娘的本分?”

明蓁揉揉眼睛,眼睛还是发涩,睁不开,潦草地敷衍他。“嗯,主子教训得是。”然后好像才看清他样子,“主子要出门吗,妾去打水,伺候主子洗脸吃饭。”话虽如此,人还懒懒地坐在床上。

他觉得自己就是跑过来找气受的,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收拾得这样整齐了,还要怎样收拾?

其实也不是,领口的钮子有一粒刚才拽她时松开了。她该看得见。

“劝你守些规矩,大嫂是孀居之人,你整日勾得她往宁园里跑,也不怕招人议论!”

明蓁终于清醒了,打了个哈欠,点点头,“主子说的对。是妾大意了。毕竟嫂子总去小叔子那里,这话传出去是不大好听。”

她根本没留心到他“衣冠不整”,他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她只坐在床上眨了眨眼,“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默然片刻愤然而去。人坐在车上,自己将那钮子缓缓扣上——她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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