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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话


早知这宫里头容不得好心更没有几分真心,可真就在眼前了,褚湉顿觉悲凉,心里直叹好一出见风使舵。

  话说回来,怪不得引得诗宁出手对付她,正根儿原来在储秀宫呢,那么刘守全必也是被收买过。

  她无可奈何,按下所有思绪,成为宋倾澜的这些日子里,她刻意着改变自己的真性情,忍着,按着,不得已戴上面具,而渐渐的,她似乎也适应了面具,又仿佛这面具生出触角来,正暗暗搓搓地在皮肉里扎根。

  褚湉心里头再怎么暗潮汹涌,表面上仍旧是一派风平浪静,只懒懒道:“好妹妹,我知道你的心,宫里头谁没个为难呢,我向来认个理字,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当差,往后少不了你的。”

  墨如听了果然高兴,絮絮叨叨的说一些好话来套近乎,褚湉本在病痛中,也是懒怠应付她,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墨如道:“姑姑受了委屈,咱们是不愿的,你平日又从不刁难咱们,可谁知道,她真就心气儿那么高,三言两语跟她姑爸爸一说,一准儿就捏咕出这起子事来,姑姑,你也该想法子护着自己才是正经啊。”

  褚湉听在耳里,并没太多情绪,只淡淡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冷眼瞧着这些人里,只你还使得。”

  墨如一见她如此说,心里很受用,嘴上又叭叭道:“蒙姑姑看得起我,往后但凡有用的上墨如的,您只管吩咐就是。”

  褚湉应付了她几句便以困乏为由让她走了,看她两面三刀的模样便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早已不胫而走,不然她如何会赶着来献殷勤?了然后便心里更加嫌弃起来。

  蛰伏了些时日,身子自觉松快了好多,只是还不够痊愈,褚湉想着今天晚上便是除夕,雨蘅天不亮就当差去了,一直不得空回来,左右这一天宫里任谁都忙着。

  她一人在屋子里倒也清净,只不过稍微遗憾了些,在清宫里过春节自己不免好奇,不过掉过头想想,无非是皇帝请安、祭祖、做佛事,最后赐宴听戏,然做宫女的真不如自己在屋里躺着自在,好歹不用去伺候别人。

  正想着,却听见敲门声传来,她应了声“进来”,就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给她打了个千儿:

  “姑姑新禧,我来传老佛爷的口谕。”

  褚湉没料到,心里咯噔一下,忙扶着桌子忍痛跪在地上,这一跪不打紧,膝盖钻心的疼,这当口也只能忍忍。

  “老佛爷指定巳时叫姑姑去储秀宫东暖阁回话。”

  褚湉回应声“奴才领旨”,这小太监是个眼里有东西的,上前搀着她起身,虚扶着她坐在炕沿上,和气笑道:

  “姑姑腿上不好,受不得跪,天儿凉着,伤就更不容易好,过了节后,想是就好的快了。”

  褚湉点头,道:“有劳你惦着,都是小伤不打紧,要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太监道:“姑姑叫我小唐就得。”

  褚湉正为着慈禧的召见微有忐忑,没心思闲聊,小唐似乎看出些许端倪,笑着道:

  “今儿过节,老佛爷像是高兴的样子,估摸着姑姑话也容易回,只是可怜姑姑腿脚带伤,要受些苦了。”

  他顿了顿,眼珠子一亮,隧道:“单说咱们皮糙肉厚的内监也经不起数九寒天里头起起跪跪,跪多了也就跪精明了……”

  他边说边掀开棉袍子的一角,伸手解裤腿上绑着的兔子皮里棉护膝,道:

  “待会儿姑姑要去储秀宫,免不得跪一遭儿,这个你用上,总比空着强。”

  褚湉认识这个,不就是电视剧里的“跪的容易”,可素昧平生的,这小太监为什么帮衬她?该不会又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想是不应该,他一个储秀宫的太监自己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还未想透,小太监把护膝递到她手里,小声道:“姑姑别多心,咱们底下人互相帮衬着,大家都好过,你说是不是?”

  褚湉点头:“那是自然。”

  小唐看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片刻试着道:“姑姑如今是万岁爷眼前的红人,这往后还劳烦姑姑看顾。”

  原来如此。

  褚湉无奈,心下已是烦腻,只含笑收了他的护膝,小唐见事成了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去。

  这宫里的行情真让她感到恶心,从古至今,拜高踩低,见风使舵者从来不缺,在这里更甚!她沉下心,忙去镜前仔细梳妆,试了试那护膝,却是剪裁合适,薄厚得当,戴着它确能护得住膝盖,算这个小唐有心……

  褚湉换了一套未上身的宫女袍子,专挑拣了没有绣上碎花的,鞋子也一并朴素,脸上清水脸只稍用了些胭脂,这样左右一照,通身的干净清爽,又透着些许喜气,想是不太会出错。

  出了养心殿,褚湉走在长街上,她顾不得周围那些喜庆的节日气氛,一颗心怦怦乱跳,不为别的,单说慈禧太后,历史上她太出名,不管其人还是事迹,必然是狠辣又工于心计,近前回话不免心中惴惴,就怕一个行差踏错自己又要受罪。

  自大成右门进了储秀宫,褚湉候在廊子底下听传,放眼望去——斗栱、梁枋上一水儿的苏式彩画,宫苑当中两棵象征着万寿无疆的苍劲古柏竟让这里添得一丝幽静,当差的宫人们沉静从容,几乎不出声音。

  殿前那对铜龙铜鹿自不必说,慈禧之心早已昭然若揭,褚湉想,这座储秀宫大概就是现代人所说的低调奢华。

  神思还在逛着储秀宫,这边太监已经传旨进见,褚湉沉了口气,提步随太监而去。

  慈禧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常年保养极为得当,面上看不过四十出头年纪,皮肤平整皙白,容貌尚可,颇有些风韵,看得出年轻时候姿色是不差的。

  她坐在以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相隔的东暖阁大通炕上,倚着黄缎大迎枕,穿着绛色团寿纹大滚边绣牡丹氅衣,头上只寻常盘发,正中金点翠凤凰衔东珠梳插簪,一侧簪着金累丝嵌宝灵芝簪,这是家常轻省的装扮,适才刚由荣儿侍奉进了烟,抬眼看了看跪在地上才请了安,静等回话的褚湉,不由得温声道:

  “好些日子没瞧见倾澜这丫头了,快抬起头让我瞅瞅。”

  褚湉没想到,慈禧竟是这样的和颜悦色,大感意外之余,依言抬起了头。

  只见慈禧双眸炯炯,翠眉修长,挂着和蔼的笑,道:“出落的愈发水灵了。”

  褚湉闻言,恭敬的稳声回:“奴才谢老祖宗夸奖。”

  思索一瞬又道:“要说起来,全天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最会调理人儿,奴才是打储秀宫出去的人,自是旁的宫里比不得的,想必是近朱者赤了。”

  慈禧听罢,不免高兴,旁人也随着笑,这当儿秋姑姑才奉上了新煮的奶茶,遂看了一眼褚湉,便笑着道:“老祖宗您瞧,这倾澜姑娘果真是伶俐的紧,我们那起子笨人求都求不来呢,不知姑娘身子骨好些了没?”

  褚湉膝盖正针扎似的疼,被她一提,心里头更是恼怒,脸上又不得不带着笑。

  还没等她回话,慈禧便道:“秋子,过去搀她起来吧。”

  秋姑姑领命过去,一边搀住褚湉胳膊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撩了撩她的袍子,却没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东西。

  褚湉瞥见她脸上一闪即逝的诧异,料想还有些失望愤恨吧。

  看来她没想错,在这里打埋伏等着她跳呢,得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儿。

  褚湉越想越心惊,倘若一个不留神,现下这大不敬之罪怕是就要泰山压顶了,到时候如何转圜也免不得在慈禧眼里落下个恃宠生娇,不安分稳妥的样子,那往后日子怕是更难。

  褚湉站起身恭顺的立在原地,脚下是柔软华美的盘金毯,满殿里果香凝人,闻之便叫人心神舒畅,可偏偏因面前的慈禧,她觉得在这里分明是受罪。

  慈禧边打量她边不解道:“她们今天个个儿描眉画鬓,涂红簪花,怎么你还素净的很?”

  褚湉微微一笑,回道:“回老祖宗,依着咱们宫里头的老规矩,宫女向来朴素稳当,不可妖妖调调没个样子,因着庆典中,您老人家开恩,我们也都打扮打扮添一添喜气,虽说丫头们都爱美,可奴才如今升了掌事,不好再一道去争奇斗艳,总归得留一人醒着神儿的。”

  一套话说下来,褚湉可谓身心俱疲,字字都要过一过脑子,并且还不留可供反复考虑的工夫。

  “听听!”慈禧满意的点头:“储秀宫出来的人都要这样才对,甭管什么境遇都安守本分,不上赶着出头才好,你这孩子真是不一样了,才走多少日子就变得这般的妥帖起来。”

  褚湉道:“老祖宗过誉了,奴才时刻不忘是打咱们大成右门出去的,是有幸伺候过您的人,储秀宫的金字招牌,奴才怎敢抹黑。”

  慈禧被她哄得笑意盈盈,侧首冲着秋姑姑道:“我那妆奁里头有支点翠辑珠菊花簪子,你去取来,另再取二两金锞子来。”

  秋姑姑领命而去,待她回来,捧着一紫檀嵌宝匣并一月白地绣缠枝水仙荷包,慈禧只一个眼色,秋姑姑便拿过褚湉跟前,慈禧笑道:

  “今儿除夕,这些都赏你了,好歹伺候我一场,这是你应得的。”

  褚湉忙恭顺接过,跪下谢恩,秋姑姑满脸堆笑,一转头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褚湉只当不见。

  这时慈禧正由宫女跪在通炕一侧给推拿肩膀,她闭上眼闲闲开口:“如今在养心殿如何?我听底下人说你犯了事了?”

  她跪在长街上,大节下的又是大雪天,如此点眼,想必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褚湉早知有这一问,可才说不敢抹黑这金字招牌,如今又被提起这事,不免落个言行不一的名头,忙跪下道:

  “老祖宗,奴才冤枉!”说罢,硬生生逼出泪意,水汪汪地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一眨眼就能滚落而出。

  “奴才初到养心殿,皇上念在我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很是看重,破格提拔了奴才,这一优待没成想占了人家位子,那人记恨奴才,编排了奴才,也是情理之中了。”

  说罢,两行清泪齐刷刷滚落,梨花带雨般,好不委屈。

  慈禧半睁眼眸,面色微沉,秋姑姑立在一旁静若无人,伺候久了的人都知道,太后脸色一沉必有人遭殃,这枪口上没人敢出声。

  “皇帝提拔的你,因着你是我宫里的人,本都是一番好意,她这是记恨皇帝还是记恨我呀?”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屏气凝神,静到能听闻落针之声,慈禧用那指上戴的点翠嵌宝辑米珠镂空金护甲,轻轻点着那梨花小几,她顿了顿又道:

  “这事暂且先按下,过了节再提不迟,皇帝近来如何?”

  褚湉心想这才是正题,于是一五一十的回:“皇上圣躬安,奴才近来一直养伤不能得见天颜,倒是上回被人诬告罚跪,还是皇上开恩赦免了奴才并赐了好药,奴才才得以好的快些。”

  慈禧眼波流转,嘴角渐渐浮出一丝笑纹,皇帝如今行事她倒颇为舒心合意,这样也就侧着表明皇帝有多敬重自己,甚至畏惧。

  “我看你愈发稳妥,在御前伺候,别光顾着脚前那点子差事,皇帝年轻,做事没个节制,整天介挑灯夜读,怕是往后坐下病,有些事该劝戒皇帝的,你们跟前人不说还能指着谁呢。”

  褚湉听得这话犹豫片刻,但还是欠了欠身,如实答:“奴才遵旨,不过老祖宗有所不知,奴才被抬举后,就挨不着御前的差,怕是……”

  慈禧脸上的笑意如风散去,面上看去也着实猜不透她所思所想,只淡淡道:“今儿除夕家宴,你晚上随着皇帝过来伺候着,这会子我也乏了,你先去吧。”

  褚湉跪安,缓步退出了东暖阁,出来储秀宫的门口,暗自放下了一口气,刚自廊子预备出大门,迎面过了个似是有品级的太监,毕竟礼多人不怪,她忙福了福,道了声新禧。

  李连英回礼道:“姑娘去了南面,咱们是少见了,谁知道不几天儿就换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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