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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白雪满身


屋门口。

  岑尧先是趴在门上,凑过去鬼鬼祟祟的偷听了一会儿,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听到。

  连个喘气儿的声音都没有!更别提看出里面的人在做甚了。

  心里有些惴惴,岑尧又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带几分奇怪的汤秉成讪讪一笑,颇为不好意思的道,“嘿嘿,习惯使然,习惯........”

  话到一半,他就猛地顿住,差点抬手给嘴瓢的自己一巴掌。

  “呸呸呸!”他在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小汤公公抿唇微微一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殿下近些日子休息不太好,主簿快些探望完,别耽搁太久就是了。”

  岑尧点点头,推门而入。

  房门重新掩上的那一瞬间,昏暗席卷了岑尧的视野。诡异的安静中,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他抬眼望去,只看见四处帷幔重重散落,隐约透出朦胧的光。

  最深处,一盏鎏金烛灯幽幽的亮着,在屏风上投下华丽暗沉的阴影。

  那是姒明华的床榻。

  岑尧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刻意放轻了步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脑子里飞速的思索着等会儿他要怎么道歉,怎么边说边流泪,怎么放大他的苦衷甚至于加深姒明华对他的愧疚,好将那天书房里的争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想来想来,他爹的,全是姒明华那双猩红哀恸的眼。

  好像藏着无限的愤怒和伤痛,有诸多话想说最后又硬生生含着血咽下去了的。就那么咬牙恨恨的望过来,仿佛要撕破他这身伪装的皮囊。

  剖开他的心脏,生吞他的血肉。

  岑尧打了个抖,喉结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满腹草稿都陡然间变得难以言说了起来。他垂着头唉声叹气,揪着自己的袖子慢吞吞的挪进去。

  有时候,他也不想要闹得那么难看。

  只是,他的心里住了一头怪物。

  囚于被扭曲压抑的泥潭深处,一旦被触及到底线,就会挣脱锁链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撕咬所有人。

  他想不通,想不通姒明华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跟他索要真心。

  明明像最开始那样,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不好吗?

  一个付出金钱和地位,一个付出年轻美貌的身体。互惠互利,好聚好散,各自体面不说,也在他勉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偏偏姒明华非要跟他谈真心。

  这人如此,前世的赵明娇亦是如此,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还有那狗屁的真心!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痴情男女?姒明华又何必吊死在他这根又臭又硬的犟树枝上?

  他只有这么一颗心,窄小浅薄的地盘儿,实在容不下这几尊大佛。

  唯一能够奢望的,就是再努把力。有朝一日混出头来,洗脱一身旁人强行赋予他的诽谤诬陷,在风和日丽的午后躺在娘亲的腿上睡个好觉。

  他要僻心断情,心如止水,才能做到坚不可摧,对他人的言论置若罔闻。

  从下定决心要做个自私自利的人开始,他就已经摒弃了‘真心’这种可笑的东西!岑尧不要别人的真心,别人自然也休想来奢求他的。

  两不相欠,只谈利益,这样就很好。

  谁都不要逾越界限。

  烛火跳跃了一瞬,溅起一丝火花。岑尧掀开帷幔,里面的情景便看得更加清晰了,明灭的光影中,他看见姒明华安静的睡颜。

  莫名的心头一松,岑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总算是不用面对清醒的这人了,也好也好,他就来看看这人死没死,还有气就行。

  岑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鬼使神差的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放在那人的鼻息下,只是快要感觉到的时候突然看见姒明华的眼睫毛动了动,他心头一跳,飞快的移开了手。

  于是,莫名其妙的,就变成他摸对方脸的动作。

  好奇怪啊........

  岑尧在心里抓狂的尖叫,简直不敢想象对方要是睁开眼,现在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幸好幸好,他安慰自己道,姒明华睡着呢。

  睡着的姒明华少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威仪,面容虚弱沉静,倒是显得棱角柔和了稍许。

  岑尧打量着他,心想这一点也不像啊。赵明娇是赵明娇,姒明华是姒明华,连他都分得出来区别,这人又怎么会错将那画中人错认成他自己呢?

  虽然都是一双赵家人相同的凤眼,但长在男子和女子的脸上,都各有特点。

  而且在岑尧的画中,赵明娇望过来的眼神,是满含情意的。那时少年夫妻,新婚夜晚,不知道是烛火照耀得太过明亮,还是别的原因,总觉得连对视都是羞怯动人的。

  可姒明华呢,姒明华看他的眼神是怎么样的?也是这般温柔的吗?

  岑尧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了。

  他的这人的印象其实并不好,一开始骂他男扮女装来骗人,穷酸冒牌货一个!后来知晓了身份又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人整他;再后来摸清楚地儿了就开始骂他以权压人,色欲熏心!

  他总觉得以姒明华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一定不会真心待他。上位者的倾心爱慕,落在底层人的身上,有时候并不是一场幸事,反而是灾难,是祸害。

  而岑尧一生都在汲汲为名,更不可能任由娈宠的名头重新将他碾入泥底。

  他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拍开一身脏污和其他同龄学子站在阳光下,不是为了再次供人嘲笑讥讽的。

  所以他才会尖锐的哭嚎、疯叫、指责,你喜欢我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干系?

  才会说出“我就算是死了也绝不从你”这句话来。

  这一世,岑尧有才学,有良师,有益友,他有资格去追求更高的一切。凭什么选择踏上一片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塌的土地,面临坠入深渊的危险?

  “我太害怕了........”他埋在床上人的肩膀处,声音惶恐不安的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说那些话的,也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一个人从泥潭里爬起来有多难?他上辈子就体验过了,用了十多年的时间都没能摆脱那层身份带给他的阴影和痛苦。

  可若是跌落谷底,却只需要轻飘飘的一步。

  他走错了赵明娇那步棋子,所以付出了整整十年的幽禁生活。这十年里,他死了娘,失去了科举的资格,再也不能踏出门,彻底的没了自由。

  郁郁寡欢,形同笼中鸟雀,了无生趣。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岑尧哆嗦着,因为回忆眼里泛起一丝惊恐来,“我什么都没有,连现在的一切都是别人施舍的,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他没有那么多试错的资本,上一次,他失去的是自由。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所以他懦弱胆怯,他畏惧瑟缩,他害怕了,他不敢。

  “你不要怪我........不不,你一定要怪我,你最好离我远远的!”

  岑尧在心里祈求道,姒明华最好回到他初入府时的样子,做一个冷淡又疏远的上司就好了,什么都不要管,也什么妄念都不要存。

  诚然,以对方的身份,若是真要强求,岑尧又说得了什么?

  他不过还是一个‘屈服’罢了。现在这般,也不过是仗着对方拿他没有办法罢了。

  可是他上辈子已经屈服过太多次了。

  屈服于皇权,屈服于父权,屈服于落在他背上沉重如山的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屡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频频濒临死境,狼狈如落水狗。

  因为无能为力,因为位卑言微,所以总是习惯性的顺从。

  假装顺从的多了,好像也真的就被禁锢上了一层软弱的套子,内心的那点子不愿意也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甚至可以忽视不计了。

  就像小时候在书堂里装作愚笨,就像被其他公子哥们堵着戏耍跳下池塘,就像被拽着在大夫人门前跪下........有太多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大大小小,有的能忘掉,有的却死活也忘不掉。

  有些事情甚至随着年岁而一点点模糊,他记不清当时的场景,却只能记住那种几欲咬牙落泪的屈辱,记住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恨意。

  所以岑尧在心里发誓,他拼死都要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一切试图阻拦他的,都会变成他的敌人。

  不管平日里对他有多好,只要稍微触及到他的底线,那些阴暗的东西翻涌上来,他就又会变成被情绪左右的疯犬,用仇恨的眼神和尖锐的獠牙以示警告。

  岑尧咬着牙不自然的战栗着,恨恨道,“你不要喜欢我了,全当我是个白眼狼罢.......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被我迷惑了。”

  他就是仗着姒明华喜欢他,仗着姒明华好欺负,“因为别人都欺负不了,所以就只能逮着你使劲儿的作弄了。”

  “我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就让他们回到正常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不要再徒生纠缠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在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床上人的呼吸沉重了一瞬。岑尧抹了把脸上的泪,飞快的站起身来,惊惧的看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才终于掩着红肿的眼皮疲倦的走了出去。

  .

  就在背过身的那一刻,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只要岑尧回过头,回过头来看一眼,立马就可以和姒明华对视在一起。

  可那青年走得那么沉重,又那么坚决,就像他话中清楚分明所说的那般,冷漠无情的,当真要跟他一拍两散,就此再无牵连似的。

  没有回过头看一眼。

  那每一步略显疲惫的步伐,都踩在姒明华的心上,直到房门关上,再无一点声响。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再次被打开,有下人进来换茶水了。

  汤秉成在帘子外唤了一声,没人应,以为里间的人还在睡,便略一挥手,领着身后的下人们进去收拾东西。

  那知才一进去,就猝不及防的对上一双眼。

  那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燃尽了,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光亮照进去就映出张月华般惨白的脸。姒明华不知道在枯坐了多久,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汤秉成,他说他害怕,他还说.......他没有安全感。”

  “孤到底该怎么办?”

  里间飘来恍惚的询问,那人满是孤寂,像是肩头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凉得浸入骨髓。

  声音落地,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

  仆从们惊恐万状的低下头,只因那人面上一闪而过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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