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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节 胡子


唐时曾有位诗人,名叫李涉,乃做诗一首,单单调侃那绿林人物,诗曰: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姓名,世上如今半是君。诗的后两句,即便在今日看来,仍不免有战栗之感。然而若将此诗的意境放于清末的吉林大地之上,确也是如实的写照了。

  话说二人逃离了海城,打马扬鞭直奔吉林谋生。书至此处您也许会觉着奇怪,天下如此之大,为何他二人单单要逃往吉林避难呢?原来这其中,确有一番缘故。

  那关外的吉林大地,自古便人杰地灵,自然条件十分优越,不但有松花江奔腾穿流,还有长白山林海苍茫,更有平原之地沃野千里;盛产人参、鹿茸、貂皮、黄白蜂蜜、东珠、鲟鳇鱼、松塔等珍奇特产。千百年来养育了契丹、女真、赫哲、锡伯等各个民族的优秀儿女,也是满清王朝真正意义上的龙兴宝地。

  朝廷为了保护此地的天然物产,在乾隆初年便颁布了封禁令,后来为了进一步合理规划产地,保证特产的品质,又专门儿设立了打牲乌拉衙门,划定出贡山、贡河及贡田,仅向北京皇室供应物产。到了清王朝的中后期,每到年底,全国各地皆有大量物产供应北京,这其中,当属吉林、黑龙江的皇贡最受关注。先不说普通百姓皆耳熟能详的人参、貂皮及梅花鹿,就是上千斤的鲟鳇鱼和翎羽华丽的飞龙鸟,也足以使北京民众争相围睹,万人空巷了。

  后来,随着满清朝廷日渐腐败,关外边防军备废弛,与东北接壤的沙俄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朝廷为了加强东北,特别是吉林、黑龙江两地的军力,逐渐解除了封禁政策,如此才有了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移民潮——闯关东。闯关东的初期,由于地广人稀,为了能吸引更多的中原汉人来此开荒垦田,地方政府在圈地方面实行的是“任己制”。流民可以用弓箭圈地,也可以跑马圈地,基本上就是能圈多少便圈多少,没有规模上的限制,这也使得先来的人占地多,后来的人占地少,逐渐便出现了地主与佃农的分化;而手握大权的吉林将军又强制推行满民分治政策,进一步加剧了汉族与当地少数民族的贫富差距,也为后期的匪患风起埋下了伏笔。

  就在麻三儿与成瘸子一同赶往吉林之时,恰值闯关东的高峰期,沿途之上尽是些三五成群的流民,均急急赶路。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拖儿带女,迤逦蹒跚而行,远远看去自有着说不尽的酸楚与凄凉。好在他二人有盘缠在身,又有好马做为脚力,不必像一般流民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只要到了一地,二人便会去路边的车店之中打尖睡觉,虽然条件简陋,却好在颇为实惠,随便几个老钱便能填饱肚子,若是再肯加上一个大子儿,便可在热炕头儿上美美地睡一觉了,这对于辛苦赶路的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享受了。

  在这里又需另行介绍,所谓车店,顾名思义,便是供赶车的车把式食宿的地方。关外地区自古以来便是各类农作物的主产区,每年来此贩运大豆、高粱、玉米及小米的骡马车川流不息,终年不断;为了能让车把式吃好、睡好,车店便应运而生了。而车店中所住的,除车把式外,实则还有往来做小买卖的,打把势卖艺的,当然也有混迹于此的暗娼与窑姐儿,甚至还有躲避官面儿追捕的散匪和惯盗。

  这些散匪俗称土匪,在前文书中我们曾有介绍,百姓皆称他们为胡子,或红胡子。至于如此称号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其民间说法纷杂不一,多数的说法是,土匪在作案之际,为了遮蔽面目,总要带上京剧的假脸儿,假脸儿上都是红胡子,因而得名。另一种说法是,老时年间,东北的土匪多有抬枪,此枪不比今日的步枪,乃是长达三四米,重有四十斤的大家伙,放枪之时需要三四个人同时协作,方可放响。土匪为了防止从枪口填进的火药受潮或飞入泥沙,多在枪口处塞上由红绒绳做成的软塞子,实则也为图个吉利。待要放枪之时,由二人扛住抬枪的前后两端,第三人则拔去软塞,将之叼入口中,再去点燃火绒。由于他叼在口中的绒绳有好大一团,远远看去便像是满脸的红胡子。至于以上的传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至今已不可考,但红胡子的称号,确为关外土匪所独有。

  二人一路之上走走停停,贪看沿途景色,直至临近吉林地界之时,已是秋天了。放眼望去,尽是“秋风吹似锦,余晖落日黄”的田园美景,大片的田亩之中,高耸的高粱、玉米,结了夹的大豆,均在微风之中轻轻摇摆,连带起层层波浪,令人心旷神怡。然丰收的美景虽然醉人,而入夜的寒风却丝毫不讲情面,每到天黑之时,北风则渐渐凛冽,吹得人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们不敢贪走夜路,都是天将擦黑,便要打尖住店,再也不似身在辽南之时,尚敢雨中漫步,何惧天早天晚。

  此金秋送爽,寒冬将至的时节,却是胡子最为猖獗之时,此辈好比过冬的老鼠,需在猫冬之前,多做买卖,待赚够了红柜(钱),便要去找相好,再一齐熬过这可怕的严冬。这一日,麻三儿与成瘸子来到一处小镇,此地名为石砬子堡,经打听,二人方才知道,此处已是吉林的地界了。放眼四望,堡子的周围尽是数百米高的荒山,在当地土话中,此类荒山被叫做烟囱砬子或黄瓜架,荒山上都是苍莽的黑松林,于北风的呼啸声中一同“哗啦”作响,听来甚是孤寂。成瘸子见此处荒寒闭塞,人烟稀少,想是胡子出没的所在,便招呼麻三儿赶紧住店,否则一旦天黑了,就许有性命之忧了。

  二人放开马跑了一会儿,见紧邻大路之旁有一家颇具规模的车店,一拉熘十几间土坯草房,气派中不失乡野的温馨,中间土房的烟囱里尚冒出袅袅炊烟,离着老远便能闻到贴饼子的焦香气味。他们骑马进了木遮拦,见空旷的院子中已经拴了十几头牲口,仅在东北角儿尚有几个空闲的拴马桩可以使用。

  二人正要打马上前,车店的掌柜已然听到了院中的动静,揩着两只手跑出屋子。此人五短身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许是天还不算太冷的缘故,帽子的下摆只是耷拉着,随着主人的跑动,一齐上下忽闪着,显得十分滑稽。他上身儿是一件斑驳发黄的老羊皮坎肩儿,下身则穿着一条薄皮棉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空心儿靰鞡,一脸的烟火气,只要稍稍一笑,便会漏出整齐的白牙,甚是扎眼。

  没等麻三儿开口,掌柜的已经抢步上前,熟练地牵住缰绳,扶着二人下了马。他一面招呼着,叫快点儿进屋,一面将两匹马牵到槽头,上了草料。末了,他还在草料中拌了两个生鸡蛋,伺候得十分周到。要说这穷乡僻壤间掌柜的又如何这般懂礼数呢?俗语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莫不是这掌柜的口甜心苦,包藏祸心不成吗?其实他之所以如此谦恭,倒不是因为知书达理,而是生意不好做,不得已而为之的。

  当时关外有句土话,叫做“车虎子进店,赛过知县。”这倒不是说那些只会赶车的车老板儿真有老虎般威猛,或是说他们在官场上真有什么路子,能比知县老爷还威风,而是说作为开车店的,实在是得罪不起这帮赶车的。那阵儿的吉林,前来谋生的多为山东人与河北人,山东人勤勉能干,肯吃苦,多以开车店为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关外的车店是越来越多了,竞争压力也随之变大。为了招揽生意,车店的掌柜便“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靠着热情好客招揽生意;有的则靠着掌勺儿的手艺吸引顾客;更有甚者竟靠着吸纳暗娼与贩卖大烟来拉回头客儿;然而所有这些伎俩若是论将起来,勉强还可以叫做“生意”,其若与那些与土匪勾搭连环,专抢往来客商的黑店比较起来,真可谓是小巫见大巫了。

  别看麻三儿他们二人,不比成规模的商队,仅能算是落了单儿的客人,但只要腰间有真金白银,哪个掌柜又敢怠慢呢?先不说掌柜的在院中牵马、上料,咱们单说在这一路之上,麻三儿在听看间,学会了不少江湖门道儿,这会儿他正站在屋前,一边活动酸麻的胳膊腿儿,一边盯着几匹牲口出神。作为年轻人,他的眼力颇尖,甫一进院儿便发现有三匹马与众不同,别的牲口都是毛管稀疏,两耳歪斜,一副乡下牲口的顺从相;而这三匹马,不但比其他牲口高出一头不说,且两耳直立,颇有桀骜不逊之态,明眼人只要一看便能猜中,此类马必是经过战阵的战马。

  若论起战马,在当时的关外并不鲜见。自打乾隆爷在位之时,吉林将军便会同蒙古郡王,在此地放养良马。奉天的老王爷也是八旗出身,自幼爱马成癖,在府中专设了养马房,并请来蒙古骑手专司驯马与遛马。麻三儿曾在府中做过苏拉和伴当,自然是看惯了的,故而一见这三匹马,便心生警觉,料想着在客人之中,必有驰骋疆场的狠角色。

  成瘸子没有麻三儿一般的见识,他见麻三儿只是瞅着院中的牲口出神,还当是连日的辛苦,将他累坏了,便急忙拉他一同挑帘进店。二人甫一进店,便被这外表邋遢,内里宽敞的堂屋震惊到了,屋中正面的土墙上,有手绘的财神和灶王爷,地上则摆放着四张实木桌子,上头放着早已备好的面点跟油茶;堂屋的两侧全是一眼便可看到底的通铺卧房,房中烧着通火热炕,炕上有新铺的干稻草与皮棉被褥,只要望上一眼,便能让疲惫的旅人找到家一般的温暖与自在。

  许是当地所种的粮食还没有收割,店中的客人并不多,只有七八个车把式,散坐在各自的铺面儿上,有的喷云吐雾,有的天南海北地胡侃,还有的只是盯住了麻三儿与成瘸子的脸,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店主拴好了马,便进到屋中给他们端上了滚烫的高粱米汤,让先喝着解解渴。两人接连喝了好几大碗,直热得全身冒汗,方才觉着一身的疲劳都随着汗水的流出消散了。就在他们正要开口与店中的住客攀谈时,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了,裹挟着一阵摄人的寒风,闯进三个人来。

  三个人全都头戴六块瓦的皮帽,身穿羊皮大氅,里头一水儿的黑布裤褂,腰间扎有一掌宽的腰围子,小腿上打着绑腿,脚蹬千层底儿黑布鞋,一样的龙精虎猛,干净利落。再往其人的脸上看,一个个眉头紧锁,满脸阴郁,使人望之便似有不祥之感。

  店中的众人都被这三位不速之客给吓住了,正不知是福是祸?倒是那位掌柜的,久在江湖谋生,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慌乱,而是立刻小跑儿上前,掸去了几人身上的尘土,顺手带上了房门。

  三个人用阴郁的目光一一扫视了众人,当他们看到麻三儿的双眼时,略略停顿了片刻,便一齐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其中一个瘦长脸儿的汉子,虽然身坐木凳,却一个劲儿地回头打量麻三儿的脸,成瘸子瞥见麻三儿面色泛红,怕他年轻气盛,坏了大事,急忙将他拽起,躲到了里边的一张桌子旁,还偷偷笔画着捋胡须的手势,暗指这三人必是胡子无疑。

  此时那个瘦长脸儿的汉子见麻三儿他们躲开了,便转头盯住了店主的女儿。这个姑娘身材高挑,面色白里透红,一身乡下丫头的装束,一根大辫儿斜垂在胸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瘦脸儿那一双贼眼先是在姑娘的脸上寻摸了一圈儿,进而又转向她高耸的胸脯,姑娘被他瞅得脸红,急忙背过身去躲到了里屋。见此情形,一位稍微有些络腮胡子的大汉用威严的眼光瞟了一眼瘦长脸儿,沉声说到:

  “老三,莫压响了竖着。”

  众人听到这句黑话,都不解其意,可瘦长脸儿却好像突遭雷劈一般,瞬间便吓白了脸,低下头去。络腮胡子只是轻蔑的哼了一声,便转头对店主说道:

  “大哥,俺们要到屋里头说话,有啥可逮的直接送进去就行,银子不用愁。”

  说完他便领着另外两人一齐进了通铺间儿。

  望着三个人的背影,成瘸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悄悄对麻三儿说道:

  “兄弟,不好了,这仨人准是散了绺子来此猫冬的,咱俩就只住这一晚,赶明个早起,快点儿走了吧。”

  说完他便跟店主要了一盘儿咸鹅蛋,一盘儿茄子干炖白肉,又要了一壶高粱烧,二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个饱,讨了一间铺房,倒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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