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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寒鸦复来(六)


忙过了头昏脑涨的一日,翌日天不亮,宸极帝姬便没了睡意,躺在寝阁的大床上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眸幽幽盯着头顶承尘,直是看到了外头天空透亮,她才忽然翻身而起,揉了揉这几日一直不大舒服的小腹,继而唤来了酡颜梳洗侍奉,利落的收拾停当后,连早膳也不传了,直接便将聂逐鹿提到了眼前。

三月灼园,桃色纷纷,染醉了几家胭脂几家愁。

将左右屏退,伊祁箬坐在一方青玉案前,优容的打量着跟前不远处站着的青年。

雪青衣衫,潇潇杳杳,却也配得上一句芝贵兰阶。

唯那神情映在她眼里,却极是碍眼——明明是个极有成算的人,却偏偏这么一副难得糊涂的惯有神色,叫人看着只觉的违和。

她坐在那儿看着他,他也站在那儿看着她,只是那飘飘荡荡的小眼神儿却称不上专注,总要左一眼右一眼的飘一飘。

看着他这个百年不变的模样,宸极帝姬忽然就笑了,笑里不乏无奈,看着他摇头叹了句:“这些年,你过得还真是挺传奇的。”

——这句话,实打实是她发自内心的赞扬。

聂逐鹿听了,当即便嘻嘻的一笑,担得起清扬二字的容颜上微微染着些没睡醒的意味,出口吐字,却极是清晰,道:“哪里,与帝姬相比,根本放不上台面。”

伊祁箬随即又是一笑。

“逐鹿聂氏……聂逐鹿。”手指轻转着一盏瓷盅,她轻轻一喃,继而跟着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勾唇笑道:“就凭你甘为玄夜太子受常人所不能受之苦,你也的确是个人物。”

金针续脉七七四十九日,月余烹药而食,固本培元,复之如初。——从断脉到续脉,中间多少煎熬苦痛,这一介兰芝竟然得以忍下来,说来,倒也真让宸极帝姬心底生出几分敬佩来。

可在她的这一句话里,聂逐鹿听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她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终究所为,都是那一个人

玄夜太子。

“帝姬,您果然很聪明。”迷顿的神色微微收敛了一分,一泓清亮的聪明入眼,叫那头的帝姬看了很是舒坦,随即,又听他含着三分笑意,说道:“舒蕣王姬妄图与尊驾交手比肩,实在是自不量力了。”

这个女子,从头到尾,有多少才彦妄图障眼谋算于她,有多少才彦深信自己已经成功的算计了她,可到头来,都是假的。

所有人的算计,都在她的布局之中,所有人的谋划,都已经被她洞穿个分明。

呵,这些人一回一回斗下来,如今再回头看,真不知图个什么。

自取其辱么?

聂逐鹿这头还未曾感慨完毕,那边,便听到她淡淡启口,说道:“自不量力的,恐怕不止铅陵蘩一人。”

言外之意,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聂逐鹿的眉眼有一瞬间的微蹙,她看到也只当没看到,并不以为意。说话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随即,目光一挑,指引他往奈落塔的方向看去。

奈落塔,奈落塔……这一刻,聂逐鹿忽然想到,越千辰怎么着也算的上是个传奇了——入都这么两年,从无生狱到奈落塔,从宸极府到紫阙,从宗正到太傅,所有极好极坏的处境也都一一经历了,难得是,到如今,竟都还全须全尾的活着。

他顾自畅想间,身边的女子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相认的?”

“两色城,受沈大人亲自护送回都之后。”聂逐鹿平静说完,转头却是一笑,道:“帝姬应该一清二楚才对。”

宸极帝姬也笑了,看向他,问道:“你知道我一清二楚,还不提点着越千辰,小心与我共盟?”

聂逐鹿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坦然道:“知道,那也是在浮光殿之变后,我知道沈横绝根本不曾武功尽废之后。”

——早在沈课携荣华军上殿前,他都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输了而已。可沈课,这个人仅仅戎装上殿,便已经足够让他清楚,他们的坐井观天了。

——输,不是数载筹谋,单单输在最后一篇的输,而是从开始到最后,尽皆落入对方算计之中的,彻头彻尾的输。

沉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当初您运筹之中,借由沈太仆与其兄——守成小王爷亚父沈竟陵的关系,几番设局,让我误以为沈太仆心怀兄弟情义,在铅陵氏与皇室夹缝之间,优柔难断,更在您刻意之间,给了我与铅陵王姬勾结的机会,看似一切都是照着我与千辰的构想所行进的,可事实上,从我坐上沈太仆舆马的一刻,就已经落入您的算计之中了。”

说到最后,他低眸叹服的一笑,不住的摇着头,对她投去五体投地的目光,深深道一句:“您的确高明,高明得可怕,不愧是……师承长泽子返。”

最后半句话,蓦然间,触到了她的心底。

叫人这样赞颂一句,已经是言辞之上,所能表述出来最崇高的赞誉了。

垂眸莫名一笑,她看向他,微沉眸色,缓缓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明白,就更应该知道,与其与我为敌,不如站在我这边。如此,才能得平安长久。”

宸极帝姬盛意拳拳,半点不开看玩笑的意思,可聂逐鹿听罢,立时便难以置信的笑了。

他指着远处奈落塔的方向,看着她问道:“我的主公就在那里,帝姬是想策反于我么?”

“你似乎觉得这是个笑话。”伊祁箬目光很是安稳,对他的态度,也是意料之中,顿了顿,却是不急不缓的说道:“不急,本宫要你来,除了听这一番话之外,还有一个人要你见。”

说罢,不等聂逐鹿疑惑,她便击掌扬声,向外唤了声:“烨然。”

话音落地,顷刻,他便眼见着一位身形清瘦,面如皎月的男子,踏着一树桃花而来,月色衣袂泛着盈盈暖光,分明该是一幅妖娆绯色的景象,可那出尘的眉眼中,却写满了与风流不符的淋漓。

落花时节,又逢君。

冉烨然悠悠走近,停在宸极帝姬身边的位置,眉眼含笑,朝对面的聂逐鹿拱手致了一礼,道一声:“聂少主,别来无恙。”

“你……?!”

聂逐鹿眼眸微怔,看着面前这个多年前曾在天狼谷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微微还是有些惊讶的。

——想当年,谷中不知日月,摒弃一切家国身份的桎梏,他也曾有过两个交过心的朋友。

眼前这人,当属其中之一。

冉烨然见他这样的态度,便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自己,面上的笑意不由深了一分,说道:“多年不见,难得阁下还记得鄙人。”

这句话才算唤回了他的心神,聂逐鹿定了定情绪,偕着得体笑意,说道:“好歹小的也在帝都里待了这么些时日,三公九卿诸位大人,哪一个敢不认识?日子长了,故人的容颜自然渐渐也就想起来了。”说着,他转头朝帝姬问道:“帝姬想要我见的,不会就是少府大人吧?”

伊祁箬笑了笑,并未答他的话,侧身对冉烨然道:“阿离派了暗卫跟着,你带他过去吧。”

冉烨然听了,点点头,继而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聂逐鹿道:“聂少主,请。”

聂逐鹿这便明白了,她要自己见的人,似乎还要走一段路程,方能见到。

眼见他眉眼心间还有许多不解,伊祁箬却没有再多解释的意思,只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也不会起暗中逃走之心,有什么话,等你见过我要你见的那个人之后,回来我们再说。”说着,她看了眼冉烨然,又多碎了句嘴,对聂逐鹿道:“往后十天半月的,你最好不要在路上给他找事儿,毕竟陆行护短惧内的名声,整个帝都所有人家的狗,都一清二楚。”

她还没说完,冉烨然便有些尴尬的蹙了蹙眉,“帝姬……”

宸极帝姬充耳不闻,只挥挥手,道:“走吧。”

安排好了聂逐鹿之后,她觉得揉了揉额角,扶案又坐了下来,只是这头还没等坐稳,恍然间,一阵风声过,面前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拄头阖眸的宸极帝姬一听这声音,也没爱睁开眼睛,随口便斥了一句:“你就不能有一次光明正大的走正门么?”

温孤诀在她对面席地而坐,歪头打量着,没个正经的说道:“架不住我想见你之心,等不了外头逐级上报的麻烦。”

宸极帝姬哼笑了一声,又顿了顿,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看着对面的人,她一股疲意涌上心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温孤诀挑了挑眉,目光一飘,只道:“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听着这话,她不禁哼笑了一声,道:“我能怎么样?”说着,深吸一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感叹道:“再厌恶这尘世,也得活着不是?”

她说完,温孤诀蹙了蹙眉,隔了好久,才道:“从我认识到现在,我就没觉得有哪一次我见你时,你不是在疲惫之中。”

她笑道:“这句话说得精准,却没什么大用。”

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顾自沉吟了半晌,恍惚间,却是笑了笑。

温孤诀好奇道:“笑什么?”

“想起适才聂逐鹿说我布局高明……”语气渐缓,他依稀可以看出她眼里的悲哀,只听她叹道:“其实你看,我们运筹为决胜,每一场局看似都是为别人所布,可实际上,被锁进局中的,又何尝没有我们自己?算来算去,都是好没意思的事儿……”

随着她的话,他的情绪却飘到了另一环上,抬眼往远处的奈落塔处望了望,他道:“自从越千辰出现以来,这两年,你的感悟越来越多了。”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永安开元,好不容易安定这么几年,到如今等来了这么一个狠角儿,我能不格外上心吗?”

说罢,她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沉凝这眸光,定定的望着他。

温孤诀有些发怵,提气道:“看我做什么?”

她也懒得与他多说,直言道:“说罢,到底有什么事?”

他便笑了,“呵,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事?”

伊祁箬就只是看着他,再不多说一个字。

到底是他没挺住,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笺,指间灵活的转了转,说道:“我这儿确实有一个消息,就是不知道眼下的你,有没有这个精神头来管。”

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她便不耐烦的抬手一捻,将信笺拆开来溜了一遍。

这一遍之后,她的眼色便不一样了。

“思阙!”

外头的思阙听到她的传唤,立时进了园中,“属下在。”

她压着情绪,语气很是严肃,道:“去把锦衣叫来。快去!”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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