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峰铅陵(六)
“这一次,我必定要杀他。”
永绶王府,黑云压城一般的阴寂里,沉定定的响起这样一声——就在惯于肃穆的书斋之中。
英媚绝尘的容颜浓一副阴沉无匹,重华正襟危坐,撂下一句死话后,却迟迟未曾得到回应。
看着姬格垂眸不语,却明显没有什么好脾气的冷漠模样,他凤眸微眯,半晌,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手腕上的银环被摩挲的温柔,可主人深沉的眸色里,却不见半点柔软。姬格淡淡一抬眸,朝重华挑去轻描淡写的一眼,匀了匀,道:“廷尉府庭审当日,我没说话,他的下场是收监无生狱。”微微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想杀他,但时至今日,依旧有顾念。”
后一句话,如同一把锋利宝刃,直愣愣刺进重华心口。
顾念。
为了这两个字,眼看着那个想杀了多少年的人在自己眼前放肆,他却只有干咬牙的份儿,就像铅陵蘩所说的,经年以来,自己只能任由越千辰牵着鼻子走。
可眼下不一样了。
那人能用来威胁自己的两件事,中有一件,已然再不成问题了。
剩下的,就只有伊祁箬的下落了。
隐忍至极的呼出一口气,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姬格却不以为然。
“夜长自然梦多,更何况,是那么个人。”说着,他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片刻,方才朝他看过去,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干起来这靠狼打虎的勾当了?”
重华自然知道,他话里所指的那人,是铅陵蘩。
借力打力,不失为一条路数,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若要控制的顺利,自然也是极难的。
可这些,却都不是重华眼下所在意的。他凝眸看向姬格,眼里有难以化解的疑惑,直看了许久,方才缓缓摇了下头。
“我一直以为你……”将他话中之意捋了几回,重华依旧是不解,终也只得问上一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一直以为,以姬格的心性,在这一刻,应当是要保越千辰的。
这样一个慈悲之人,除了当初林觉章之事,因着一些缘由,他不予置词之外,其余这么些年里,无论是重华自己还是伊祁箬,是凡对夜国余孽的斩杀追捕,他都无一不曾阻拦的。为此事,这么多年,谁也不曾舒坦过。
可现如今他说的这些话里,重华却没有找到半点要护越千辰的意思。
正疑惑之中,姬格的下一句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让人从心底往外的发凉。
只听他轻声冷笑,似叹非叹道:“呵,修罗世子、绝艳侯,我这名头,不过叫着好听罢了,我怎么想,谁能听?”
重华已经有好久不曾试过这样寒心了。
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眼前这人会带给自己这样的旷古寒意。
片刻凝滞之后,他怒而拍案,喝道:“你也能说出这么混的话出来!”
他说罢,自己都意外,可姬格那头,却仍旧安然如故,甚至淡淡饮了一口茶,随即转头,目不转睛的同他对视起来,目光之深,如渊。
气氛倏尔僵持下来,这样冷寂的光阴里,两个人许久都未曾说话。
重华第一次觉得,姬格眼中状似无情无绪的光芒,却那样陌生。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重华扛不住这样的压抑,率先收回了目光,微微一阖眸,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情绪似有变化,看向姬格,字字披肝沥胆,“璠,这么多年,我待你如何、待异如何、待修罗姬氏如何,你一清二楚。尤其是你,你是旷世俊才,我敬重你、尊崇你,是凡你的话,有哪一次我伊祁重华违了你的心意?在我这里,除了大夜越氏的事我不能让之外,可还有一桩一件,是我未曾顺你的意的?”
越往后,声调便越是激昂,可姬格看着他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如水。
望着那样的目光,重华的心便愈发凉了下去。
终于,一直沉默着的人淡淡的开了口,却是低凉无奈的一句——“你不明白。”
重华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那瞬息汹涌起来的情绪该如何归类。
“我不明白?……哈哈……我不明白!”他愤怒着、癫狂着,拍案而起,一口气,就将心里许多的‘不明白’一并吼了出来:“我不明白……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的就是你!你倒是说给我明白,你告诉我,怎么我同你从小到大的情分,就抵不过他越栩的一条命?怎么我爱了一辈子的女人,连她的遗骨你都不准我供奉?怎么那么多次分庭抗礼之中,你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上?怎么连越千辰那么条草芥之命,都值得你一而再的护持?怎么我妹妹那样的人,会跟我说不肯的不止她一个?!你说啊!”
说着,一掌拍落,赫然震碎了一面桌案。
姬格蓦然一叹,心里想着,他这一番话,倒也是个发泄,终究将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话,一并吐了出来,吐了出来,也就该舒坦些了。
可是对此,自己能给出的答案,又注定不能让他继续舒坦下去。
瓷盏碰撞出清脆之声,他拂了拂衣袂,站起身来,正面同他对视着,眼眸缓缓一眨,静定问:“你以为那年,我作《哀苍生赋》,是给谁看的?”
周身赫然一震,重华那头,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
《哀苍生赋》……
姬格看着他,蓦然摇了摇头,深深一呼吸,转身,便欲离去。
“我今夜启程修罗,窈窈的骨灰,我会带回宗祠供奉,至于越千辰……”顿了顿,他微微侧了侧头,露出绝艳的侧脸,道:“你告他偷盗之罪,他自也有辩驳,你虽不认,然家父不曾定断之前,一切皆是未知,就算你要一定要杀,也要继续等下去。”
书斋的大门一开一合之后,重华兀然坐回高椅上,只觉的浑身乏力。
连报仇,都这么难。
可不报,又那么苦……
从永绶王府出来,姬格一路直接到了廷尉府。
千代泠借着休沐去办私事,眼下尚未回来,无生狱前,是虞敛带着龙影军层层守卫着。眼看着世子带着身边那孩子从容步来,虞敛只觉得头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明知道对这人连阻拦俩字都用不了,是以倒也爽快,等人到了门前时,索性行了一礼,随即便直接让出一条路来。
姬格没来过几回无生狱,可说起来,这地方倒也不需要来多少次,只一回,便足以让人终身难忘的了。
走到最里头关着越千辰的牢房门前,隔着铜门铁锁往里一看,只见那个早在下狱之时便被喂了化功散的意气男子,此刻手脚被定在十字桩上,虽未曾被动刑,可只看那牢中满地满墙架上燃着的,少说也有上千只的蜡烛,大抵也可想象出他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听到外头的声音,越千辰挣了睁眼,同时还不忘甩头将糊了眼的汗甩出去,待看清了来人,他还有心思笑上一笑,只是语气却是虚弱的,“侯爷?”
姬格冷眼看了看四周,转回头,看着他,问:“你在这里,还算悠闲?”
说这话时,他站在牢外,都已然将牢中那层层热浪体会了个透彻。
越千辰犹自玩世一笑,尚还有心道:“早听说,廷尉府无生狱,有进无生。千辰早有向往之心,只可惜,千代小公子此去铅华楼,迟迟未归,倒是难为我想见世面的一颗心了。”
听罢,姬格哼笑一声,眉眼却是不动,淡淡道:“这番话,重华一定很喜欢。”
越千辰笑意更深了些。
笑够了之后,他强撑着力气,道:“侯爷此来,想必有话,不若直言,也省的腌臜之气污了贵体,又要叫许多人心疼了。”
姬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便将目光轻淡淡的落在了牢门前的千劫锁上。
随着他的目光,越千辰也将目光移到那个位置。
无生狱,千劫锁,据说十二把千劫锁,皆为世间第一锁匠将家门祖传技法改良之后,呕心沥血,倾半世之力研制而成,而这诸锁制成之日,锁匠便为被当权者了结了性命。至于这十二把锁,一锁一钥,除此之外,火烧不化,刀劈不裂,锁在着玄韧铜铸成的牢笼上,任你武功绝学,若无钥匙,也无以踏入其中牢笼一步。
这样想着,接下来,他就看着姬格负手信步,走到牢门前,一抬手,握上那道千劫锁,而后,牢门便开了。
自此世间,千劫锁,唯有十一把了。
越千辰看着他走进来,一挥袖,满室的蜡烛顷刻尽熄。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在那一瞬间,越公子觉得似乎涌进鼻腔里的空气,都清凉了两分。
然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却依旧满面沉静,云淡风轻。
“你做以筹码的,是我孪生姐姐的骨灰,你觉得我能为何而来?”
闻此,越千辰也忘了之前的种种情绪,微微一怔后,确是点了下头,低声道:“此一事上,我确实欠姬氏一个道歉。”
姬格站在他面前两步左右,将他的神情一丝不落的收入眼中。
半晌沉默,他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越千辰看着他,没有说话,可那目光却是在等着他的后话。
姬格便问:“若是诸事随你心意,那坛中一捧遗骨,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越千辰微微一怔。
“我见过王姬。”默了半晌后,他目光定定,平静道:“她就是我嫂嫂,如若我哥哥安息之处只能是归去来兮殿,则那其中,就势必有我嫂嫂的一方寸土。”
话音落地,许久,对面长身玉立的青年终于不易察觉的点了下头。
越千辰都没有想到,在捕捉到他那一点头的时候,自己心里竟无端生出一丝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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