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宸极帝婿(十)
将重华的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中,伊祁箬沉默下来,心头似乎有些绪怀,可叫她意外的是,此间真若着意去抓,反倒半点抓不到了。
他不是第一次、甚至不是第一个为自己的处境所不平的人,这么多年,她自己也曾想过无数次,为什么过这种日子的人会是自己。也曾有那么几年,不称意的时候、累极了的时候,她也曾想,正宫嫡女的出身,自己本该占着个帝姬之位,一世无忧的过去,可这种种关窍罗列下来,自己竟自八九岁起,便从未体味过何为安生二字,说来何其讽刺。
可是现在她再向着这样的想头出发,说不得,却真是半点都不觉得委屈了。
算来,唯一不同之处,也只有那个人了……
那个说,与自己是同类的人。
低眸出了一阵神,她深吸一口气,抬首启口,却直接转了话锋,对重华道:“正好今日你过来,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说着,她不自觉的又握上了腕间银环,继续道:“今年年初事多,雪顶之宴不得已便拖到了如今,我本想着万寿节挪到雪顶上一并过了,可眼下也是不能了,左思右想,我想将日子定在九月初五,你怎么看?”
“九月初五?”重华一听,先是一怔,但看她正经的神色,也知道她不会拿此事说笑,垂眸细想了一番,他坦然道:“我没想到,你竟这样不忌讳?”
这倒不是什么责备之语,只是这些年,逢上霍爵爷的生辰死忌,她虽无多大悲伤表现,但也总是不大好过的,是以如今,重华怎么想却也难想到她会着意在那日饮宴雪顶。
伊祁箬知道他心里的疑虑,想了想,淡淡笑道:“也不是不忌讳,说起来,我倒还是喜欢在那一日独自回长泽陪着舅父,只是今年……于我与舅父而言,是个特殊的年份,我也想叫天下一起做个见证罢了。”说着,眼见重华眉间又起了另一重疑惑,她心思一转,便在他开口前,率先转了个弯,道:“说起来,若非八月十五的日子早有你们忌讳在先了,我倒是觉得那一日甚合适呢。”
闻此,重华眸中赫然一敛,随即,便是一泓凄然神色渐自晕开,一时落魄起来。
“罢了,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我这里都好,只是……”凭空添了两分踌躇的语气,他转回眸光看向她,渐渐还是添了些责怨在里头,半晌方道:“还是要问过那雪顶的正主,好好定个名头才是。”
情知他此刻提起姬格是有意说什么,伊祁箬明知躲不掉,也不遮掩,只是满意的点了下头,道:“那便妥了十分了。”
重华似含了一分探究的注视着她,片刻,问道:“你跟越千辰的事……他可知道了?”
她倒是好笑起来,反问道:“他什么不知道?”
重华微微一怔。
她眼里的笑意渐缓,最后化作一点温柔凝固在瞳中,微一颔首,和缓道:“你就别操心了,他早知道。”
真要说一句实话,重华或许不会信,但除了无夜之毒的事外,她的所有事,没有一件,是姬格不知道的。
偶尔想起这点,她都只会为那样好的世子不公。红尘三千,牵扯进哪缕俗妄不好,却偏偏同自己勾连在了一处,竟是连慈悲,都不得不留了那一寸的余地。
入夜,琉璃灯盛着浅淡烛光,打亮了美人踏上托腮出神女子的眉眼。伊祁箬不知想着什么,就这么兀自沉思着,竟连外头渐行渐近的脚步都未曾察觉,直等那头思阙叩门而入,打破了一室寂静,她方才赫然回神,抬眸一见是她,竟是立马脱口问道:“怎么样了?”
思阙脸上的神色不大好。
她这是才从铅华楼回来,一路奔波到了府里,知道帝姬担心,便连口水都没敢喝,径直来复命,只是看到女子眼中殷切的目光时,却叫她一时语塞了起来。
楼御史一去海外长久未归,就在半月前,竟连本来就极少的消息也断了,如今的逐明根本难以有什么眼线可用,一时之间竟连个平安与否的信儿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宸极帝姬明面儿上粉饰太平,内里却是有一分是一分的着急着,大约十来日之前,便给温孤诀去了消息,叫他派得力手下前往逐明寻人,也是想着借铅华楼在那头的势力便宜行事,谁知这十来天过去,好不容易有了信儿,一两句话又交代不清,思阙便白日里亲自去了一趟,未曾想带回来的消息也不尽如人意。
走到内室中,宸极帝姬见她面色凝重,当下心里感觉便不大好,继而便听她道:“启禀殿下,铅华楼的人回来说,在逐明岛并未发现楼御史踪迹,而端嘉帝姬人在国宫,却是真真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未曾发现他的踪迹?”这一句话,让伊祁箬心里起了疑虑。要知道,以铅华楼的能耐,若是能说出这句话,大抵也就可以理解为,眼下的逐明岛上,无论生死,都无楼锦衣这人,这样说来,大梁的土地也不曾见那人回返,可不是蹊跷了么!
思阙近一步解释道:“正如您所想的,温孤诀那儿的确是这个意思不错。属下去时,他自也疑虑,闹不懂那么大个人,更不提身边跟着的几个手下,怎么就都凭空消失了。至于端嘉帝姬,前些日子正好赶上逐明国主携国后出行祭天,倒是国都里大半的百姓都见着了,国后是稳稳当当跟在国主身边的不错,如此一来,楼大人的下落就更扑朔了。”
听完了她这番话,伊祁箬已经兀自又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有长泽调来的人跟在锦衣身边,对他的安危生死,她倒不是太担心,只是光一项下落不明,也够她辗转反侧的了,毕竟人在异邦,不消说一个不小心,便会生出什么变故来。至于此间,听着夙素安好无恙的消息,她虽有欣慰,但不放心的情绪也跟着加重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还能怎么办的好。
宸极帝姬很少遇到这种情况。
“……殿下?”
眼见着她凝眸在那儿生生虑了一刻有余,思阙看着时辰,不由有些担心她的身子,唤了一声之后,也迟迟不见她回神,正在她想着再开口时,榻上的人目光不转,却幽幽启了口。
“给命驾峰去个消息,请世子将落涧遣来。”
微微一怔之后,思阙连连应下,心里却想,那孩子虽说聪慧,但毕竟也是个孩子,这个时候,叫他回来,却不知道自家主子心里究竟又是打着什么算盘。
第二日,东方未晞之时,外头房门一动,宸极帝姬立时便从睡意中警醒,待微微掀开眸子,见到的便是浓淡晨光里,一袭熟悉的白衣渐渐朝自己的方向近来。
她已没了睡意,只是意识到来人是谁,却也不大爱搭理,眼见着那人坐在床边,伸手在自己额上面庞抚了抚,她便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甩开他的手,背对着他恹恹问了一句:“天还未亮透,不知道何为扰人清梦吗?”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笑。
“琐事恼人,我本想赶在昨晚回来的,谁知耽搁到了如今,你别气,闭上眼再睡便是。”顿了顿,沿着被角探进去拉过她的手,他目光柔腻,不自觉便又添了一句:“我守着你。”
那头,她闻此,不由低眸,唇边划过一个极浅淡的笑意后,索性却也不睡了,挣着便起了身。越千辰见此,极有眼力的往她身后垒好了软枕,一时两人对坐相视,一个倦意未散,一个睡意初醒,就这么看了片刻,不约而同的,竟是低声笑了起来。
笑意歇了之后,伊祁箬打量着他的目光里便凭空添了三分戏谑,启口不阴不阳的问了一句:“这么着急回来,为着什么呢?”
她这话意有所指,至于指的是什么,越千辰倒也一清二楚。
倾身在她眼上印下一吻,又在她颈边摩挲了片刻,他方才正经说起话来,眼含三分风情的,勾勒着无限动人,吟吟道:“自然先是为了你。”
她极有耐心,继而便问:“那后呢?”
他垂眸一笑,也不直接挑破,只道:“后……就要看帝姬什么时候有兴致,召见述职归来的周将军一家了。”
她起了调笑之心,一时便不肯放过他,冷笑了一声后,便问:“我若一直没这个兴致,帝婿难道就不见了不成?”
越千辰笑意不减,只勾着她的手指一刻不曾松开,不答反问道:“你不要我见,难道是怕我疼那丫头甚于疼你么?”
她眼里掠过三分鄙夷。
“谁稀罕。”
低低啐了一口,她揉了揉额角,心里却是想着,如今这人同自己说这些个柔情软语,乍听却是与往日一样的熟稔真心,可细品起来,这其中的真心之意,如今却是如浮萍一般,飘飘荡荡,说过也就过了,算来,倒也算是自己调教有方了。只是这本该高兴的情绪中,无端,竟也添了那么一丝惘然。
果然,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样想着,出口的话未觉便少了些和悦,她正经道:“这两日赐婚的圣旨便会下来,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十。”
没想到她忽然间提起这个,越千辰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却是算计着还有一个来月的光景,忙一忙挪府之流的事,便也没剩几天了。
他寻思着正要开口,那边,伊祁箬却忽然又道:“我这儿也好的差不多了,昨日周嫱姐姐来看过我,我已经下了请,邀她与花大公子携着小女一起,两日后来府上小聚。”
她这么说完,转头看对面的人,却是微微有些发愣的意思。
她便嗤笑了一声,道:“怎么,不满意?还是连两天都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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