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江山白首(三)
对着姬格沉静自威的目光,伊祁箬心里一颤,他这句话的意思已然很明白了——他很清楚,凭千代霁的性情,无论两人之间是如何的一番说话,也绝不会就此便能将她宸极帝姬的心绪带动到如此程度。
伊祁箬眼中透露出闪烁、为难与惶恐,她这样害怕——怕到张了张嘴,却连一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这个样子,姬格古水般的瞳眸终究还是温缓了下来。
带着一贯的包容与溺爱,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她道:"不必勉强,你不想说,我可以等到你想。不过你得跟我保证,每一件事,至少都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顿了顿,他重重的点了下头,带着少见的威肃,郑重其事道:"你至少要向一人倾诉。"
她到底还是将她的世子看低了些——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这样反常的行止,反常到连精湛、熟练到了极致的戏都做不出来,可他为着自己的为难,就愣是能淹下自己所有的苦闷与忧虑,与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样一番话,外人听上去,或许不过是感叹绝艳侯耐心、细心与无微不至的关心罢了,可她却明白,这里头,还蕴藏着深切浓烈的信任。
——这么多年,天地人间,他总是这样相信自己、唯有他。
可是自己呢?
伊祁箬心头漾起一抹晦涩难言的苦笑……自己这样对不起他,怎么又值得他这样的对待?
勉力压下喉头的嘶哑憋闷,她眉头深深的拧着,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是无尽的期待与忐忑,一字字艰难说道:"我的所有事,总是都会告诉你的,不过这一次……我需要些时间,你也答应我,不管怎么样……"
真是荒唐,松动着自己愈加发紧的喉咙,她狠狠的咽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后话说完:"不管怎么样,你总要安心。"
心头眉间是两种截然的样子,姬格看着她,安定的微微一笑,颔首浅浅道了声:"好。"
他道出这个好字,伊祁箬分明是在意料之内的,可是心头还是止不住的酸涩。
这个人……多好的人,当世之中最好的人,他值得的,是天底下所有的美好来配,可是他所有心之所向,到今时今日,又有几个得以成全呢?
恍惚间,她便想起了千代霁问自己的那些话,想着想着,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一动,她忽然启口,没头没脑的朝他问了一句:"世子,你会成婚吗?"
姬格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却是笑了,晏晏清清,仿若是自骨血中倾散而出的洒脱,不答反问:"你会难过吗?"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痴痴的点了下头,诚实道:"会。"
——不过,别人或许不会明白,她的难过,并非在他娶别人。
姬格知道,她这样坦然的难过,只是因为她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婚娶之人,绝不会是自己的心上之人。
他释然的一笑。
摇了摇头,他道:"我不会的。"
然后,他就看到伊祁箬眼里倏然便生出了一抹不期然的愧色。
他自是了然那抹愧色的来源,却仍是笑着,风风润润的,还带着些四月早天里沾着晨露的云烟,低醇道:"其实也与你无关,我心有一念,足矣。"
很好听的一句话,听上去却遥远可怕。
她禁不住重复:"足矣?"
他点点头,连目光里都是清澈无尘,无欲无求一般:"婚配子嗣,甚至厮守白头,皆不重要。这一生我来红尘一遭,能得这一念于心,别无所求。"
方方正正的,这话挑起了她心头一道丰盛的喟叹。
目光无意的落在那人不经意中露出的一截手腕——那上头有一道银光,沉淀内敛,一寸一寸皆隐藏着贵胄根基。
那样熟悉,那样陌生。
不自觉的握上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枚银环,她望着他,微微歪了歪头,悠悠淡淡道:"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即便没有过去种种恶孽,爱着你,也会是一件极疲惫的事。"
她说:"你明明在乎我,可是我却不知道,你在乎什么。"
听上去分明矛盾的一句话,姬格却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
半刻后,他站起身,拉开半遮挡床帐,一边道:"异与小九都在殿外,我叫他们进来。"
话音落地,他垂首正见她摧灭床边矮案上的灯烛,整个殿中霎时只剩了窗下的一站一盏灯架,在这偌大的殿中抗衡着暗色,分明有血摇摇欲坠。
姬格心头一动,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股子极为恶劣的感觉自心底升腾而出——他知道,帝都里的人都知道,宸极帝姬不喜灯火,为此,连宸极府上了夜都如死牢一般压抑,可眼下呢?眼下不该啊。她远没有忌讳灯烛忌讳到病态的地步,而眼下的殿中,却已委实暗得凄迷。
他正想着,却见她已行云流水的下了床,整了整衣衫,就站在自己眼前,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今天什么日子了?"
姬格整颗心忽然没来由的狠狠一颤,有些什么东西,似乎再近一步,立时便可捉到。
匀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人,他一派如素形容,声色和缓道:"没有多久,放心,不会耽误事的。"
宸极帝姬但凡对世子有一分猜疑,她都不会发现不了这句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
而此刻,她闻言,心下一安,点了点头,转眼便见到他已经走出去几步,要去殿前将外头等着的人迎进来。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她猛然间便恐惧起来——就好像他这么一走,便再也不会回头一般。
就好像,他不会再在乎自己、不会再原谅自己一般。
这样的恐惧里,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脱口便在他身后急促的唤了一声:"世子!"
姬格身形一顿,才想回头,却发现自己那戴着银环的右手腕已被人紧张的捉住了。
那女子手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银环,区别只在大小而已,此刻,两只银环毫无预兆的交集在一起,碰出了一记短促而清丽的乐章。
可他只听到她拼命压抑着急促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道:"除了千阙那场血火,我求求你,不管我做什么,都要原谅我。"
姬格眉目狠狠一沉。
他没有说话的时候,外头的殿门忽然动了。
姬异与骆再一的走进,让她的请求在尚未听到回音之前搁了浅。她看到明明亮亮的光芒里,骆再一进来,先朝姬格颔首示了一礼,唤了一声:"世子,"随即,才凝着一泓兼顾不解与担忧的神色颇有些费力的朝自己看过来,恭敬而忐忑的唤了声:"殿下。"
伊祁箬无暇去顾及小九此刻的心思,她的整颗心、全部目光,都一瞬不移的落在了姬异手中的那株奇珍。
——白首根,那就是她苦求了那么多年的白首根,那就是,她这么多年以来,魂牵梦萦的白首根。
姬格从腰间取下一只玄狐酒袋,取过骆再一手中漆盘所托的白玉盏,一道流泉倾泻而出,一滴不差,堪堪只斟得那一盏而已。
此刻,伊祁箬眼中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于虔诚的供奉,同时又有那么些浓浓淡淡的飘渺,缓缓近前,左右两边的东西就是她渴求了半生的救赎,可她甚至不敢抬手去碰一碰,只是看着,看着看着,声音低低的,轻轻喃着:"江山……白首……"
江山白首,多好的字眼,偏生,是这样的光景。
她觉得,越氏的先祖,应当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的奇人罢……
最终,她还是从姬异手中接过了那只玉瓮,同时捏了捏姬异的手指,将自己心中的想法传递与他。
姬异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思。
只是在他摸索着想要将那株以兄长心血喂养而成的旷世灵植捧出血泪结成的花泥时,他一向无波的心底,也忽然起了一场澎湃。
手指微微的发抖,当他触碰到那根茎之时,忽然,空寂无声的殿中传来一声极为清淡宁定的声音。
"……且慢。"
姬格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伊祁箬心头一突,生怕这东西有什么不妥,转头便朝他头去恐惧而疑惑的一眼,"世子……?"
同样疑惑的,还有姬异,而另一边的骆再一,却从进殿伊始便一直怀着副欲语还休的纠结情绪,眼下正极尽为难的偷偷打量着宸极帝姬,竟连绝艳侯这句阻拦的话都没有注意到。
可姬格却注意到了他。
可以说,为着心头某些可怕的猜测,从他们进来时起,几个便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观察着骆再一。
如若自己这荒唐的猜测真的是真的,那么骆再一,应当就是她唯一可能告知的人。
而骆再一此间种种神情表现,似乎都是在为自己猜测的真实性增添可能。
姬格平静的叫出且慢两个字时,周身却是从里往外的发寒。
实在是太冷了。
比雪顶最盛极的寒冬,都要冷上百倍不止。
在伊祁箬的忧虑里,他竭力压下自己心头的所有异样,带着如常的神色,说着似乎时为稳妥起见,方有的考虑:"白首根入酒即化,还是等皇上下了朝罢,"说着,他还望殿外看了看,似乎是在确定时辰一般,接着道:"左右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
说完,他便在几近窒息一般的情绪里,看似平常的望着她,等着她的说法。
那头,骆再一听到这句话,先是不解,而后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之余,险些松了手。
而姬异,则是眉目微蹙间默然不语。
伊祁箬此间一心都在伊祁尧无夜将解的震动之中,听罢,根本没有想别的。
姬格见到她朝着殿外的天色望去一眼,随即,十分浅淡的点了下头。
——这一下,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底塌方的声音。
她对世子的话一向少有异议,如今便想确认一下距离下朝还有多少时辰,随即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在姬格突如其来的长久无声与深深凝视里,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疑惑才被开解。
她听到骆再一以一种蕴含着百感的语气,沉沉低低的对自己道:"殿下……今夜,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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