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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十六)


“不是。”

摘下遮面,抬指轻揉着额角,宸极帝姬淡淡的摇摇头,似乎所面对的并不是什么重大的问题,殊不知此刻在越千辰心里,再没有比这事更让他上心的了。

只因那幅画——画骨入神,堪堪碎了前人那句‘意态由来画不成’。

这也是为何,早在第一眼看到那幅画时,他心里头一个冒出来的人便是姬格。

若非将她了解至深,一颦一笑,眉目深浅都那样深怀于心,这样一副绝世容光,又当如何跃然纸上?

而这一刻,她却是用如此清淡的语气态度,道出了‘不是’二字。

他的眉目,随之更添了十分愁绪。得了她的否认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私心里,宁愿为她画下那幅画像之人就是姬格,否则也便说明这长久以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将她了解至深。

至少,是与她交心之人。

然而这否认不算什么,她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惊讶至极。

抬眸望着他,平平淡淡的眸光语气,她道:“那幅画像,与我交赠与你的那幅昭怀太子的画像,是同一人所作。”

越千辰怔了好久不曾说话。

心里的感觉极难形容,但总归是极不好受的——他本以为在这世上,生死之人都算上,唯一一个能将宸极帝姬与昭怀太子连在一起的人,就是自己,可直到现在他才被这一道惊雷劈得恍悟。

——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与她那样亲近、也与他那样亲近。

那样的亲近,如同灵犀,甚至,甚于自己。

那头,伊祁箬支着眸子就那么看着他,明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可就是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宽慰,没有解释,甚至,她也没打算告诉他那人是谁。

许久之后,越千辰方才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竟也能带出三分笑意,故作轻松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这么一位丹青妙手?”

伊祁箬直着眼看着他,哼笑了一声了,笑意未达眼底。

似乎,就是想这么将他的窘态收入眼底,看着他还能强撑到哪一步似的。

沉默了许久,他终究过不去,再抬头,脸上笑意也没了,眉头轻蹙着,问道:“究竟是何人?”

这回,她的笑意好看了许多。

——毫无缘由的,她就是希望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一丝一毫的虚假伪装都没有。

至少,在牵扯情愫之事上,该当如此。

这样想着,她都觉得自己自私,可是却又对这自私无能为力。

正了正身子,她缓缓道:“这人当世有名……只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这两幅画是出自他之手笔。”

话说到这里,要是还看不出她的意思,越千辰就可以再去奈落塔呆一呆了。

眯了眯眼,他面色不善道:“你这是不打算说喽?”

宸极帝姬颇为无辜的挑了挑眉,随手将头上几只白玉簪一一取下,如瀑的长发松散下来,直是晃得他心神一漾,随即便听她道:“你可以猜嘛,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越千辰冷哼一声,看着她一下一下剪着灯芯儿的样子,偏生想发火却也发不出来了。

窗外忽而响起淅淅沥沥的声响,微开了窗去看,原是下起了雨来。

伊祁箬手里还握着小剪,转头看向窗外夜雨,感叹道:“白日里还艳阳高照的,眼下竟落雨了……”

越千辰垂眸一笑,轻缓的握上她剪着灯芯的手,道:“此情此景,可不就是为我送别的么。”

却不知何当共剪西窗烛……

听了他的话,她收回神后却是微微一怔,半晌后忽然松了手,就听银剪落案啪嗒的一声,越千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赤足踏地,颇有些慌乱之色的就要往外走,嘴里还道了一句:“意头不好,不看了。”

这回换了越千辰发愣,而随着她那句赶忙一想,片刻恍悟后,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从身后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我给你归期啊……”贴着她的耳鬓摩挲低语着,他微阖着眸,唇边含着无限风情脉脉,“婚期之前,不就是归期么……天下第一美人啊……!我已无郎艳独绝的头筹,又岂敢让你等太久呢?”

她若有若无的低哼了一声,压抑着唇边呼之欲出的笑,强逞口舌道:“我很稀罕你么?”

越千辰也不恼,唯有那出口话更近缠绵,一边在她颈边细碎的吻着,一边含糊的说道:“我稀罕你呀……”

她撇了撇嘴,可原本垂在一旁的双手却缓缓的覆在了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唯有嘴上不饶人,道:“反正婚期到了,你回不回来,我都要嫁了。”

话音落地,立时就感到自己腰上一紧,随即便听他在耳边恶狠狠的问道:“我不回来,你敢嫁谁?”说着,又想到了什么,追道:“谁敢娶你?”

身后的人吐息间的热气喷洒在自己的肩窝上,弄得她痒痒的,唇边不自觉流溢出一丝笑意,施施然道:“呵,我看那丹青妙手就极好。”

越千辰直接在这心口不一的人脖子上咬了一口。

“嘶——!”未曾预料到他来了这么一口,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她转身,人还在他怀里,双手却不轻不重的掐上了他的脖子,瞪着眼啐了句:“作死么!”

回应她的,是他不遑多让的对视,和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

不多时,外头泠泠雨声里响起一记叩门声,紧接着便听到酡颜的声音说道:“浴房里已备好了水,殿下、大人,早些沐浴安置罢。”

中宵处躺在床上,她忽然从浅眠中清醒过来——无由的,甚至连梦都记不清一个,就那么醒了。

侧过身看着枕边人精妙绝好的侧颜,她的手还被他固执的牵在手里,看上却很有些好笑,可这却不是她第一次发现,只有当他切切实实的握着自己的手、或是圈着自己在怀时,他方才能真正睡得踏实些。

这样想着,她便不自觉的朝他的方向挪了挪,低头抵在他肩上。

可就是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时,他便已经起身,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启了城。

难得的,宸极帝姬一路送他到了卫城,直等那一队马蹄远踏而去,渐渐模糊了声响时,她方才收回自己远望的目光,低头看着脚下微润的土地,不知想着什么。

思阙走近时,就看到她这副样子,眉头便不自觉的跟着一蹙,谁知到她身边刚欲启口,便听她率先问道:“怎么?”

思阙微微一惊,随即禀道:“人到了。”

人到了,简单的三个字,足够她明白一切。

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最后投去深长的一眼后,她转身深吸一口气,道:“回去吧。”

宸极府的清室里,林落涧听完帝姬殿下将遣楼御史远赴逐明之事的始末之后,本就沉郁的小脸上,此刻更添了一分疑惑。

伊祁箬一刻不差的默默观察着他,将他的每一个神情都尽收眼底,交代完前因之后,顿了顿,又道:“此事我交给你,拿着我的玉令,铅华楼的人你可以随意调遣。务必要在一个月之内,将人好生带来我跟前。”

林落涧近前恭恭敬敬的接过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宸极玉令,半晌,却是沉默。

宸极帝姬一下下的轻叩着扶手,倒是不急,就那么等着他捋清心头的顾念。

终于,那孩子拱了拱手,启口道:“落涧有一事疑惑。”

面纱下不经意的划过一抹笑意,她淡淡道:“说。”顿了顿,她又在他将要开口的当头重新措了下辞,一字一字道:“抬头,看着本宫,一字一字的说。”

落涧心头一动,微一犹疑后,还是如她所愿,抬起了头。

一双俊俏眼眸,深若冰潭,当世之间,也唯有在那两人面前时,当有那么些不敢表露的温度。

心头简单的措了措辞,林落涧启口直言道:“帝姬既然相信楼御史平安,为何还要使落涧去寻呢?”

座上,宸极帝姬臻绝的眼眸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倏然闪过一道精光,极短暂,也极真实。

看她没有说话,林落涧便明白她的意思,跟着便将自己的问题近一步延展开来,说道:“逐明岛上,楼御史若然出事,必是出在君羽归寂或是苑姬手上,倘若如此,逐明如今定然已有了万全准备,轻易前去只是再添把柄罢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静等其找上门来;二则,楼御史若是无事,自然更没有派人去寻的必要。想着此次追随楼御史前去逐明之随扈,既是出自华胥台,那自然还是第二种可能大些。是以落涧不明白,帝姬此番要落涧前去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说完这一长串话,伊祁箬只觉得心头开阔,一时之间,更恨不得将眼前这心思清明到了一定境界的孩子立时就捧到天上去。

果真,一代神童。

幸好,今有仲永未伤。

垂眸浅笑,她摇头道:“不明白……你可是比太多人都明白了。就是当时本宫初听此事,也做不到如你这般头脑清明,寥寥片刻间,竟已分析的鞭辟入里了。”她又将眼前的孩子深深看去几眼,而后收敛笑意,颇为正色起来,说道:“你聪智至此,不若再猜一猜,本宫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落涧眼中微光一动,忖了忖,还是低头长揖,道一句:“落涧不敢妄言。”

就是这点——这孩子身上,就只是这一点,太让她叹息。

可是说到底,这还不是怪她、怪伊祁氏?

想了想,她长出一口气,问道:“昔年铅华楼,你曾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心头一震,林落涧下意识的便一抬头,待看清了她眼中庄严郑重之色时,更是屈膝跪地,叩首道:“是,这大梁江山,世子在一日、帝姬在一日,林落涧自当忠敬一日。”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下一刻,她问道:“今日我还在,若我要你入兰台,你可愿遵循旧诺?”

兰台。

当她亲口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隐约的猜测,正应上了她的意思。

伊祁箬小幅度的点了点头,道:“看你的样子,应当已经明白了本宫的意思。”

林落涧抬首,眼里神色却是难得的有些复杂,半晌,微有些艰难的道了句:“……明白。”

既是明白,那一切便都好说。

想起今晨方才被自己亲自送走的那人,她目光一时有些悠远,没头没脑的,忽然轻笑了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越千辰是你表兄,过些日子往后,我也就是你表嫂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几不可察的眉头一蹙,随即道:“落涧不敢。”

伊祁箬却并未去管他的话,只顾自道:“他来这一回,我总念着物尽其用一词,往后见了面,你该谢谢他。”

说着,她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林落涧只觉得有些震动,也有些意外。

实则,他是没想到,宸极帝姬的心思,竟能如此深远广阔。

“帝姬……”

出口低低的唤,他的目光里携着些惶恐,在她看来,很是碍眼。

归根结底,她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林落涧。

私心里,她想见的,是许多年前,一切尚未发生时,拂晓城里,那位意气风发的小公子、那个她无缘得见,又为自己亲手所毁的孩子。

心头暗自叹了口气,她索性将所有的话都挑明了,直道:“趁着他做宸极帝婿的时候,我要借他之手,为你铺路。好歹,也要给皇上一个收你的机会,否则你天长地久的跟在世子身边,皇帝的手段如何,你也无缘得见。”

——果然,她还是说了。

暗潮汹涌间,她竟然还有这个精力、这份心胸,借越千辰之势,为自己铺路。

一两句话,从来都很难道尽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敬仰之情。

只是,对着她这副苦心,他却不能就此接受。

“帝姬一片苦心,落涧感怀于心,然……请恕奴子不能从命。”

伊祁箬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样说。

“我知道你顾及什么。”淡淡一语,惹得跪在那儿的孩子微微一怔,她便接着道:“世子惊才绝艳,他身上的东西,确实一辈子也难学完。”不自觉的一笑,她点了点头,道:“你放心,莫说初入兰台,即便有朝一日你位极人臣,只要你甘心情愿,你就还是修罗世子侍从。”

说来,或许很少有人相信,更莫谈理解,这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放着自由之身、荣华富贵不要,偏生,甘愿为奴为仆。

可得了她这句话的林落涧,却是难掩激动,叩首道:“落涧叩谢帝姬恩典!”

伊祁箬淡淡一笑。

她问:“应了?”

他道:“愿供殿下驱策。”

宸极帝姬满意的点了点头,赞一句:“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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