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君羽来朝(十)
几日后,华颜殿里,宸极帝姬同永绶殿下代天宣召逐明国主君羽归寂。一身朱衣华袍的青年国君坦荡沉稳,言谈间暗含三分笑意,颇有些不动声色,成竹在胸之气,与人一种甚难掌握之感。
平素甚无交情的人,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三两句话,自然便说到了君羽氏来朝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和亲。
微啜一口清茶,君羽归寂含笑徐徐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古往今来皆如此,倒也不需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遮掩什么,和亲,自古便是交易太平最有效的手段,想必两位殿下对此也不会有异议罢?”
重华挑了挑眉,微一颔首,赞一句:“国主果然见识深刻。”
君羽归寂略一低头,十足十的谦逊之态,手里极缓的转着茶盏,目光从英媚的王上,一直打量到鬼面遮颜的帝姬,半晌,才悠悠继续道:“不过既是交易,自然有来有往才好。孤此番携小妹摘星前来,已然给出了诚意,却不知大梁可也有这个诚意,使孤为逐明臣民,带回一位国后呢?”
他话音一落,伊祁箬的眉便跟着蹙起来——又是那股子不祥之感,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心里很不舒坦。
然而重华仿佛天生便是来与她作对的,她这边还没想出最妥帖的言辞拖上一拖,那头,永绶殿下便已含着笑开口道:“礼尚往来,既为太平虑,国主的要求也不算过分。”
这一句,便是应了。
明显的看到君羽归寂不算意外的一笑,伊祁箬心里的感觉愈发繁盛,趁他二人还未说话之前,连忙道:“我大梁适龄未嫁的王姬贵女虽不算多,但却个个都是极好的,阁下既有此心,兹事体大,也是马虎不得,等过两日皇上身上好些,再请国主圣德殿仔细商议罢。”
但愿,事情不会朝着自己担心的方向走……她这样想。
可是,君羽归寂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只见那俊美的青年荡荡一笑,摆手道:“倒也不必麻烦,孤心里已经有人选了,且无论论情论理,此人都是唯一人选,孤私心认定非卿不娶,还望宸极殿下、永绶殿下襄助成全。”
咯噔一声,伊祁箬整颗心都跟着一沉。
君羽归寂道明了自己的意图之后,便拜别告退了,华颜殿一派冷清,宸极帝姬将众人遣出去,面具下的整张脸都没有情绪。
反观一旁的重华,却是悠然饮茶,面不改色。
——显然,对逐明国主君羽归寂嫁妹入梁,同时求娶端嘉长帝姬伊祁夙素之事,永绶殿下,之前便已有所洞悉。
“你早知道是不是?”伊祁箬的目光远远的投掷在某一点上,这一刻,语气还很是平静,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拿着你的手谕出城,你又怎会不知她意欲何为?”
若是她所猜不错,日前夙素携婢女出城,为的,应该就是密见君羽归寂,亲自促成关于自己的这一场和亲。
“是又如何?”重华回答的坦然,剑眉一挑,嘴角溢出冷笑,道:“家国至上,这可是你教我的。何况端嘉嫁过去,做的是一国之后,配得上她的身份,不算委屈。”
听了这话,伊祁箬心中满是苦涩,竟连笑也笑不出来。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记恨着我逼你娶连悠然的事,可是重华,你为什么不想想,当年若非你先发兵大夜,又何至于有之后那种种荒唐?战乱时,我站在你身边,共你出谋划策,只为击破别人的江山,收入囊中,可是你,你不能一面做着纵情任性之事,一面却又拒绝付出代价,论私心情爱,你可以怪我让你娶不爱之人,可是这一切的起源本不在我,你又凭什么来责怪倾尽全力为你收拾残局的我?
这些话,她很想冲着他喊出来。
可是,到底没有。
她只觉得很累,很慌,很害怕。
“你好好想想。”她的语气蕴含着极弱的颤抖,重华不是听不出来,却执着的选择了无视,只听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要说服谁,只是低吟吟的说道:“她是你亲侄女,也是皇兄唯一的女儿,你不舍得的……重华,你不会舍得的……”
他的眸色黯了黯。
“你错了,”许久,他道:“我舍得。”
话音落,他听到身边的女子错手捏碎了茶盏。
阖了阖眸,淹去所有不欲人知的情绪,他袖手旁观似的说道:“你又担心什么呢?君羽归寂同连氏有勾连你又不是不知道,连华那般疼爱端嘉,就算来日逐明同大梁撕破脸,君羽归寂也总会顾着连氏的面子,不会怎么着她的。”
她忽然拍案起身,站在他眼前喝道:“那是她的一辈子!她胡闹不知事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这么害她?!”
重华定定的看着她,片刻,眸中噙了冷笑,声色极寒:“宸极帝姬,本王从来不知道,除了你自己以外,你还能当谁不是王权利益的工具。”
伊祁箬浑身一颤。
他站起来,走近她,低眸看着她面具下的双眼,贴近她的耳边,轻声道:“何况……我害她?呵,绰绰,你还真当她是个养在深闺愚昧无知的小姑娘么?我们的这个好侄女,可真配不上胡闹不知事这几个字儿!”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光是重华或是夙素一个,根本成不了。
说到底,此事,就是他们叔侄俩,为了各自的原因,报复着她的一场闹剧。
又或者对夙素而言,还有另一个目的、另一个想要报复的人。
只是这场闹剧,偏偏她无力收场。
重华见他不语,眼里愈发冷漠下来。转身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若是她出口一句‘不愿意’,本王绝不强求,可若是端嘉自己想嫁,你再想怎么拦着,都是不行的。”
是以,还是个无解的局,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重华走后,伊祁箬独自在殿里坐了好久好久。
等她终于回魂似的想起来什么,起身便要往殿外走的时候,殿门却在毫无预兆之下,开了。
见到姬格走进来,她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待那道门再一次合上时,她疾步走到他跟前,喃喃问:“你知道……”
她想问,君羽归寂求亲之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不等她说完,姬格便点了头,短促有力道:“我知道。”
“我……”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是……”
——是为了什么?她很想问这么一句,可是那个答案,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夙素真能做到这一步。看来,还是她低估了那丫头的决断之力。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知道她有多少的难受,多少的想不明白、接受不了,可是这些,他亦是无力改变。
半晌,他道:“从雪顶回都之后,她曾来找过我一次。”
伊祁箬眸色一动,紧蹙着眉眼问:“你是……怎么说的?”
姬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绕过她,走过去坐下。
随即,低醇的声音幽幽响起,他像是述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道:“我不会娶她。我不会娶你——这辈子,我不会成婚。至于心里早已住下的那个人,我也从未想过、以后也绝不可能将她请出去。”
在他这句话之后,她摘下面具,深深长长的喘息了几个来回。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剩下的只有一如既往业火般的烧灼疼痛。
“到底谁错了?……谁错了?谁……?”
——世子,你认自己的心,你没有错。
——而我,我又有哪里对不起她?
——可她,深爱一人求而不得,做出这种种迫人回转,抑或报复般的伤人伤己之事,难道就是错吗?
这个世上,真的有对错吗?
姬格看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即便清楚她心里的煎熬,他也没有开口。
因为他心里的煎熬,只会更深。
许久,她转头,求助的目光投向他,道:“你去看一看她,劝一劝她,好不好?”
这一回,姬格拒绝了她。
“你真的不了解她。”他摇摇头,若有若无的一叹,道:“再怎么劝,你我都给不了她她想要的,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就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远嫁异邦吗?我怎么跟皇兄交代?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姬格转头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字道:“她已经十五岁了,你十五岁的时候,早已做了天下的主,如今她的,也已足以做自己的主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论往后的路怎么样,都要她一个人来承担,旁人帮不得。”
其实这么说也没错,只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她无力的叹问:“她跟我怎么一样?她还是个孩子啊……”
姬格低眸思量片刻,缓缓道:“嫁远一点也好,不见不想,要不了多久,她也就忘了年少时的这点子求而不得了,君羽归寂……你相信我,往后无论情势如何,他都不会迁怒于夙素。”
“可是他也不喜欢她……这样的婚事,就如同当年皇兄同连妃,怎么可能快活?”
这,便是她最看重的一点。
实则,即便和亲,她也并不担心夙素在逐明的安危,她过不去的,是这段毫无情爱可言的婚事。
夙素与重华不同,她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自然也没有什么代价需要倾付、不该为家国的安定出卖自己的一生。若是嫁与一个爱着她的男子,倒也还好,可偏偏这两人,在数日之前,都还既是敌对,又是陌生。
这时候,姬格莫名的一笑,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她?”
伊祁箬霎时一愣。
他看着她,温润的一笑,道:“相信我,这场婚事对夙素而言,未必是好事,但绝对不会是坏事。至于重熙,梦寐招楚,你就拿我这句话去交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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