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子雪格(二)
圣德殿,盛夜如昼,长明。
只着了一身明黄中衣,趴在被窝里翻书的小皇帝甫一听宫监通传,立时便掀了锦被翻身下床,欢喜之间,竟连鞋都来不及趿上,也不顾身后韩大总管着急忙慌的叫喊,激动地朝外头奔去。
奔到暖阁门前时,不偏不倚,不客气的把自己砸进了玄衣青年的怀里。
那头,看见伊祁尧一边叫着‘舅舅、舅舅’,一边扑到姬格身上的时候,伊祁箬深不可见的眼底,蓦然生出一朵笑意。
待小皇帝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俨然已过了一刻时光。
暖阁里又换了一笼新炭,三人纷纷落座,韩统战战兢兢的给小皇帝添了条披风,生怕稍有什么不察冻着了这个小祖宗。宫婢奉了姜露,片刻安静里,伊祁箬体会到一阵难得的心安。
于是下一刻,这心安就被大侄子的一句话,轻轻松松带弯了道儿,直直沾染上一分暴力。
其乐融融里,抱着碧玉盏的小皇帝对远归的世子说:“舅舅再不回来,朕就没得天下可坐喽!”
话意唏嘘,徒添两分委屈。
伊祁箬不动声色的瞪了他一眼,伊祁尧缩了缩脖子。
姬格却是一笑,春风化雨,明烨清润的目光朝伊祁箬那儿打了一眼,“你姑姑本事大着呢。”又饶有深意的转过去看伊祁尧,“否则哪来你这么个侄子。”
摆明了各打五十大板的话,伊祁箬暗自一笑,没答话,却见伊祁尧那里吐了吐舌头,撇去十分的乖张,竟也十分恭敬的接下了。
说着话,回头看到矮案上尚未来得及撤下药盏,伊祁箬满意的点点头,看了小侄子一眼,“还算听话。”
似乎经由她这一声称赞便又联想起那浓烈的药味儿,伊祁尧很是明显的皱了皱眉,一张小脸上尽是无奈与不忿。
“诶?怎么不见林家那小子?”看着随侍而来的人里不见了一个重要人物,伊祁尧颇为上心,询问过后,又意有所指道:“别是听闻京中巨变,怕殃及池鱼,便不敢回了吧?”
伊祁尧的话,明显是仗着世子在这儿,再使个小性儿,表达一番对林觉章之事的不满罢了。可那头伊祁箬听了,心里却忽然一动,似有所想。
姬格无奈笑着,拍了拍小孩子的头顶,“这孩子,改日让小九开两服药,好好治治这张越大越毒的嘴,否则他日一朝长成,祸害的可是满朝的文武,举国的栋梁。”
伊祁尧闻言,很不客气的一抖,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就这么一日一碗的苦药汤子妥妥够受的了,闲来无事,还是让骆大叔有多远走多远……”等情绪平静了一下,又问:“对了,林小子哪去儿了?他杀兄仇人就在这儿,不说回来报仇,也不该躲着做缩头乌龟吧?”
对了,就是这——杀兄。
姬格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的给出答案:“覆水。”
简单两个字,伊祁尧恍悟。
施施然敲了敲矮案,他转着眼珠子,“唔……原是被派去收拾烂摊子啦……”
鬼面下射出凌然的一道清光,宸极帝姬幽幽道:“总好过回来收拾你。”
小皇帝撇撇嘴,不满的嘟囔一句:“胳膊肘都拐到天涯海角去了……”
伊祁箬斜了他一眼,懒得同他纠缠。三人又七七八八叙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宫门将要落楔,宸极帝姬打算着该走了,这时方把酡颜叫过来,“去端嘉殿告诉一声,只说世子平安便罢,明日一早再叫那丫头知道人已经回来了。”
声音不大不小,倒是坦坦然然。
伊祁尧听罢,眼中生出一抹光彩,不住颔首称赞帝姬英明神武,“还是姑姑体谅,不然这大晚上的,朕又没得安生,舅舅也烦心。”
伊祁箬不睬他,转而嘱咐两句防寒早睡的事儿,便起身,理了理衣袂。
姬格也跟着起来,走到她跟前,一时却没有说话。
两人眸光对上,一时,却似望进灵犀里。
眼里噙了淡淡笑意,她启口,说着两人都心照不宣的话:“世子,今夜就宿在这儿吧?”说着,回头看了眼小皇帝,轻出一口气,“这些日子,小崽子且悬着心呢。”
送她到门口,微微低头看着她,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想嘱咐,却一早知道她周全持重,没有什么能被人担心。
这么多年,她就这样,习惯的,照顾自己,照顾亲人,照顾天下。
她仿佛掌控着一切,处置着一切,决定着一切。
可是,他的心疼,随着她权柄愈重,却也愈盛。
“明早过来给贵太妃请安,我在寿合殿等你。”
最后,他如此说。
夜上,同伊祁尧一起卧在龙榻上,一如小娃娃幼时一般,哄着他挨过黑压压的长夜,陪他说着话,姬格惊觉,从小看大的小粉团子,如今,也已长成了一只思想独立的大粉团子,原来,不管过的时候多难,等你过去了之后,再回头看,岁月都是莫衷一是的如梭……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便有些跑偏。
“……舅舅,这改口也是要讲技巧的,舅父姑父、姑姑舅母的,朕是乐见其成,可这降辈儿提辈儿的事儿嘛……我大梁虽也民风开化,但朕心里可是过不去的,便如明月牡丹,纵是俱有风采,可天上地下,怎能一处繁华?”
他说完这句话,姬格似乎都能感觉到身边小崽子炯炯的眼光打在自己脸上,正等着自己的反应。
明昧里,他轻笑一声,低沉悦耳,随后,小皇帝听到他说:“你呀,嘴毒心狠也罢,到底还知道谁疼你……嗯,也不枉费一颗头颅一腔热血,为你这小子赤忱一回。”
这话,伊祁尧懂得大半。只是到底明白是夸他的,于是便又上赶着问道:“比林家那小子如何?”
姬格失笑,隐去无奈,添了两分训导:“你比人家还大三岁,斤斤计较这劲儿,臊不臊得慌?何况……”
见他停下,小皇帝紧着问:“何况啥?”
姬格摇摇头,到底没说,只道:“罢了罢了,我这做舅舅的,只负责疼你护你便罢……”
至于为政之道,还是叫更合适的人来教罢。
临睡之前,三分恍惚间,姬格听到身边的大粉团子扭扭捏捏的在自己耳边说了那么一句——
‘就算没天下坐,也要舅舅回来。’
于是,他阖眸,月色如水,映着一抹清笑,绝艳。
二月初二,花朝节,举国大庆。
伊祁箬一早来到寿合殿时,正赶上姬世子才请了安从里头出来,两人目光一碰,姬格往配殿指了指,她会意,点了点头,就此暂别。
先帝后宫寡淡,除慈孝皇后外,唯有过两位嫔妃。如今这紫阙中,长辈里,只有永绶王生母,淑敬贵太妃一位。
“……王许是赶不上今日回来,您心里别不舒坦,晚上散了宴,我便带着尧儿跟夙素一道过来,好好陪陪您。”
请安之后,说过花朝节之事,伊祁箬便将话头引到重华身上。儿生母难,重华素来贤孝,有那两年纵然赶不及回到母妃身边,也总是家书请罪,连连孝敬,今年却是个例外。思及此,她也只能如此做,但愿能淡化些太妃心里的不受用。
贵太妃自她这一语后,定定看了她半晌,直到伊祁箬扶她进暖阁里落了座,她才终于开口:“箬儿,今日,可是重华生辰。”
语气沉缓,眷着忧愁。
伊祁箬微怔,随即点了下头,云遮下带着笑意,“自然,母妃您看,哪一年我不记得?贺礼都一早送到王府了。”
显然,这话贵太妃并不爱听。
片刻,雍容端庄的美妇摇了摇头,沉沉一叹,道:“一个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是我这么多年看着长起来的,谁什么样,外人看不透,我还不知道么?”
话中所指,人人都听得出来,正是永绶宸极。
伊祁箬倒也坦然,只是想着惹得眼前之人费心,目光里终究多了些愧疚,轻声只道一句:“没敢瞒着母妃。”
“你呀……!孝敬起来是真孝敬……”贵太妃千百个无奈,却也知道这两个孩子抗衡多年,自然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冰释前嫌的,终是只有又叹:“唉……你若真孝敬,哀家等着你再叫他一声二哥。”
伊祁箬起身,恭立在前,道:“叫母妃失望,是箬儿不孝。”
贵太妃无奈一摇头,伸手拉过她来。
“一大早,世子便过来请了安,瞧着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覆水那头,这回可消停了罢?”
伊祁箬点头,“那是自然,人都回来,我总不至于还给人家当靶子,自己往套里一钻就不出来。”
听着这话,贵太妃便许多后怕,看着身边这丫头,斟酌许久,方道:“母妃知道,世子出事你是真着急,可不说别的,他是个什么人?什么本事?哪里轮得到你来着急?平日待人且宽和些,少给自己招些骂名,也是帮他了。”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可是……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她淡淡笑着,从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意料之内的答案,贵太妃只是摇头,说不清是切齿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终道:“连句哄人都不会说,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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