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孤注一掷(五)
姬二公子接请宸极帝姬的马车行在驱往帝都的路上,虽是轻装简行,但也因着今个儿这特殊的日子,往城中去的路上不乏风尘脉脉,赶路归家的人,是以倒也是难得有清静的时候。
只是相比于车外时不时传来的大声小响,车内洗耳听来,却着实是清寂得紧。
姬异与伊祁箬对面而坐,虽是盲着一双眼,却另有一番听得清人心的本事。感觉到她极轻的呼吸越发有低沉之势,姬异终于轻轻勾了勾唇,淡淡启口,试探着问道:“帝姬似乎……有些紧张?”
清和温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在隆冬时节里,兀然晕开了一幅水墨。
伊祁箬被这声音一勾,掀开微垂的眼皮,看向对面那张标致至极的面皮,目光渐自在沉思中悠远,徐徐沉出一缕浅笑,对他问道:“你不知道,近乡情怯么?”
顽笑般的言语,包裹的却是难言的苦闷。
姬异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只装着蜜饯青梅的锦袋递与她,等她嚼了两口之后,他方缓缓启口,道:“我只记得先帝三十年初,帝姬自越夜得胜归来时,自卫城长绝崖长驱而入,生怕晚了一刻时光,耽误了回都入宫的时辰。”
“那怎么能一样。”吐出一颗果核,她似乎精神了些,随即想到那一年的种种,不由眼眸又是一低,说道:“当时我是带着重熙的死讯回去的,父子江山不能两全,这样的事情,总要当面告诉先帝,才是我这个女儿的孝敬。那种情况下,又如何还有心情去多愁善感呢?”
——其实仔细算来,那样来不及多愁善感,甚至来不及多伤心的时候,如今也是极难得的了。
听她这样说,姬异微微挑了挑眉,沉默半晌后,浅笑问道:“听你这样说,我是否该放心了?”
伊祁箬还沉浸在过往中,听了他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便问了‘嗯’。
姬异便笑着解释道:“帝姬眼下之所以有心情紧张,不恰是说明如今风平浪静,四海无恙么?”
唔……她有所思,原来他是拐到了这一重上。
只是心中复又揣度一遍后,宸极帝姬却是含笑摇摇头,若姬二公子能视,便可看到此刻她眼里滑出的一抹无奈遣怀,只听她微带着叹意,道:“你若真相信万里长安,眼下也就不会问了。”
一语毕,两边皆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姬异反应过来时,宸极帝姬已经缓缓挪到了靠近自己的一边坐着,他冲着她的方向转过头去,正不知她是何意思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眸上,缓缓倾轧上一团温和。
——她在抚摸他的眼眸。
惊怔之中,他听到她说:“这二十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一句话,蓦然,却让他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惊怔中。
——这样的话,委屈二字,上一次听到,还是那年从大夜归来,修罗王宫里,母妃对自己说的。
可现在,这个女子抚摸着自己这副容颜、这个人身上的这一处败笔,对他说,委屈了。
她寞寞一笑,深深的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不由自主的缓缓摇着头,轻叹道:“公子异,本不该活在任何人的羽翼之下,你的兄长、姐妹,于这江山,莫不是扬名立万之辈,在世子之后,你亦当是这举世无双的公子俊才,可这二十多年,也只是因为这个姓氏了。”
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到了他心底最软的地方,可她若是不说,这些事,他大抵也都难记起了。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过了良久,姬异散去满面的惊诧动容,摇了摇头,却是这样对她说。眉眼上不期然的染上一层愁绪,他继续道:“你突然这样说,会让我生出一种我送你进的是鬼门关,而非紫阙的错觉。”
就好像,她这一去,那里头等着她的,就是刀山火海,而外头的人,无论如何,都再也等不到这袭白衣鬼面了。
听他这么说,伊祁箬心思一触,沉眸浅忖片刻后,却是赫然一笑,深吸一口气,往后靠了靠,她看着他问道:“你在大夜待过那几年,以质子之身存活于千阙元徽帝座下,应该比我更明白——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每一个下一刻,都是鬼门关的道理。”
元徽帝越止——何等暴虐不仁之君,诛杀手足、圈禁皇亲的事是小,传闻之上,更有多少人说过,在文贤皇后初逝的那些年里,从苛捐重税到烹尸食人,所谓无恶不作,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多少次,连当年的千华太子都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皇在亡国之路上,一去不复返。就是在这样一位君主座下当了那么多年的敌国质子,鬼门关三个字的含义,姬异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实则,姬异也的确清楚。
“这不一样。”可是半晌沉思之后,他坚定的摇了摇头,周身间都是莫名坚韧下的气度,对她说:“这一回,是我亲自送你入紫阙,你若不能平安无恙,便是我的过错。”
一句话就此点醒了宸极帝姬。
自责二字,从来没有道理可言,谁摊上,就是谁的。
“我只是感叹两句,外带述一个道理罢了,”勉力勾出一抹笑意,语气上尽力轻松些,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他道:“不用担心,这江山,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做完之前,我不会死。”
听到这样话,出乎意料的,他却并未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安慰,心头涌动而出的,唯悲哀矣。
恰此时,一路往前的车驾却忽然停了下来。
伊祁箬眉头一皱,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姬异时,却被他兀然紧紧握住了双手。
紧阖的眼眸暗含着汹涌的情绪,他沉沉出声,忽然说了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你出生,便是没有选择的人。”
宸极帝姬眉头一顿,眼里一时没了情绪,就只剩这么怔怔的看着他,可心里却一刻不停的在思考着。
他继续道:“你承担了这个天下、那些罪恶,已经这么多年了,不管为着什么、为着谁,早已经够了。”
“异……”
她忽然惶恐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便意识到了他所为为何,可她的话来不及出口,便被他一声‘帝姬’打断了。
她默不作声,安静的等着他的后话,许久之后,却听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衔起一丝弧度,又唤了一声:“绰绰。”
心头赫然一动,她的眉头,却跟着更深了一层。
真是贼喊捉贼呢……究竟是谁,打算做一件不回头的大事呢?
她心绪激荡着,那头,姬异却继续说道:“长活至今——当年身在大夜为质时,我不曾筹谋;梁夜大战,各方利益争夺时,我不曾筹谋;你与重华王兄争权夺位时,我亦不曾筹谋,到今日,我只筹谋这么一回——我以天命之名,为你开一次眼,以身家性命,给你谋一个选择。”
伊祁箬已经彻底确定了他的意思。
他就在她的注视里,抬手指着车外的东北方向,一字一句的对她说道:“现在,换上一辆马车,你可以重新开始。”
她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仿佛这一望,入眼所见,就是一场全然不同的新生……
将夜,沏雪楼。
楼外天空,果然零零落落降起了一场雪,越千辰披着一条银狐大氅,站立在那一年曾与那个女子借一番挫骨扬灰而夜话一场的地方,脸上淡淡漠漠,却是毫无长途奔波的疲倦之态,鸽子血熠熠的衬托下,唯有那双眸子里,却蕴藏着无尽深沉。
他身后,徐徐响起一阵脚步声,元类停在他跟前的五步之外,着眼看了一眼随在越千辰身边的傅听涛,随即禀报道:“主公,帝都内外,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今夜之行,必将万无一失。”
他话音落地,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傅听涛,眼中也划过一抹跃跃欲试的激动,可还不等这踌躇满志述来,前头负手而立的男子却淡淡起了一声轻笑。
“话别说得太早,”越千辰看着紫阙的方向,深沉眉目里不知沉淀着什么内容,缓缓却道:“我告诉过你们,万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切记不可轻敌。为着这两个字,往日里吃的亏还少么?”
元类与傅听涛对视一眼,两人一时都不曾说话,倒是跟着元类一起进来的赵雷笙从旁说道:“眼下大梁三军,实打实算起,少说也有三成已在我们手里了,至于那占了梁军四成数目的荣华军,早在当年宸极帝姬遭逐下野后,便已被伊祁重华一旨谕令,把留守卫城的最后两万军将也都尽数分散天涯而去,坐镇四方,只怕等他们收到帝都哗变的消息赶回来,这江山早已改朝换代,是另一番景象了。哼,如今光凭苍舒离神飞二部的些人……呵,”不屑的一笑逸出,他摇摇头,接着道:“主公实在不必太担心了。”
“改朝换代……”将这四个字一喃,越千辰眯了眯眸子,也笑了一声,可这笑里却蕴含着难测的冷意,“呵,我何时说过,今夜种种,为的是改朝换代四个字了?”
身后的手下闻此,皆是一惊,元类更是直接喊了出来:“主公!……”
“这江山姓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
越千辰淡淡的打断他的话,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分不清目光血光的眼里凝着无尽凌厉,低沉道了一句:“我在乎的是,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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