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观音娘子(三)
同一时刻的逐明国宫里,被海边军帐中的两人‘惦念’的不行的逐明国后——端嘉帝姬伊祁夙素,却是也没有侍女口中禀报的那般‘毫无异常’。
漱俪殿里隐隐扬着筝声清丽,刻柔从外头捧着一碟紫薯山药糕进殿时,抬首便见到外殿一方琴架前,自家帝姬临窗而坐,面色清冷中,却是悠扬着十指,缓缓奏着那一章章俏丽音律。
从端嘉帝姬刚刚嫁过来的时候起,漱俪殿里便一向不爱让婢女宫监侍奉,至于其后,即便君羽归寂有监视她之心,却最终也妥协了下来,除了刻柔之外,她身边轻易便不放人打扰,是以如今这殿门一阖,纵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这主仆二人好歹还是能说上两句体己话,不必想着会被旁人听到的。
将漆盘放下,夙素手下的筝声未绝,刻柔还是警惕的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帝姬,外头传说,大长帝姬已经亲自到了冲凌,想必不日之间便会与国主起战。”
波澜不惊里,那琴音依旧安之若素。
直待这一曲终了,夙素收了尾音,垂眸不知想些什么、抑或是等些什么,刻柔站在一边,目光一直有意无意的在往内殿中投去,堪堪一副静候佳音之态。
终于——!内殿传来一声闷重的敲击声,不算太响,却足以让等待中的主仆二人听得分明。
听到那声响的同一瞬间,夙素倏然站起身来,与刻柔对视一眼,道一声:“走!”跟着便提着繁复的裙摆,大步朝内殿寝阁中走去。
——那里,有一人从不久之前刚刚凿通的地道中窜将了出来,一身粗布短打掩不下那一身武者的锋芒,待见到女子进来时,首先,便是从容不迫的示了一礼:“端嘉帝姬。”
夙素看着沉翼的目光却是带了许多的急迫,根本来不及顾及种种礼节,启口便问:“怎么样了?”
沉翼利落的点了下头,道:“一切已准备妥当,就看您的意思了。”
夙素一听,眸中便闪过一道光芒,微一沉吟,转头便朝刻柔道:“刻柔,东西都收拾好了?”
刻柔颔首回道:“都收拾好了,按将军的意思,都是轻便的细软,路上定不会耽误事的。”
夙素点了点头,回头复又对沉翼道:“请将军稍候片刻,待本宫去换身衣服便随将军启程。”
沉翼微一点头,转身,便掀开了一口楠木大箱的口盖,身影一动,便跳了进去,准备稍后在下头接应。
“帝姬,”刻柔取了一早准备好的便装素服,一边侍候着夙素换装,一边颇有些沉缓的问了一句:“我们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夙素眸中深沉,出口却是极快的,“不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浅浅的阖了阖眸,接着道:“不过总得走。”
——不走,留在这里,便是笼中困兽,走出去,即便有一天还是要回来,至少她也曾努力过了。
最后将一条麻布腰带与她拢上时,刻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们是去找大长帝姬?”
——问是这么问,可是在她心里,这就是一个不争的答案。
除了冲凌城中的伊祁箬,她们还能去找谁呢?更不谈沉翼——在他之下,这三个一直在宫外为助她们逃离宫禁做准备的这几个人,他们头上可都冠着‘长泽’二字。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夙素却是极短的摇了下头。
“不,”她沉着道:“我们去覆水。”
“覆水?!”刻柔一惊,想着从此地到覆水,说是穿过大梁国土也不过分的距离,不由蹙眉忧虑道:“帝姬,道阻且长,这恐怕……”
“莫怕,有长泽军将,不必怕。”夙素转眼朝那口大箱子看去,不由便想到当初将这几个盖世精兵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想着想着,便浅笑着叹了句:“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不就是锦衣叔叔的意思的么。覆水,是我们唯一的路。”
连王帐中,连华从锦衣口中得知夙素已然安全逃出逐明国宫,如今正从南境边岸渡海而来的消息时,凌厉的眉眼微微弱了些霸道的气势,转而袭上一股玩味的姿态。
想着楼锦衣自从回到大梁,那几个当初被伊祁箬派去护佑他逐明之行的长泽军却始终不见踪影的事,他不由玩味一笑,道:“怪道你一直不肯说那几个长泽军的下落,原是……你还留了这么一手。”
楼锦衣那儿却没顾着与他斗嘴,想了想,对他道:“夙素此来,与其想方设法瞒住千代江,不如提早与他通个气,想来他也不会难为那丫头。”
如今连横合纵,两伙势力之间有什么风吹草动,彼此皆是难以被瞒过去的,更不提是这样的大事,与其日后败露不如从一开始便昭然相对,到能减轻许多的嫌疑。
连华听罢,眸中厉光一闪,挑眉道:“这么坦诚?”
锦衣道:“瞒着、瞒着总怕有漏的时候,这场战事不一定要拉锯到何时,为保万无一失,还不如从开始便将能亮的牌都亮了,往后要担心的事便也少了一件,也能少一重嫌疑。”
他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楼御史既然想得这么清楚,那么此事,自然还是交给你来办喽。”垂眸一思,他唇边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道:“逐明国宫里想来也瞒不住国后失踪的事,那就等着稍后夙素安全抵达之时,便将她的行踪,昭告天下罢。”
锦衣对此没有什么微词,点了点头,道:“战时物议紧挨着军心,此事处理得当,有大用。”
三月初,冲凌。
这几日,宸极帝姬无事时总爱在海边驻步远望,仿佛看着那海面,心里的波澜起伏便不算什么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远远看着海的时候,身后远处的一方礁石后,有一个人,也时常的在那儿看着她。
微生湛已经懒得去数这是第几次了。
不过,他心底的疑惑,却是随着这一次一次陪着温孤诀来这儿看那女子的时候而逐渐的加重着。
这一回,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公子……不恨帝姬吗?”
为着那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他难道就不恨她么?
总归是有些恨的罢……
“恨,怎么不恨。”温孤诀的答案里,那恨又岂止一点?他眸中无绪,道:“没有更恨的了。”
微生湛的眉眼便又深蹙了一层。
“那您为何还要助帝姬?”
——那观音娘子的卷宗,您送与她,不就是在助她知己知彼,打胜这一场仗吗?
对此,温孤诀是这样说的:“她自己说的,要我给她时间。”
微生湛不大理解,便听他继续道:“她要时间,无非是候一场江山大定,我助她成全这江山,便是早日湮灭这时间。”
——等这江山大定了,往后,又会怎样呢?
海边,思阙近前回话时,伊祁箬还是看着那一片海面,就像永远都看不够似的。
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她并不喜欢海。
——她喜欢水,可是,却不喜欢海。
过犹不及。
余光里看到思阙,她便问了一句:“信送出去了?”
思阙颔首回道:“已经送出去了。”
伊祁箬偏头看了她一眼,将她眼中的踌躇之色看在眼中,便问道:“有什么话想说?”
“帝婿……”出口之后,思阙便有些后悔,连忙改口道:“越千辰还是没有消息。”
——自越千辰离开帝都之后,已经许久没有那人的踪迹了,她虽不说,但思阙却也知道她心里是不可能不在乎此事的。
听着她那一句称呼上的变更,伊祁箬便笑了一声,只道:“不必刻意去改,没有和离没有休书,他还是宸极帝婿。”
思阙眉尖动了一动,便不说话了。
伊祁箬又看了一会儿,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热,便转身往帐中回返了,一路上,又操心的问了一句:“修罗那边可有信儿?”
思阙有些无奈,耐心回道:“您忘了,不是早上才来的信儿,安定王体征和顺,连日来并无大的变动,世子请您与二公子宽心。”
她这样一体,伊祁箬方才记起了这一回。
“……殿下,”
又走了几步,思阙忽然欲言又止的唤了她一声,伊祁箬便随口应了一声:“嗯?”
思阙反复忖了忖,还是问道:“属下有一事不解。”
她漫不经心的点了下头,道:“说来听听。”
“那观音娘子……究竟是何人物?难道……竟能与长泽子返相提并论吗?”
她这样一句话出口,宸极帝姬脸上终于有了些神色。
连日来跟随她左右,大小事情,她又没有存心避讳过自己,是以思阙如今也将事情捋了个大概,知道海对岸那位逐明国主之所以要宸极帝姬亲自来对付,无非是因为一句师出名门——
君羽归寂师承观音娘子,而那位观音娘子,不是别人,论其身份,却是天狼谷君的四大入室弟子之一——长泽子返的师妹。
世有传——‘观音娘子,奇筹无两。’
伊祁箬沉凝一瞬,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最后,她告诉她:“也能,也不能。”
“她啊……呵……”宸极帝姬眸中有着凌驾与傲然,似乎并不将那人放在眼里,可究其根本,却也有着一份坚定的尊敬。她说:“若是论起来,她还真应当是举世之中最有资格与长泽子返相提并论的女子。只是这资格是与其她女子比出来的,而非就说明她真的够格儿。”
在她的叙说中,思阙越发的好奇起来:“她……究竟是谁?”
她笑了笑,“你应当知道的。”
说着,她转头看了思阙一眼。
思阙有些茫然。
伊祁箬说:“她母家姓林,”
“名,忘机。“
——林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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