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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泽霍氏(三)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老子·第六十九篇》

北辰殿里的拂晓,半明半寐,伊祁箬端坐在设在窗格下的妆台前,目光微怔,正反复梳理着一绺墨发。

忽而,一只苍白的手掌出现在她的余光之中,温和的,从她掌中抽出梳子。

她甚至没有回头,嗅着那近在咫尺的熟悉味道,她看向镜中,笑道:“你来啦……”说着,掐指算了算日子,“倒是很快?”

墨曜不急着回答,一下一下的帮她梳理好长发,方才放下梳子,对她比到:‘水路,在东岸落船,一路都很顺遂。’

她又问道:“青王回帝都了?”

墨曜点点头,又听她问:“婚宴如何?”

他想了想,唇畔有些不易察觉的弧度,比到:‘让我想起了当年先帝同慈孝皇后大婚之景。’

那,便是极好了。伊祁箬安心了许多。

“君羽归寂……”喃喃念了声这个名字,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也算是倾国力了。但愿天长地久,他能不负世子所言。”

——但愿,日后无论江山如何,良人但能心不变。

那头墨曜又问:‘听说前些日子,王以治下不严之名,惩处了苍舒离?’

伊祁箬冷笑了一声。

“罚了半年俸禄,以观后效。我这前脚刚走,他那儿迫不及待的就要处置我的人,也是这些日子我忒惯着他了,越发上脸了。”

‘不准这么说他。’墨曜变了变脸色,颇有些宠溺的训导之意,眼见伊祁箬翻了个白眼儿便不说话了,他又跟着摇头一笑。隔了片刻,却蹙了蹙眉问:‘这屋子里焚的是什么香?’

“舅父的清神香。”她随口一答,而后见他脸色微有不虞,便警惕起来,问道:“怎么了?”

墨曜只觉得这味道有些陌生,但也不曾细想,只比到:‘没什么,许是在你身边闻惯了檀香,一时不太适应旁的。’

闻此,伊祁箬便是一笑,道:“好在你在这儿也耽搁不了太久,帝都里我还要你去照应呢。”说着,起身掸了掸衣袂,问道:“见过世子了么?”

墨曜点点头,随即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便有些沉重,‘你给长泽军的谕令我已知晓,算来不过今明两日便要生大乱,我来看看你,这就回去了。’

——她给亢的命令是,三日内杀韩卧薪,夺南境夜国旧都千华城,如今已是第二日。

“前日小九给我来了信儿,说是已用了第一株前尘花,他虽未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但多少也是个希望……”她顿了顿,注意着他微变的颜色,对上他的目光时,微微一笑,道:“我叫他等两天,我这头是不可能走开,还得你代我回去,帮我看着皇上用药,只是记住一样,不管结果如何,都要立即告诉我。”

墨曜走后,她又不自觉的抄了两页书,便见冬雪从外头进来,禀道:“小姐,早膳备齐了,快些用吧。”

她正好抄完一篇,便也搁了笔,起身往外间去时,忽然想起墨曜的话,便问道:“这清神香……我若是没记错,一直是春雨收着的罢?”

冬雪微一怔,旋即回道:“是,爵爷留下的一应香料都在春雨那里收着,小姐是不喜欢这味道,要换么?”

她淡笑着摇摇头,道:“倒不是不喜欢,只是……闻起来似乎比往年焚的重了些,过犹不及,告诉春雨,下次减些剂量罢。”

“喏。”

冬雪应了声,便要告礼退下——长泽台上,主人家用膳时,一向不留侍者从旁侍奉,这些老辈上传下来的规矩,她这从小侍奉在台上的人自然清楚。

“对了,”

冬雪被叫住,回身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传令下去,明日起长泽台封台,众仆婢暂且挪去祖宅里,台上除了我与世子,只留落涧和你们四个侍奉,嘱咐守台侍卫,除了我的两个贴身女官之外,不见我的手谕,不准任何人进出。”

——明明很有煞气的一番命令,然而她一字字出口,却是那般顺理成章,只是桩桩件件,皆不容旁人质疑违拗。

长泽太平了多少年,冬雪却是总不见这样的阵仗了,听她这般吩咐完,一时忧色上脸,迟迟未曾领命。

伊祁箬抬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带着些安慰似的和煦,道:“照我的话去做,不必担心。”

冬雪也不敢再迟疑,躬身应道:“喏。”

午后日头最盛的时候,伊祁箬蠲了午睡,百无聊赖的在台中游逛起来,不由自主的,脚步却在玉衡阁前停了下来。

已经有很久不曾过过这样悠惬的日子了。

她抬头微眯着眼,就那样痴痴的望着头顶玉衡阁那三个字,不知天长地久。

“怎么不进去?”

姬格远远的就看到她立在那儿犹如石化般的样子,不由笑了一声,走近了,如是问。

伊祁箬回头看到他,微微一笑——在长泽台,她从不遮面,耀眼的日头映着好看的脸,他眼中一晃,却觉得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道:“舅父从不让我进去。”

这话却是大大出乎绝艳侯的意料,别人不知道,可他却是对长泽公那偏私爱重的性子了解至极的,光凭那人对眼前这女孩的宠爱程度,整个长泽都交付得,只这一阁一室,焉有不准入内之理?

伊祁箬看得出他心头的疑惑,淡淡一笑后便解释道:“长泽台以南北十三星斗为名,另加北辰一星,共设一殿七个阁六榭,我刚来时,舅父叫我自己选一间寝阁,当时,供自家人住的北斗七阁里,除了他所居的摇光阁、无端的天权阁和锦衣的天璇阁之外,尚有四阁。我那时候年纪小,也不懂星曜之学,只道这四阁之中,玉衡一位是名字最好听的,是以头一遭便指了这里。”

说着,她抬手指向头顶那闪耀耀的匾额,眼里满是对往昔的追忆,带着些罕见的明媚。

他问:“他没让你住?”

她点点头,不知想起什么,笑得好看极了,“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长泽子返,原竟也是个那样会耍赖的人。”

姬格也笑起来——霍子返呐,有时候他想,与其去探究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倒不如直接去看,他不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接着道:“后来舅父给我指了天玑阁,我在那儿一住就是一整个年少,直到舅父仙逝之前,最后一次我回来同他相见时,他将北辰殿给了我……”

北辰殿——北辰、北辰,应宸极之名,主宸极之曜。他想,霍子返让她在那一年入主北辰,绝非是为了单单照应她一个封号。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从霍子返那里听说眼前这个人时,他就能看得出他那位眼高于顶的师兄,对这个女孩有多看重。

她说:“而这玉衡阁,有一年舅父曾告诉我,这是他留给自己心里那个人的。”

姬格蓦然一怔。

唇畔生出一抹深沉倾羡的浅笑,她近前抚摸着阑干,道:“长长久久,他都不准任何人出入……我一度很好奇,能住进霍子返心里的、这玉衡阁的主人,究竟是谁。”

姬格就站在一旁望着她,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这长泽台,日后要如何?”

——其实,早在无端走的时候,这个问题便已经留在他心里了。长泽、霍氏,这四个字组在一起,对眼前这人有多重要,他甚至都无法想象,正因为如此,他也一直担心,她受困于此中,不得开解。

他问的是长泽台,可她知道,真正的关窍,却是在这方土地、这个姓氏上。

她蛾眉微凝,一怀愁绪呼之欲出,“说起来,霍氏族息之中,要在旁系支脉里拣选个出类拔萃的承袭世爵,也并非没有,只不过不是舅父的后嗣,我心里总隔着那么一层,终究过不去。”

姬格想了想,问道:“换言之,只要让你心里淹了那层隔阂,真配得上得享霍氏子返之泽,那这人是不是姓霍,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两遍,她忽然悟出了什么。

“你是说……”

他笑了笑,并未将话说破,而是道:“你要活得长久,才能去衡量我选的人,是不是配得上沿袭这浩邈无边的君子之泽。”

她还来不及喜悦,忽而又想到什么,面带忧色道:“可是……你舍得吗?”

绝艳侯但笑不语。

夜下她才回到北辰殿,一脚迈进寝殿,便觉不对。

一阵晕痛袭上脑仁,她扶着鬓边,心下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再一提真气,却已动用不得。

——什么人,能在长泽台做功夫,做到她头上?

心头浮上的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个。伊祁箬暗自四下过了一眼,一边飞快的思索着对策,一边强作镇定,走到床边坐下。

路过妆台时,她置手扶了一下,刚坐下没有片刻,外头殿门便动了一动。

——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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