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山间本草
虽已是秋深冬浅,地极偏南的玄骏寺仍是一派温暖,山路蜿蜒,草木繁茂,群花向阳。循着渐行渐上的小径,曲烟茗早已大口喘息、汗珠细密,望着层峦叠嶂,不由得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喊道:“昼安大夫,还有多远?”
昼安背负顾余修,脚下仍是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平稳如同展翅大鹏,转头看看落下略远的曲烟茗道:“姑娘,我住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今日定然会到,莫急莫急。再说了,我的轻功还是不错的,你看,修儿在我身上熟睡得很,十分舒服,不必担心。你若累了,我们便休息一阵。”言罢,极为小心地放下顾余修。
曲烟茗到底记挂着顾余修的伤势,休息不久,就催促昼安启程。待三人翻山越岭、穿洞越云,到得昼安隐居的山谷,曲烟茗不禁为眼前美景惊住。流岚戏山、飞泉扬练,翠色满盈、群鸟啁啾,碧篁掩映、莲池空寂,本是绝佳清景,因着袅袅药香而愈加迷蒙沉静。
“姑娘,你与修儿住在这边竹屋。”昼安唤道,径直钻入那竹屋,将顾余修放下,叮嘱曲烟茗几句,就匆忙出去煎药。
待曲烟茗安顿好顾余修,昼安便折转回来,将一碗汤药递与她。曲烟茗喂完药后,昼安忽地颇为认真道:“明日,你随我上山采药、回谷制药。修儿能否好过来,就看这些药草药材了,其间辛苦,你自是要撑住。”曲烟茗闻言点点头。
初阳未露,昼安已在竹屋外叫喊起来:“姑娘快醒醒,要走了。”曲烟茗忙起身出去,却见昼安进来。昼安将顾余修扶起,趺坐榻上,推出两手给他送些真气,再扶下躺好。
“这一去,怕就是几日。修儿有真气与药汤撑着,该是无虞。”昼安边走边道。
曲烟茗留恋地望望隐约可见的竹屋,问道:“昼安大夫,这次上山所采何药?”
“人参,与杜仲。”
昼安将曲烟茗夹在腰间,提气狂奔,循着并无山路的斜坡穿行在密林之中。从潮湿炎热的山脚,到温和宜人的山腰,行至叶片阔大的参天古木间,昼安才放下曲烟茗。
曲烟茗虽是并未行走,但这路上奔驰亦让她晕眩不已,待得清醒,就见昼安垒起三块山石成“门”字。昼安恭敬的上香跪拜。
“昼安大夫这是在干什么?”曲烟茗问道。
“人参,为根如人形者,有神,需心有敬畏。还有,山中寻参,因着参有灵性、听懂人言、受惊便逃,须要禁言。你若是走散,用手上木棍敲击树干,我自会回应。”昼安神情严肃答道,随即拿过布包,在山中找寻起来。
曲烟茗尾随昼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昼安则每走几步,便折断身边一株草茎,使得所行路径很是明晰。两人皆是默然不语,在密林中仔细找寻,转眼就已五日光景,却是一无所获。见尚且轻松的昼安,疲累的曲烟茗仍是苦苦忍受,不顾发丝零乱、素面朝天,辗转在密林间。
这日,昼安一如既往地认真拨弄脚下葳蕤野草,忽然兴奋大叫道:“棒槌!五匹叶!”忙蹲下,掏出红色布条将人参茎绑好,跪在地上,手执鹿骨制成的抬参签子,极为小心地挖着人参的须根,缄默不语间似是入了忘我之境。曲烟茗折下身旁野草,握在手中,不时为昼安驱赶蚊虫,又依照昼安的嘱咐,挖了些青苔回来。
此时,昼安一手拿着山参,面露笑意地欣赏,啧啧赞道:“上好的百年山参啊,纵然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里也是难遇。”
昼安接过曲烟茗手中的青苔,轻柔撒上腐土,再放好山参,包裹起来。曲烟茗很是开心地将山参搂在怀中,十分怜惜。昼安则摘下人参茎上红籽,埋在土里,插上一颗青翠树枝,才放心一般唤上曲烟茗离开。
“昼大夫,杜仲向何处寻?”曲烟茗笑逐颜开地问道,连脚步也轻快许多。昼安只答了句“那山脚下”,头也不回带着曲烟茗奔下山去。
炎热潮湿的林中,昼安边走边看,摸摸树皮、敲敲树干、量量大小,颇有一副孩童好奇的派头,对曲烟茗道:“这杜仲树,长势极为缓慢,需十五年上方可入药。找寻起来,虽不比人参艰难,却也不易。”
未及曲烟茗张口询问,昼安就停在一棵树前,打量抚摸后满意地点点头,一手拇指食指游走长满青苔的树皮上,选定位置就扯出细细草叶绑好。昼安右手执砍刀划出浅线破口,左手拿竹片剥开树皮,小心翼翼以免伤及树皮里层。
“这杜仲树皮,只剥下一半,余下的也要如人参,再自生长?”曲烟茗问道。
昼安环抱杜仲树,有些吃力地剥着树皮,答道:“对啊,不然,你把药都吃了,后人吃什么?”剥开的树皮里,淡黄树干光洁油润,好似清亮的白茶茶汤,甚是好看。
昼安将剥下的数张杜仲树皮以草绳捆好,背在篓上,向曲烟茗道:“其余所用药材,山谷中早已备下,只是,有一样药材,我顾不及熟制,还要你来。”
“我?”曲烟茗愈加迷茫,回神后,甜蜜地笑了。
再回竹屋,两人皆是去看望顾余修。昼安把脉后道:“修儿的伤情已然稳定,除却气脉虚弱,已无性命之忧。你继续给他煎服参附回阳汤,也好让他可承受住后来的药性。”
昼安说完,走出竹屋取下墙上竹梯,架在竹凳上,将杜仲树皮压平、对晒。曲烟茗依着昼安吩咐,再煮药汤,喂与顾余修。
“修儿阳气渐回的这些日子,你便蒸制熟地黄。”昼安指着摊开的生地黄道,“生地黄性寒,有清热凉血之效。而熟地黄性微温,功效由清转补,可滋阴补血、益精填髓。”
曲烟茗拿起一只地黄,侧头问道:“那要如何蒸制?”
昼安领着曲烟茗,从旁边陶缸中捞出浸透黄酒的地黄,铺在木制的笼屉里,放在炉上蒸制,道:“炮制熟地黄,蒸制最为重要。这火,前两天万万不可停,人也要寸步不离。”
曲烟茗闻言点头,坐在旁边山石上,看看山外斜阳,抱膝颔首,看着炉中旺火兀自出神。
“这火,我守着就好,你这几日累极,好好歇息。蒸制熟地黄,可不止这两日。”昼安道,两手抓住杜仲扯开,对着日光定定看着纯白的连丝。
山中本就时日悠长,兼有做药,看似闲逸实则孤寂。曲烟茗照顾顾余修之外,好好睡了两日,总算精神百倍。昼安见他出来,喜道:“快快端来桌上瓷罐,将这地黄药汁收起来。”曲烟茗端过瓷罐,小心捞出药汁。
昼安掰开头蒸后的地黄,摇头道:“不好不好,还要再蒸。”言罢,尽数拣出地黄置于竹盘中晾晒。几日后,地黄干透,昼安重放地黄于笼中,让曲烟茗倒入那药汁,再行蒸制。
“昼大夫,这便是熟地黄所称耗费月余的‘九蒸九晒’?”曲烟茗看看竹屋中沉睡的顾余修,忍不住问道。
“不错,如此方可成全药性。你也知,这最为上乘的熟地黄,当是黑如漆、明如镜、甘如饴。”昼安手中摆弄蒸笼,平静道,对这一切仿佛习以为常。
日升日落,风来风去,昼安除却炮制其他药材,便是与曲烟茗继续蒸制地黄。闲来无事,曲烟茗就守在顾余修,手执书册,为他吟诗诵赋、讲读棋谱、漫说茶事,日日如此、不厌其烦。
“回廊远砌生秋草,梦魂千里青门道。”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我随昼大夫入山采杜仲,发觉杜仲的花叶颇好,便试炒作茶,至于滋味如何,可要你自己品饮。”
“你怎从不与我说,你成棋待诏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关斩将。在王府中,我听王妃说,那时,圣上甄选棋待诏的赏赐是盖金花碗,你对弈终局,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那场对弈的棋谱为人收录,称为‘金花碗图’。桐亲王问你,圣上赐的物什,若是赠与,想予谁。你微红脸、笑着道,自是给善茗佳人。”
曲烟茗放下手中书册,轻轻躺在顾余修胸口,紧握他大手,珠泪滚落,却是无声无息。
终于等到熟地黄蒸制透彻那日,曲烟茗欢天喜地地拾拣笼中熟地黄,比拣选茶芽更加认真几分。
昼安从竹屋中走出来道:“修儿的阳气已然充足,虽是未醒,到底无忧。看来,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曲烟茗玉手顿住,问道,“昼大夫这是何意?”
“修儿的筋骨之伤,已然好了,损伤元气却不好补益。月余调养,修儿身子好些。但将用的针法和药剂,对修儿而言,才最为紧要。若是成了,修儿可痊愈如初。若是败了,修儿,便一辈子这般,睡着。”
曲烟茗颔首不语,紧紧抓着手中乌黑油亮的熟地黄,强自止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道:“不论他是何模样,我都守着他,至死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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