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斗气
他在她这里向是蛮不讲理的模样,梁娉先觉得厌烦,现又觉得,相比装模作样的假绅士,她倒更愿意他和自己这样不讲礼数。
脸上微微红了,半垂着头,恰好看到他抓了她一只手在掌心里。
那一点点在心里攀升疯长的东西,像是六月天里不讲道理的爬山虎,要将一整面黑瓦白墙皆遮盖起来。拦也拦不住。
店里安静得很,只一个戴着眼镜的老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周重霄大手大脚的进去,在那柜台上一拍,喝了一声。
不但把那戴眼镜的老掌柜吓得从白日梦里惊醒过来,把梁娉也吓了一跳。
她刚要开口,那老掌柜扶了扶眼镜,却没有见到周督军时的惊恐样子。蹙眉一摇头,很有些不把周重霄放在眼里。
居然还抬着手指指了指周重霄道:“你这个小子,总这样一惊一乍,我一把老骨头要叫你吓死。”
周重霄脸上带了笑意,问:“交给你办的事情办好了?”
那老掌柜弯下身去,从柜台底下拿出来一个盖着丝绒布的案子,老迈的脸上有些得意:“好了好了!我很久不亲自动手,为了你,熬了一个通宵,磨死了个人!”
这时才把眼睛落在梁娉的身上,笑眯眯问:“这就是你新娶的那个小媳妇?”
梁娉脸上一红,也不知怎么称呼他,只好微微颌首。
周重霄介绍:“这是沪上最好的金银匠。姓金,你唤一声金爷爷便好。”
老掌柜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过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老匠人,当不起少夫人的一声金爷爷。”
“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她是少夫人,我却是‘这个小子’,我瞧着你就是讨打!”
老掌柜“哈哈哈”的笑,指着周重霄和梁娉开玩笑:“你瞧,这么个小兔崽子,你以后跟着他,可要当心他这个暴脾气。”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丝绒布揭开,却是一条皮质嵌宝珠的带子,另外一侧放着一只打磨过的怀表。
那怀表是她藏在枕头底下的,怎么......梁娉一慌,忙伸手要去夺。却被周重霄抢先握住手。
她羞臊里朝他一望,周重霄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站着别动。”
他捻了那条怀表链子,绕到梁娉身后,轻手轻脚扣上了环扣。
银光在身前闪烁,似她那天在医院陪他时见到了满月月华。
“叮”一声,怀表盖子打开,只见那里头以极精细的手艺雕着他二人比肩而靠的头像。栩栩如生,比相片更得永恒。
“你......”
“留着罢,这一回,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他说着,指尖在她柔软掌心里轻轻拨动。
梁娉便觉心上也有一根羽毛在轻轻的撩动。她垂下眼去,不自禁捏着那只怀表在手里把玩:“你也有一个,我也有一个,这算什么意思呢?”
“傻姑娘,他是一棵老树要开花,垂着鱼钩往下洒饵呢!”
周重霄朝着老掌柜一横眉,老掌柜高声笑着,往里去了。
他握了她的手,轻抬起她早红透了的脸来,目光是越加如浸了酒水一般了。嗓音低沉如梵阿林弦曲,在她耳畔隐隐而动:“不明白?”
梁娉别开视线,心里似撒了一把喜糖,却有夹杂着沙砾。摇摇头,又扭过脸来望着他。
“我明白,可是......”
她虽这样说,那眸眼里却藏不住的有些哀伤。
周重霄蹙眉,进一步要问,梁娉却勉强一笑,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再靠近,拿了那一条似腰带又不像腰带的东西问他:“这又是什么?”
她还是在避着他。
从昨夜见到怀表时便兴致高起,连夜赶来,让老金匠赶制这一场欢喜的劲头,一下消减了去。
周重霄眉眼里的一派春暖也少了许多,他顺手接过梁娉手上拿着的那条带子,往她腰上随手一系,凝着那楚腰一握,道:“房里的鞭子带着不便,你将此随身携带,既不会有碍观瞻,也可防身。”
上回听他吩咐陈副官,要把军鞭改成细长的,便于她携带使用,梁娉以为是一句玩话。可他,是当真的......
她那一把喜糖里的沙砾被风吹散了些,激动里便主动要去握他的手,把那一句话问出来。可周重霄却掉转身往外走了。
梁娉伸过去的一只手与他的指尖只差了毫厘,碰到的不是他指尖上暖意,却是入冬后越加寒冷的凉风。
她一时亮起的眸光登暗了下来,怔怔望着他走出去,顿有些不知所措。
来时的和乐,回去时,满车厢里却是令人难忍的窒息。
她不知道他何以就生起气来了。
偷偷从车窗上瞧了他一眼,眉头紧蹙,脸藏阴云。原脱了一声军装才少些的阴戾气,这会儿是又悄悄爬上脸来了。
“你瞧什么?”
梁娉一惊,忙的回头朝他看。他眸色也阴沉沉的,像不久便要来一场倾盆大雨。
她心里免不了委屈,半转过脸去,靠着车窗,慢吞吞道:“不瞧什么。”
他忽的伸手把她往身旁一拽。
“摔下去可没人管你!”
瞧他黑脸黑目的,梁娉越加不高兴起来,抿着唇去扒他霸在腰上的手。
他“嘶”了一声,眼梢往她这一瞧,不怒自威:“开车呢!”
“你撒手!”
他理也不理她,一只手牢牢霸在她腰上。
梁娉越加生气,气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两只脚在底下轻轻的跺着,把两只手抱在身前,别开脸去。
“你也知道生气。”他哼了一声,更加把车子开得飞快。
梁娉恼得心里一窜一窜的火腾升,到了家,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开了车门就跑下去。
周重霄把车子丢给赶来的汽车夫,过去拦她。
“气性还不小。”
“比不上您老人家!说恼就恼,还要反咬人一口!”
周重霄笑而不语,朝着四周一望,梁娉立即察觉到两人眼下是站在家门前,轻易就会叫人瞧见。她是真气着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家门前,昂首就和他对起句子来。忙的一跺脚,闪身往里去。
陈妈见着梁娉上楼,上前来和周重霄说道:“三少奶奶今朝来见少夫人,说是为三少爷冲撞少夫人的事情赔不是。”
周重霄望了陈妈一眼。
陈妈又道:“恐是怕少夫人不答应,还带了一位说客。才走不久,怕是还要来的。”
“一概不见。”
陈妈颌首称“是”,见周重霄又要上楼,急问了一声:“少爷,少夫人她.....”
周重霄有些不耐:“她怎么了?”
陈妈犹豫了一下:“她近来越加好清淡,对身子不好,要不要让厨房换些菜式?”
说到这一层,周重霄不禁退下来两步,走到陈妈跟前问道:“你是常在她身边的人,她近来瘦得厉害,你叫医生来瞧过了?”
陈妈道:“少夫人上一遭摔了,请是把西医和中医都请了来的。少夫人却不肯叫人瞧,只说自己没事。后来闹明白是少夫人葵水来了,也就......”
周重霄眉头一簇道:“去把高小姐找过来。”
他往楼上一望,眼里隐着担忧:“她是摔疼了也不肯吭声,憋着一股劲。年纪小,脾气不小。我既把她交给你照看,你要像待我一样待她。”
陈妈应一声“是”,望着他上楼,叹气摇了摇头。
梁娉立在窗前,墨绿色的窗纱,笼着投射过来的阳光,影影绰绰落在她身上。将她掩得消瘦寂落。
周重霄推门进去,站在门旁望着她,便不再往里走了。
她显是听到他进来了的。
和两人第一回在这房间里和平说笑不同,虽仍是安静,却多了暗流涌动。
她的心里,是不平静的。
眼睛凉凉的,梁娉半转过身来,背光迎向他望来的目光:“站着坐什么?这屋子里没有可让你坐的地方吗?”
边说边朝着左手边一张紫色堆花绣凳坐去。双膝未弯,他两步过来,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拽,梁娉不由朝着他身上冲去,忙拿手挡住。
眉眼里免不了有惊色,暗藏了恼怒,声嗓也有些颤抖:“你......”
“你有话就问,闹什么?”
“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他一双眼睛似有火光隐在其中,咄咄逼人:“问不问在你,说不说在我。”
“那就是了,我何必多费口舌。省口气,好着呢!”
“梁娉!”
“你不要总连名带姓的喊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吗?周重霄!周重霄!周重霄!”
她莹白的脸上一副生气勃勃,眉眼里也闪着光似的。明明是一场大争吵,忽被她脆生生的嗓音,夹着吴侬软调把他名字赌气喊上三遍,倒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一般了。
周重霄仰头朗声大笑起来。
他一笑,她原怒火恼恼,憋着一股子劲,只差西王母的蟠桃会来帖子,她就好像那孙猴子一般去闹个天上地下一团大乱。却被他这一笑,破坏了“计划”。
周重霄垂目一望,这个爱闹的小东西睁着黑白分明的两只翦水秋瞳,呆呆的望着他,一股子傻气。
将她下巴抬起,他不客气的吻了上去。
以秋风扫落叶的雷霆之势,在那一方天地搅弄风云,令她散了那无关紧要的胡思乱想,叫她沉溺在缠绵颠沛里倚着他,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忽听得耳边“啪嗒”一声响,梁娉被“狂风”扰乱的神智立刻回醒过来,揪住周重霄衣襟的两只手松了,双腿却是虚软的,往后一退,差点儿跌过去。
他将她扶着,半转身去,望见站在门外发怔的高美云道:“你来得很快。”
高美云脑子里一根弦“嗡”的响了一声,僵硬着笑容蹲下来把药箱捡起,匆匆说道:“我在外面等。”
把那门关上,急退了出去。
梁娉脸颊通红,连着那藕段似的脖子也是直红下去。
周重霄指尖在她耳垂上轻轻一碰,她惊得魂飞魄散似的,急忙往后退。他一只手还在她后腰上,她能退到哪里去?
心慌意乱里,那眼睛一眨,竟是落下两滴泪来。
周重霄却是惊了,刚松了精神要问,她趁着这机会把他一推,往那洗澡间里跑去,“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他走过去要喊她。却听水声很大,隐隐的还有抽泣声。
周重霄怔住,扬手要敲门,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不理会。
他又喊了一声。
第三回,他耐性告罄,单手握住那看来并不牢靠的门把道:“梁娉,你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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