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狐狸
暮雪纷纷扬扬,飘摇在冻风之中,华盖辒辌车晃晃悠悠地踏在这雪色里。
她擎了帘子看向窗外,晶莹的雪花缀在她的眸子上,也追着风,躲进帘子里。
车中原本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皱了皱眉,好像不满她掀开帘子将那冻风放了进来,少年睁开眼却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雪,一眨一眨地像一只欲飞的白蝴蝶,却是无奈地笑着。
“娃娃,好久不见,你怎地变得像个穷酸书生,有了赏雪吟诗的雅兴,不如你现在就下了车,好好身临其境地赏雪?”少年一脸的体贴与温柔,眼底却是微不可察的戏谑嘲弄。
苏菡萏今日穿了件白色玉兰花纹的翻毛袄裙,乌黑的头发恣意散着,只在耳边插了一朵玉檀花,眉目间尽是天真与活泼。
苏菡萏轻哼一声,自顾自地放下帘子,拿了小几子上的蜜瓜果脯来吃,并不理他。饶是多年未见,遇见他的时候,苏菡萏总是无法摆出矜持的架子。
言怿看着她,摇了摇头,骨节分明的如玉般的手指握住右侧的白瓷杯,喝着茉莉香片。
苏菡萏停下动作看着他,啧啧笑着:“狐狸,平日里你对旁人倒是惜字如金,原来是将奚落人的言语全都留给了我,好久不见,却半点没有长进。不过,你颠颠地跑来长安城作甚?”
言怿温和地笑笑,一身墨黑直裰,红玉冠束发,冠络系住两颗珠子缀于如切如磋的容色后,说似九重天上人,却为堕仙妖冶;道是修罗场中士,却为世家大气;喻为宫阙贵胄子,却有隐士风骨。
言怿又轻轻地呷了口左手边的牡丹香球,声音清朗柔和地向外道:“言明,茶都太浓了。”
“是。”透过风雪,外面驾车的男子的声音恭敬地传来。
言怿看了眼已是微微不耐的苏菡萏,她在自己的面前永远是那样的没有耐心,只得轻轻一叹:“听说这长安城里发生的事,倒是比年节还要热闹,我有些好奇。”
“听说那苏二嘴上一个劲说着什么也不记得却被他爹狠狠地打了五十板子,好在他肉厚禁得住打,要不然命都没了。”苏菡萏悠悠地说着,笑得天真活泼。
“五日后就是苏家家住的继任选拔,倒是又会是一翻热闹。”言怿说道,目光审视地看着苏苏菡萏,“娃娃,回到苏家之后,你还要做什么?”
苏菡萏眨了眨眼睛,看着言怿,说道:“自然是把姑姑接到苏家,共享天伦。”
言怿淡笑着说道:“瞧不出,娃娃倒是个有孝心的。”
苏菡萏倒是不以为意这言怿话中的嘲弄,轻轻凝视着车顶绣着的莲纹花式,说道:“狐狸,听说这邀月阁的东家是个从淮南寿州来的公子,既是你同乡,你认不认识?”
言怿似乎早知她这一问一般,点点头道:“娃娃分明就是明知故问,除了这寿州言家,还有谁会大老远的跑到长安城开歌舞坊。”
他的眸间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生来的自信与张狂。
苏菡萏倒是不想知道他为何开这歌舞坊,只是问道:“那坊中有名的洛都知,想必狐狸你一定认识喽,也对,如此佳人,岂能不入你的眼睛?”
言怿笑着,没有做声,一脸温和地看着苏菡萏:“你在毓山多年犹如身处井底,一个小小的歌舞坊都知,你自然觉得新鲜。”
眼前的井底之蛙倒也不恼,只清灵地笑着:“我听说苏家曽找过这邀月阁的麻烦,但都没有得逞,原来是言家在这里护短呢?”
“我前几日在街上看见你,倒是一副温柔端淑的女子形象,我还以为把相识快十年的人给认错了。苏家的事情,你插手了几分?”言怿想抚过苏菡萏的发,却被她灵巧地躲过,“娃娃,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苏菡萏轻笑着,讽道:“狐狸,我才没有你那么假惺惺的,世人那句夸你的‘肃松月朗,清举无双’,我可不敢苟同。这些事虽与我有关,但狐狸的手也没有那么干净吧,不知何时,我才能真正像你一样,把自己做下的好事里里外外撇个一干二净。”
言怿看着眼前的女孩,已经不再童稚地像他们初见那样,仇恨这种东西,一旦播下,只会慢慢叫人发狂,变了往日模样,他一面需要她的改变,一面却也不想她的改变,略略叹一口气,却没有被人窥透心事的窘迫:“长安苏家二十年前的往事残存的可真是少,但燕过留痕,有些东西只要肯下功夫,都可以得到。”
苏菡萏勾了勾嘴角,言家是淮南武学大家,虽只有言怿一人支撑,但如今蒸蒸日上,而苏家人多,是非就更多,有时候兄弟阋墙,才是大厦倾覆的根源。如今言怿乐意出手帮她,怕是日后这苏家少不得为言家铺路,可她心下明白,言怿这种人要的并不只是苏家,或者言家而已。
“如此,狐狸你的筹码又多了几分。”苏菡萏笑着,眸中的警惕之色一闪而过。
“可是,你这苏家未来家主的最大的筹码,不是天才的武功,不是苏菡萏的身份,而是言家与整个东紫阁的支持。”言怿凝视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马车停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夜色已是深了,明晃晃的月色清泠地照在厚重的白雪上,银辉熠熠,冷月皎皎,端得一片清丽美妙。
言怿优雅自如地下了马车,递了手,要扶苏菡萏,却见她一个翻身,灵巧地跃下。
言明拉过马车,匆匆去喂马。言怿无奈地看着苏菡萏,笑道:“我见过的贵族女子,从来不会一个鹞子翻身从车窗下来,这样的事,我养的那条小狼倒是做过。”
苏菡萏轻声笑着:“一只狼,加上你这只短腿的狈,倒是应了那句狼狈为奸。”
言怿没在意一般笑着,看着苏菡萏一头的落雪,微微出神。
毓山一别,再会于长安城,他望向她的眼眸早已不同于那毓山上的小小少年,那其中混杂、充盈着更为复杂的情绪。而这种难以名状的复杂,让他多少失去了对她真心渴望的勇气,他只能将一切掩盖在不羁而轻佻的话语之下。
苏菡萏见他难得地没有回嘴,略有些惊讶,说道:“狐狸,你在看什么?”
“看你。”言怿没有遮掩地说道,不理会苏菡萏顿住的神色,继续问道:“娃娃,这么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一切安好。”苏菡萏抬了抬眼睑,注视着他,言怿消失在她世界里的这几年,她觉得没什么可以对他说的,一切都如同往常一样,日复一日地练功,心底思虑着山下的筹谋,可以明说的事情不肖说,必须沉默的心思又不可说。她笑了笑,说道:“狐狸,你呢?”
“言家和东紫阁,一切安好。”言怿嘴角上扬,淡淡说道。
苏菡萏点点头,当年言怿因东紫阁与言家权力更迭的纠纷匆匆别过,如今看来,他早已摆平了一切波澜。
“还回去吗,坊门已经下匙了。”苏菡萏问道。
言怿笑着:“佳人邀约岂有不从之理。”说完便要往屋里挤进去,却被苏菡萏灵巧地拦下。
“我知道凭狐狸你的本事,自然有办法回去的,那我就不留你这尊大佛了。”苏菡萏笑着说,“既然五日后家主大选,苏家肯定要查我个仔仔细细,我们现下过密的接触会让苏家族人认为我是你派去的棋子的,日后少不了麻烦。”
言怿骨节分明的手轻摇扇骨挡去苏菡萏方要合上的门,轻声说道:“忙了太久,前两日方得空赶来长安城寻你,你及笄之礼我虽错过观礼,但礼数不能落下。娃娃,这玉坠是我从淮州寻得,令人雕琢了菡萏如意纹,你可喜欢?”言怿拿出那织锦盒,从里面拿出通透若水流的白玉佩,莲花菡萏,一派安逸清雅。
苏菡萏看着玉佩,她少有配饰,最质朴不过,这菡萏莲花,白玉无瑕水头丰润,正在微微愣神之际,言怿已将玉坠挂到她的脖子上。
脖颈间冰凉的玉坠让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神过后,她脸上的绯红似是气恼,可到了嘴边,她只是轻轻地说道:“多谢狐狸。”
言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逾矩,便轻咳一声,却也掩不住笑意:“如此倒不枉我一片心血。”他手在袖间紧了紧,看着那玉坠在苏菡萏洁白的脖颈上流转,清辉月华照耀下煞是好看,他眸光幽深,眼底皆是喜色。
见苏菡萏只顾自己低头看那脖子上的玉坠,他倏地觉得苏菡萏屋中炭火似乎旺了些,让他脸颊微烫,打趣苏菡萏的话语也梗在喉头无法作声,他几乎有些庆幸,她并未抬头看向自己,他轻快地说道:“时候不早,娃娃,我先回去了。”
苏菡萏抬眼笑了笑,说道:“狐狸,宵禁之时莫要被抓到你这闲杂可疑人等。”
言怿轻饶扇子骨说道:“如此担忧,今日我不如睡在此处?”
苏菡萏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倏地合上大门,说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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