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生离
月上钩帘,雾霭沉沉。
风浅独自站立在归燕台上,她俯瞰着整个风家府邸,目光又落在北边勾勒出天边一角的英山之上。
她着了件素华穿锦的齐胸襦裙,茜色的半臂在风中微微飘摇,月色中,她轻轻坐在那把金枝木圆椅上,手中犹自抱着那把琵琶。
未及心曲起,弦声已动容。
风浅嘈嘈切切地弹起,素手欺霜,如蝶一般翻飞,如泣如诉,如慕如怨。
悠扬辽远的琵琶声鸣响在风家的夜色中,恍若其下有无数听者为此精彩卓绝之声拍案叫绝,可匆匆热络过后,天地月夜之间,恍惚只余下她一人。
忽地听闻一箫声传入,那洞箫声如春阳,似白雪,高洁无暇,雅致清远,一箫一琵琶相互交织,相互应和。
“阿泠,我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一曲终了,风浅的手从琵琶弦上拂开,看着眼前那个素衣直裰的少年。
风泠从月色中走到风浅身前,月光在他身上流转,蒙上几分虚无缥缈的出尘意味,几乎让风浅觉得,眼前的少年许是要羽化成仙,离她而去了。
“阿姐,我来向你辞行。”风泠轻声说道,生怕惊扰这月色一般。
他语调虽轻柔,面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风浅愣了愣,看着自己的弟弟,她叹了口气,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阿泠,你可恨我?”风浅抬眸,柔声问道。
风泠怔愣一下,浅浅一笑,说道:“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阿姐罢了。”
风浅心头蓦地一抽,眼前这个白色衣衫的少年仿佛回到小小孩童的模样。
他自幼病弱,得到了父母以及祖父所有人的疼爱,连带本应属于她的那一份,也全被他夺去了,她那时孩童心性,总是明里暗里地欺负他。
可那雪玉娃娃一般的小人儿,却从来不曾告过她的状。。
如今她千方百计地拿到了昆玉派的位置,她本以为,或者说她内心多少有些期待,她这个高洁如云的弟弟能够气上一气。
风泠见风浅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我幼时多病,劳累长辈。可阿姐也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却被我平白夺走爱护。如今昆玉派这般光景,若不是阿姐,我也无心面对这一切。”
“我庆幸自己有个姐姐,能在阿泠想放手远游时恣意放手;我也后悔我有个姐姐,阿泠没能保护她,没能让她如其他女儿一般受万千疼宠。”
“阿泠——”怀中的琵琶啪地跌落在地,风浅将眼前的少年拥入怀里,仿佛她就要失去他一般。
“阿姐,我想去北方看一看,或者还可以去一趟西域,我身子已大好,风家与昆玉派,我便不负责任地全部推给你了,还请阿姐莫要责怪。”风泠拍了拍风浅颤抖的双肩,笑着说道。
风浅正视着风泠的眼睛,那一双如甫出生的小鹿一般纯净的眸子正看着她,风浅喃喃道:“你这,又是何必。”
风泠神色淡然,又笑了笑:“祖父为了救我,办下如此害人性命的祸事,阿泠这一条命是用那些流民的命延续的,我当个走方郎中,医治贫苦百姓,也算,也算是还了他们的命吧。”
风浅又下意识地问道:“你如此做,祖父尚缠绵病榻,你一离去,他该如何。”
听到祖父二字,风泠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冰冷地道:“他从小教我礼义廉耻、孔孟之道,如今却做出如此腌臜的事情来,令风家蒙羞,为天下不耻,早知当初,又是何必如此。”
风浅急急说道:“可,祖父那也是为了救你性命,也是为了风家。”
风泠气恼道:“为一人之生,可致南宫府百人之死;为一家之兴盛,可令流民千万之亡故。如此斤斤算计,自私自利之人,何故为自己假托那些荒唐的借口。”
风浅叹了口气,知道无法再劝,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阿姐也无法留你,不过,听阿姐一句,还是同祖父说一声才是。”
风泠皱皱眉,神色复杂,正想如何拒绝。
风浅知晓弟弟的心思,她又补充道:“不然,我是不会让你离开风家半步的。”
风泠一愣,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对着风浅点了点头。
风浅却是满意一般,笑了笑,一手抚上风泠那与自己酷似的脸庞,说道:“什么时候动身,阿姐为你准备行装。”
风泠对她笑笑:“阿姐放心,我已全都打点好了。”
风浅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一人去?我让常雀准备一下,照顾你。”
风泠摆摆手,说道:“不必了,走方郎中哪里还有仆僮呢。我今晚便动身,免得叨扰他人,平白惹出是非。”
风浅看着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也罢,阿泠,万事小心,记得给我去信。”
风泠笑笑,带着这几天从未有过的欢愉般,说道:“阿姐,保重。”
已是子时,熙春堂里已是静谧一片。风明权卧在榻上,不断地咳嗽着。
“云庭,水——”风明权断断续续地唤道。
只见一人身着墨色长袍,端着碗汤药,递到风明权嘴边。
风明权方从梦中醒来,汤碗中刺鼻的气味令他一惊,登时清醒了不少,猛然躺在榻上惊慌地看着来人。
“是你——”风明权颤抖地看着他。
王岐鹤黑色的长袍掩映在未着烛火的堂屋里,显得诡秘又可怖。
“老朽明日就要回并州,路途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的风兄,特来送风兄最后一程。”王岐鹤开口,轻笑着说道。
风明权忙环顾四周,见四下里并没有小厮丫鬟的身影,忙问道:“云庭呢,怎么会是你?”
王岐鹤笑笑:“这就要问你的好孙女了。若不是她巴不得你身死谢罪,如何能有我的可乘之机。”
风明权蹙起眉头,只觉得后背冰凉一片,自己的孙子唾弃自己,自己的孙女抛弃了自己。
他本以为将昆玉派作为筹码交给风浅,便可以用移花接木的假死之计同风浅助力下逃过一劫,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无用的弃子,他勉强镇定道:“王兄前来这是何意?”
王岐鹤说道:“风兄贵人多忘事?哦,也是,出了这么多事情,你都忘了心心念念向我打听苏菡萏如何。”
思绪被拉回那辽远的夜色,以及无边黑暗下漫天的血迹,那里是十年前的南宫府。
风明权哑然:“我现下自身难保,如何管得了那些。”
王岐鹤说道:“那丫头倒是机敏,让她给逃了,她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真是让我失望,不过风兄别担心,在下迟早要撬开她的嘴。”
风明权摇了摇头:“我管不了许多,如今她是南宫家寻仇的人也好,不是也罢,我这般境地,还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呢?”
王岐鹤笑起来:“也是啊,不过风兄就不好奇,好好的后山如何突然出事?”
风明权眸光一怔:“你是说?”
王岐鹤面色阴骘,徐徐说道:“苏家、风家、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风明权听懂了他的意思,疲惫之中却有些看好戏的淡漠:“看来当年南宫家的参与者,一个都跑不了,不是吗,王兄?”
王岐鹤知道他的意思,却只是笑笑,将汤药放到小几上:“十年前,你不过是个穷苦的郎中,路过我的门下,讨饭求药,我不过看重了你能制出提高人内力的丹药,用南宫将军府的医书换取你的丹药。”
“我本想着,南宫辰风剿灭初五有功,为了掩人耳目才装作初五残党的样子抢掠南宫将军府,没想到我的好朋友风兄,却不甚相信老朽,留着那王家制的初五令牌,企图暗地里威胁老朽与定武阁,枉我当年信守承诺,留你一条性命又以医书相许。”
风明权愣道:“若不是那令牌,你如何有今日对苏菡萏追查的线索。”
王岐鹤笑着摇摇头,说道:“若不是你留着那令牌,我们如何今日落得如此胆战心惊的下场。”
风明权方向要开口咒骂,却被王岐鹤封住了哑穴,动弹不得:“嘘——莫要出声。”
外头果然传来了动静与脚步声,王岐鹤已准备好兵刃准备一招致命来人。
可外头的人,似乎停驻了脚步,传来衣物迤地以及膝盖硌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那人许是跪在了地上。
“祖父——泠儿来向祖父道别。”风泠声音传来,倒是细若蚊呐,仿佛极其不情愿,他怕惊动了熟睡的风明权。
风明权浑身颤抖,他最疼宠的孙儿,如今跪在屋外,不愿意见他,来向他辞行,他要去哪里,他得去阻止他!
可王岐鹤将他如俎上之鱼那般钳制在那里,他如何也动弹不得。
“祖父,泠儿明白祖父心意,但偏偏是这心意,泠儿不能承受。您从小教泠儿圣人之道,如今却铸成大错。”
“泠儿这条命全赖那些无辜的流民相赠,泠儿不愿意留在这荒唐的江湖,也不愿意留在这败絮其中,张口闭口冠冕堂皇的风家。”
“泠儿要远行去做一名走方郎中,义诊黎民苍生。泠儿心意已决。”风泠又重重叩首在青石砖地上,坚决异常。
王岐鹤在屋中闻言,不由得觉得荒唐好笑,他低头,看着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决堤的风明权,说道:“可笑,如今你的好孙儿也是不想活了,我看,不如你先下去陪他,也算是为你孙儿积德祈福。”说完,那一碗刺鼻的汤药全数灌入风明权的口中,又连点几个大穴,逼风明权咽下。
鲜血与汤药相互交融,风明权鼓胀着一双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看向门外,可那里只有一道门,他看不到他的泠儿。
“祖父,一切保重——”门外的风泠重重叩首,从地上起来,没有留恋,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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