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拨云
揉碎的微光斜倚过枝桠,如同打碎的镜子散落细微的光。长安城中临近年关,稀薄的日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愈发显得拥挤而热烈。
坐在东市的茶楼上,透过茶炉冒着大片的白烟,可以看见底下往来不绝的各国商贩,各色的吆喝声倒也掺杂出和谐的调子叫人惬意,哼唱佳节,哼唱归乡。
大雪欲至,万事胜意。
澹台彦素来喜欢热闹,坐在言怿面前,喝干了盏中的茶水,瞥了瞥四周,又看了看言怿,说道:“喂,你不是素来自诩高洁,受不了市井之气吗,我找你见面,为什么你会选这种地方。”
言怿并未动身前的茶盏,瞥了眼窗外,徐徐说道:“不为什么,新奇罢了。”
澹台彦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平康坊新起的邀月阁正热热闹闹地揽生意,歌舞丝竹之声不绝,澹台彦了然地笑了笑:“我说呢,言三,不就是个歌舞坊吗,还担心自己的名声,在这里眼巴巴地瞧着。说出去怕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言怿并没有接澹台彦的话茬,问道:“你说有事找我?”
澹台彦见他严肃起来,轻笑道:“嗐,并不是什么大事,来举世闻名的长安城,自然要好好逛逛,你常来这边,肯定熟悉。”
言怿笑了笑:“既然是想找个陪吃陪玩的,喏,这样的活计,平康坊里多的是姑娘接,许多还会用胡语做胡人的生意。”
澹台彦似乎真的在想这提议的可能性,赞叹了一声,却又说道:“嘿,你这小子。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言怿摇了摇头,徐徐说道:“阿彦,你总喜欢说此物而言它,你是我嫡母的侄子,我两位兄长早夭,你从来待我如亲兄,往后有什么话,直接问我就好了。”
澹台彦凝视着言怿,又低下头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言三,你从小就极为聪明,谁也摸不透你的心思,对你,我真是含蓄惯了。那我开门见山,那日,苏家家主遴选,你在其中扮了什么角色?”
他的姑母嫁入了言家,用东紫阁的力量让言家从名不见经传变为四大世家。然而姑母在两个儿子意外落下毓山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言怿本是一介舞姬之子,却年幼失恃由姑母带大,在众人不在意的角落里,从草芥长成大树,渐渐成为言家的家主。他从来看不懂言怿,以前不懂,以后怕是也不会懂。
言怿笑了笑,注视着漂在金黄色茶汤中一小段茶叶末打着旋儿,徐徐道:“看客。”
澹台彦嗤笑一声,又给自己斟茶:“看客不言不语不落子,你这是哪门子看客。”
言怿缓缓说道:“日后江湖,自有其造化。我不过旧事重提,这旧事本就不是我做的,我只需要看戏而已。我自然是看客。”
澹台彦费解道:“苏家的旧事?那个一个落魄世家三十年前的嫡子失踪,提它做什么?”
言怿看了看窗外,纷杂的市井之声里,他的思绪却能飘得辽远:“因为她想知道。”
澹台彦问道:“她?苏菡萏?”
言怿没有回答,澹台彦知道他是默认的情态,又将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看了看沉思的言怿,叹了口气。
还在毓山的时候,苏菡萏就向他问起苏偲瑾,那个不是父亲的父亲,连苏未央都不知道菡萏并不是苏偲瑾的女儿,知晓她这般重要的秘密,让他觉得惊异悸动又颇有几分沉重意味。
她想要知道当年南宫将军府的旧事,想要知道自己的母亲如何与苏偲瑾有交集,连无影派信物这般重要的东西,苏偲瑾都交给了母亲,让她阴差阳错地成为苏菡萏,也让她活了下来。往昔的种种谜团织成了一张网,将她紧紧束缚中,挤压着那颗想要复仇的心。
对言怿而言,如果是菡萏想去做,他陪着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有些真相,他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许她知道。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不在意,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苏府,西跨院。
苏偲瓘神情郁郁,饶是宾客尚在也断没了左右逢源于宾客之间的心情,遂对外称病谢客,有时过问下儿女的情况罢了。
苏凛匆匆进来,看了看苏偲瓘的神色,试探地问道:“老爷,定武阁少主来探病。”
苏偲瓘神色一变,虽不明白王朗之为何来此,却颇有几分柳暗花明的欣喜,将药碗摆在小几上,又坐回床榻:“还不快请进来。”
王朗之方一进门便瞧见苏偲瓘虚弱却急迫地从床边坐起来,王朗之忙说道:“老前辈先休息便是,是晚辈叨扰。”
苏偲瓘摆摆手:“哪里哪里,王公子能来探望老朽,有心了.”
王朗之道:“我遣人买了些补品,正好给老前辈补身子,还望前辈收下。”
苏偲瓘面露愧色又笑了笑:“有劳王公子。老朽与王公子难得一见,不知道王公子可有工夫同老朽说上几句家常?”
王朗之笑道:“朗之却之不恭。”
苏偲瓘笑了笑:“王公子少年英才又品貌兼优,你祖父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芝兰玉树。不像犬子,学艺不精,不堪大用。如今让一个小丫头成了家主,苏家的前程啊,着实堪忧。”
王朗之并不说话,只是陪着笑,听苏偲瓘下文。
见他并不接茬,苏偲瓘瞥了眼他的神色,说道:“当年老朽也算同你祖父共过事,承蒙他照拂,苏家才有了些起色,如今若是王公子能助老朽一臂之力,苏家必不忘定武阁襄助,日后也能为王公子尽绵薄之力。”
王朗之自然明白这苏偲瓘的心思,他对苏家毫无兴趣更是看不上,然而今日的王朗之因为她,总要给苏偲瓘几分薄面:“苏前辈客气了,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共在江湖多年。苏家有事,定武阁自然倾力相助。”
苏偲瓘听了这话,顿觉浑身轻松,喜上眉梢,连连拱手:“如此,有劳王公子了。”
王朗之道:“前辈客气了,不过晚辈到有个不情之请。”
苏偲瓘说道:“但说无妨。”
王朗之道:“那日比试,苏小姐伤得不轻,朗之想探望苏小姐,不知。”
苏偲瓘看了看那素来有些骄傲的王朗之面上显露出迟疑又小心翼翼的神色,心下了然,他欣喜地笑了笑:“有劳王公子费心了,小女病中,若是哪里不周,还请公子见谅。”
王朗之闻得此言,顿觉眉间舒展,朝苏偲瓘道谢,跟着传唤苏英的苏凛向后园中走去。
亭中炉火正旺,苏英尚在伤中,听闻王朗之来探病惊讶不已,也因着那日比试的不甘并没有按着苏凛的提点打扮自己。
反而在苏凛明里暗里的暗示中,聪慧如她,如何不懂父亲的意思,可偏偏是这层意思让她心下顿生厌恶。不闻不问自己的父亲,如今要求她为了兄长与苏家舍弃自己。
苏英未施粉黛,单薄的身子裹在狐裘里,面色沉静,如同一支鸢尾花徐徐开在岸边,却能让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王朗之定定地注视着她,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快要溢出胸膛似的,他想说些什么,却发觉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起初或许对她的容色惊艳,而后却变成熟悉的平和,可那日比试中的苏英却让他莫名其妙的地方,突如其来地点燃了花火。那不是苏菡萏倨傲的炫耀,而是一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强烈地渴望着被听见的冲动,那种冲动令他震颤。
他看过花红柳绿,见过无数光芒,可唯独吸引到他的,偏偏是那些猝不及防,像拨云见日,如柳暗花明。
王朗之回过神来,嘴角都泛着笑意:“在下定武阁王朗之见过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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