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一味白水豆腐
迁入东溟城后,开酒肆的田掌柜跟开酒楼的杨掌柜攀上了交情,两家过从甚密,一来二去,两位掌柜决定重操旧业,合伙开一家酒肆,沿用了“兴福”之名。
东溟城没有卖酒,酿酒要消耗大量的粮食,而官府实行口粮配给,按人丁发放,果腹之外,别无剩余。至于这些活命的口粮,完全来自炼妖山,是天灾初起之时,成厚和陈素真未雨绸缪,联手囤积下来的,数量巨大,足够数十年用度。
兴福酒肆的招牌打出来,让人眼前一亮。
最早动这个念头的是杨掌柜。幸赖金三省的提点,他早早将酒楼脱手,换取了大批粮食,其中尤以成、陈二人看不上眼的高粱和黄豆居多,最令人发指的是,他还处心积虑,从一名落魄的仙师手中换得一只残破的储物袋并数张开启储物袋的符箓,因此他手头的存货,远远不止“一车”。
之所以要拖着田掌柜合开酒肆,是看重他那一手酿酒的绝活,杨掌柜想得很清楚,要想在东溟城混出头,就必须跟那一干仙师处好关系,区区几碗粗饭,哪在他们心上,唯有上好的美酒,才能打动他们。杨掌柜是聪明人,田掌柜也不差,二人一合计,你拿高粱,我拿酒曲,两个老家伙出出主意把把关,活计交给瓠子和田蕉,没多久日子,就酿出几缸村醴,二位掌柜尝了,都觉得不错。
酒香不怕巷子深,隔三差五来喝两盅的熟客也不少,一来二去,兴福酒肆有了几分小名气。喝酒总要下酒菜,不过如今的东溟城不同于以往,天灾过后,往来的商路尽皆断绝,接天岭和鬼门渊毁于星陨,仅存的妖兽被火鸦殿当成宝贝,严加看管,寻常人连毛都看不到半根,更别说弄一肩肉来卖了。
兴福酒肆只卖几品素食,来来去去都脱不开黄豆,瓠子是个麻利人,不惜力,磨豆子,做豆腐,压百叶,发豆芽,样样干得欢,田蕉心灵手巧,把豆腐百叶豆芽烹制得清清爽爽,滋味绵长。
酒肆的生意很好,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不愁没人光顾,杨掌柜本打算高高起价,趁机赚他个盘满钵满,田蕉劝了几句,这东溟城中,粮食紧缺,酒菜标以高价,难免有趁火打劫之嫌,惹人眼红,万一铤而走险,反为不美,开这么个酒肆,是为了跟仙师攀交情,区区黄白之物,不妨少赚一些,图个太平。
杨掌柜幡然警醒,觉得田掌柜这个女儿很有头脑,便依她所言,略赚几个辛苦钱就罢手,果然,太太平平,仙师交情还没攀上,倒先跟一班熟客结下了不小的善缘,就连辅国将军欧阳泉之类的“大官”也慕名前来光顾,喝上一壶酒,尝几块豆腐,赞不绝口。
兴福酒肆就此在东溟城站稳了脚,口碑在外,除了一干凡夫俗子,渐渐也有“仙师”上门光顾,图个新鲜罢了。周围也有眼红眼热的,苦于拿不出这许多粮食,自个吃都紧巴巴,哪还舍得贱卖,只能在心底冷笑,坐吃山空,把活命的粮食换一堆钱财,还酿酒,卖光了看他还能卖什么!
这一日,金三省独自来到了兴福酒肆。
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修炼了,心中的不安让他郁郁寡欢,发觉魂魄中蕴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随时随地都可能苏醒,第一感觉不是欣喜,而是恐惧。是的,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担心当这种力量彻底觉醒时,他还会是自己吗?
作为“修士”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且是登上剑道巅峰的少数几人之一,很多陈年往事自然而然传入他耳中,“夺舍”固然凶险,但千百年来,踏上这条不归路的修士并非少数,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的师父,阮静,阮长老。
尽管金三省知道,她是个特例,孤例,但他生怕自己会是另一个,下一个,又一个。
这些天来,他整日在东溟城里闲逛,聊以破闷,然而身体里仿佛藏着另一个自己,天资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的自己,孜孜不倦地修炼着青冥诀,将剑丝推向极致。
这就是所谓不劳而获了。
金三省到来时,兴福酒肆正当空闲的市口,杨掌柜把算盘拨得“噼啪”响,一边算账,一边操起黯然有光的紫砂壶,美美地灌了几口。
酒肆并不大,金三省扫了一眼,见空无一人,不知怎地,心中觉得一松。杨掌柜慌忙丢下算盘和账本,呵呵笑着迎上前,见是金三省,吓了一跳,一迭声招呼道:“原来是金仙师,快请快请,好久不见,正惦记着呢!这不,刚开了一缸好酒,吓,那个香……”
他殷勤地将金三省迎入内,亲自奉上一壶温酒,一碟醋渍百叶,一碟凉拌豆芽。金三省颇有借酒浇愁的意思,一个人喝闷酒,无移时工夫便将酒菜一扫而空。
杨掌柜有眼色,猜到他不想旁人打扰,悄悄把门板插上,挂出“暂不迎客”的木牌,蹑手蹑脚来到后厨,让田蕉赶紧做几个拿手菜,又乐颠颠地亲自温酒。
田蕉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道:“莫非有仙师来了?”
杨掌柜使劲点头,“就是上次指点我的金仙师。”
田蕉心中有数,这是最好的机会,如能跟金仙师顺利搭上线,对杨、田二家今后的助力不可限量。她没有匆忙动手,忖度了片刻,定定心心洗净双手,做了一味白水豆腐,一味蒸腊肉。
腊肉是她亲手腌制的,用的是驴肉,剩下也不多了。豆腐是一早新做的,颤颤巍巍,老嫩恰到好处,只用盐水调味,独具风味。
金三省低头想心事,没什么心情寒暄,杨掌柜端上豆腐和腊肉,知趣地退到后厨,不去打扰他。
腊肉倒还罢了,那一味豆腐却是不同寻常,没有一点豆腥味,滋味淡雅悠长,难以用语言形容。金三省触动心事,一下子想起了遥远的往事,那一年,他奉师命下山剿灭一头妖物,归途中路过潼麓镇,一时心动,到镇里寻了个饭堂,一壶酒,几碟菜,悠闲地消磨了几个时辰。
隔了很多年,酒菜的滋味大都忘怀了,唯有一味白水豆腐,记忆犹新。
他举箸又夹了一块豆腐,慢慢放进口中,心想,这究竟是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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