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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7章老问题,新举措


  长安大汉骠骑将军府衙政事堂外廊,不少小吏闻骠骑震怒,皆不敢近,畏畏缩缩在回廊之处,或是装作忘了什么东西没带,掉头回去,准备避过风头再来。

  政事大堂之外便是两院,东院基本上是围绕着将军府的职能,包括长史、掾属、令史、御属等等职务,分别管理兵,器,粮,马等事项,以及还有关于斐潜个人领地的民生政务,内府护卫等等。

  西院,大体上来说就是对外的,各地民政,刑问,教育,生产,商贸,官员考核,风闻奏事等等,也就是除了直接涉及军事,以及骠骑斐潜的相关事情,都是西院的统辖范围。

  因此,政务整体流程大概是东西两院先行处理过后,各以章表递送到政事大堂,由主政官审核批复,再提交骠骑斐潜阅览,颁布下发。政事堂主管为东西两院主事,而原本东院主事庞统跑去督建拜将祭坛了,自然只剩下了西院主事荀攸。

  荀攸被裴潜驱出,默默回到了西院之中。

  刚回到西院不久的诸葛瑾见到荀攸黯然回院中,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毕竟方才见到斐潜的时候,似乎骠骑心情还不错,怎么忽然之间就如此雷霆?

  『不知主公所怒何事?可是牵扯西院?』诸葛瑾上前低声说道。

  一些西院掾属官吏也有些紧张的看着荀攸。

  荀攸摆了摆手,『且自散去,无须纷扰,各尽本职,方是正理。』

  诸葛瑾原本还待再问两句,却见到荀攸没有谈话的心思,也无奈的转身回来,略微招呼一下其余掾属官吏,退下不提。

  东院之中。

  斐和虽然身为万年令,但是又有马政司之职,加上万年县又临近长安,所以基本上来说大多数时间都在长安办公,一月当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才在万年县内。

  斐和也并非完全是一个蠢人,虽然说马政司是兼任,而万年县才是正职,但是一个县令重要,还是一个贴近骠骑的职位重要,确实也不用多说,再加上又是斐潜之下,可以说是斐氏家族之中为数不多担任要职之人,更是矜持自傲,略有得意。

  斐和此时正盘坐于马政司内房喝茶,忽然之间有司内小吏几乎连滚带爬的撞了进来,顿时引起斐和强烈不满:『政事堂出入,皆为国之重要,岂可失礼豕奔如市井琐细乎!』

  小吏吞下口涎,急急说道:『不好了!骠骑,骠骑震怒!欲,欲拿令君!』

  斐和一个哆嗦,端着的茶杯顿时打翻,正要问个究竟,却听到门外已然铿锵,『万年、马政主官,斐和斐子成何在?!』

  斐和顿时心慌起来,有心想要逃,却又不敢,而且自知逃也无用,只能是战战兢兢走出了房门,正待拱手说些什么,却见许褚一摆手,便二话不说转头先行,旋即另有二名骠骑护卫上前夹持两侧,瞠目于身,斐和顿时额角冒汗,咳嗽两声,方稳了稳心神,举步向前。

  许褚领着斐和到了政事堂院门之前,复矗立于院门之处,然后微微向斐和拱手,蹦出两字『稍驻』,也不多言,直令人通禀骠骑,说斐和已至。

  斐和几次欲言又止,原本想着要询问一下许褚,毕竟许褚于政事堂之外,多少也是距离近了些,有没有听到什么具体细节什么的,可是见许褚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踌躇之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迟疑之下,便听得堂下护卫断喝,『骠骑传进万年令、马政司从曹!』

  斐和额头之上,豆大的汗珠奔腾而下,不由得举起袖子擦了擦,然后又整了整衣冠,方忐忑跟着护卫进了政事堂院中,绕过回廊,抬眼见到堂中斐潜不怒而威,顿时小肚子有些发软,噗嗤一声跪倒在地,『臣……臣拜见主公……』

  斐潜看了看斐和,『子成位任万年、马政,可觉有何异常?』

  斐和哆嗦一下,吞了口唾沫,『臣,臣未觉异……异常……』

  『万年今秋可获赋税几何?』斐潜轻轻哼了一声,旋即问道,『算、口多少?更为几人?灾免若干?可有户、平?』

  『这个……』斐和急切的想要回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数字,豆大的汗珠又是滚滚而落,滴落在地板之上,但是斐和原本觉得只要主薄统计完毕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时候翻看一下数据不就得了么,所以也根本没有用心去记忆,当下一时间被斐潜追问起来,吃吃半响也说不出一二来,最终憋出来一句,『臣愚钝,数目……这个繁多,一时不清……主公欲问此事,不若唤主簿前来……』

  『呵呵……』斐潜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坐席,『子成且就坐……』

  斐和见斐潜态度似乎和缓下来,偷偷喘了一口气,连忙谢过,偷偷擦了擦汗,正坐一旁。

  『万年县中,可有逸闻?』斐潜说道,『子成不妨叙说一二……』万年县,乃西汉高帝十年,葬太上皇于栎阳北原,号万年陵,后因分置县郭以为奉陵邑,方设治所。

  说到了闲事,斐和倒是抖擞起精神来,很是详细的讲述了他这一段时间在万年左近开展的关于诗词酒会,文学经论等等,毕竟主持民间教化,也是县令的一部分工作,所以斐和说这些的时候还颇有得意,甚至还吟唱出用来讴歌骠骑将军斐潜的诗词:『骠骑定疆兮,恩泽三辅,勤政求贤兮,胸纳天下,庇佑苍生兮……』

  『好了,好了……』斐潜哭笑不得,『这么说来,马政司内,子成也是主行教化,任人为用了?』

  『是,是,主公所言甚是……』斐和还不是很清楚事态的严重性,还以为这样就已经过关了,便笑着说道,『正所谓知人善任也。亦如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冯简子能断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便有诸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于子羽,且使多为辞令。又以冯简子使断之,成授子大叔对宾客,是故鲜有败事也,此乃礼通上下,各取其职……』

  斐潜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然子产亦言,夫小人之性,衅于勇,啬于祸,以足其性而求名焉者……子成以为然否?』

  『啊?』斐和愕然,旋知不妙,顿时心脏通通跳将起来,脸色败坏。

  『万年事务如此,便怪不得马政荒废……』斐潜脸上依旧带着笑,只不过声音渐渐冰冷,『诸厩税草,年季更换,新草复至,旧料何去?病死战马,皮筋存库,肉贾于市,既无数值,亦缺账目!某兵出豫州,转战折损不过千余,翻返三辅,伤废战马竟倍之!莫道诸厩之中,凶险更胜沙场!』

  如今斐潜之下,战马数目年年繁殖增加,其中牧草豆料等等,虽然单一而论,价值并没有多高,奈何数目庞大,而且每到了季节更替的时候,尤其是新牧草存入之时,各处马厩多多少少都会存有一些旧的牧草和豆料,而这个时候却只有新入库多少牧草和豆料的账目,旧有的那些便是『腐坏废弃』四字便被全数勾销。

  还有战损病残之马。按照条例,战马是有确切账目的,生则好说,死了也要以马皮用来勾销,在这样的条例账目之下,这些人亦有对策,马皮马筋等入库,马肉马骨等等往往就被拿去售卖,所得之财根本就不入账。

  如果仅仅是这样,斐潜也不至于多动怒,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千百年来封建王朝之中,但凡是公权力行政机构,必然有些猫腻污垢私藏手段,吃喝拿用,都属寻常。可是这一次或许是觉得斐潜当下关注封将,亦或是贪念蒙蔽,竟然虚报战损数目,勾销鲸吞!

  虚报数目,可能并非唯独此时,应该之前就有,一来数目较小,二来斐和也是尸位素餐,所以之前并没有发觉,亦或是收受好处,上下沉溺,然后这些蠹虫胆子就越来越大,不约而同借着此次骠骑出征之事,借此机会多多少少的捞一笔,结果数目加到一起,自然就差额甚多。

  账目会计,春秋战国之时,往往以纯文字叙述而为记,所用眉目也不是很清晰,从秦代开始,就已经初步有些规模了。

  秦代以二柱为主,也就是出、入两个方面,但是因为当时所规定的各项收入及费用支出一般来说是比较固定单一,所以如同流水账一般的记账方式,也大体上是勉强够用。

  到了汉代,不仅是简单登记了出入数目,还需要登记来源和去处,除此之外还加上了库存,基本上形成了三柱记账,入、出、余,基本上来说,可以反映出每一项的来龙去脉,比起春秋先秦来说自然好很多。

  但是这种方式,依旧有很大的问题。

  斐潜之前就颁布四柱记账的方式,并下发让各地学习改用,但是一来四柱记账,等于是要将先前旧账一一盘算,然后补记补全,耗时繁琐不说,而且还会暴露出很多问题来,所以各地之中并未完全立刻改用,依旧还是很多地方继续沿用三柱记账。

  所谓『四柱』是指旧管、新收、开除、见在四个部分,也就是在出、入、余之外,还加上一个结,简单来说,就是三柱记账,多数只反映当年情况,而加入结余账目,也就是旧管账之后,年份和年份之间才不是割裂的,形成了上下联系。

  就像是之前新田政推动,也受到了旧有制度的阻力一样,四柱记账法显然会伤到很多人的利益。并北之地是斐潜一手打造起来的还好说,像是三辅汉中川蜀之地,沿用旧例日久,加上算数又不同于经学,并非会读两个字就能知晓其中奥妙的,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表面上说是要改要改,实际动作根本就不做,一问起来就搬出大量的旧账本诉苦,然后主事官员又有很多就像是斐和一样,根本不通数算,一番看这些账目就像是天书一般,根本不知道如何入手,也自然就一天拖一天,一月拖一月下来……

  斐潜将桌案之上的马政司表章扔到了斐和面前,『某且问汝,署名之前,可有勾检核查?可有明察数目?!』

  表章纷乱,字字墨色宛如血染。

  斐和吓得浑身发抖,几次要拿起表章,都掉落下来,最后干脆放弃,以头扣地,『臣有罪,有罪……』

  『汝亦知有罪?斐氏所以兴盛,制衡山东,便是仰仗兵马强盛!某以马政任于汝,无异于将斐氏一族身家性命交付汝手!汝竟然如此懈怠,可有颜面自称斐氏?可有面目告慰汝父?!』斐潜拂袖,停了片刻,又追问道,『汝实言以告,可有私收钱财,收受贿赂?』

  『罪臣,罪臣……』斐和连连叩首,『绝无……呃,也就收了些把玩小物,绝无收纳钱财!』

  斐潜看着,半响不语,最终漠声道:『且免冠,自去家中待罪。』

  斐和颤颤巍巍,自行卸下了头冠,然后披头散发,宛如行尸一般,落魄踉跄而出。

  官场之中,迎来送往,一些人情世故,古往今来难以避免,若是仅仅收了些文人印章,把玩器件,斐和也就是侧重于渎职之罪,相反,如果说斐和不仅是知道了其中的问题,还参与其中并且收受贿赂,以谋私囊,那么就不仅仅是渎职一罪了……

  政事大堂之中,虽说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红黑色的屏风以金银勾勒为饰,朱红色的圆柱直达房梁,似乎一切都在光明之中,但是实际上在视线所及之外,依旧隐藏黑暗。

  一直以来,斐潜都知道其实治下多少有些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而且这种问题不是说在朝堂之上发布一个政令,然后底下就能立刻立竿见影消除隐患的,需要知道华夏自古以来就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三令五申』!

  就算是到了后世那种全民上网,信息传播极快的年代,依旧还有许多小吏,吃拿卡要,恶行恶态,仗着些许权柄疯狂敛财,更何况是在封建王朝,大汉当下?

  斐和被免冠逐出,自然引来众人侧目,还未等回过神来,又闻政事堂当中骠骑再次吩咐:『请徐太史令前来!』

  徐岳所在监测天文之所,在长安之北,骊山之中,偏离长安五六十里,传令兵前去然后再等徐岳赶来,已经是天色渐晚,临近黄昏。

  历朝历代之中,专研天文学的人,大多数都比较清贫,一则是天文之学浩瀚广博,真钻进去了也就多少看不上凡尘俗世,二来真正研究起来,这些数据需要天天观测,定时定点,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如果不是有大毅力,也难以完成这样的工作。而既然有大毅力,生活上面的衣食诱惑,声色犬马也就自然不太能影响到其本人了。

  徐岳如是,跟着徐岳的阚泽也是如此。

  自从接任了修订历法的事项一来,徐岳和阚泽带着一群专注于此的人员,,每日观察天象,每夜记载星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然后和旧有的历法进行核对计算,推演其中因为天体运动产生出来的偏差积累,再进行切分时辰,核销误差,所有的工作都是枯燥繁琐,自然怎么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喝喝小酒,纵情声色的时间。

  如果说官员清寒,怕是这些负责观测天文的官吏,最为清苦困顿,最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取。

  所以这一次,斐潜准备拿出来用的,便是徐岳,以及阚泽等等一系列专注于天文和算术的人员。

  『骠骑之意是……』徐岳是个老实人,反应略有些迟缓,见到了斐潜之后,听了斐潜的所谓『审计』之策后,依旧有些懵圈,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甚至还不能领悟到若是真的推行审计,将意味着什么。

  『烦劳师兄抽调精算明数之人,今秋先于三辅勾检各郡各县账目,核查出入存余,明悉仓廪,并授四柱账法,待到明年,便分四组,奔赴并北,陇右,汉中、川蜀核算!』斐潜不得不再详细说明了一遍。

  审计署下乡,就问怕不怕,慌不慌?因为这些审计人员都是从太史令台之下抽调出来,和其他郡县都没有什么直接上下属的联系,所以自然也就比较少有掣肘。当然,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么些人分散四方之后,多多少少可能因为这个或是那个的原因,被腐化拖下水,也是难免。

  不过,斐潜现在手头上不是还有那一帮子隐在乡野的墨家之人么?

  明面上审计署核查地方,暗中有墨家人观察情况,两条线同时上报,相互对应,如果这样还能出问题,那也没关系,反正三五年之后再来一次,审核通算,若是翻出旧账不符,顺藤摸瓜就是。

  斐潜考虑的是防腐,而徐岳却皱眉说道:『历法涉数庞大,事项极多,原本人手就有不足,若是如此一来,再抽他用,怕是……』

  『无妨,无妨……』斐潜笑着说道,『待封将大典之后,便开新试,另设明算科,凡可用者,皆充于师兄之下,如何?』

  徐岳这才点头。

  斐潜哈哈笑笑,然后吩咐廊下侍从,干脆将晚脯送到堂内,一面和徐岳聊些历法进展,一边叙说些闲杂之事……

  虽说才半日功夫,但是斐潜当面叱责斐和,并且斐和免冠待罪家中的消息,就像是生了翅膀一样转眼之间飞到了长安城邑各处,顿时引起许多人的关注,尤其是一些人听闻后续的徐岳之事,便是恍然大悟,趁着夜色尚未降临,城防还未关闭,便急急奔往书坊之中,将什么例如《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等等书籍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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